章七十八

  沈知寒醒來的時候, 已經是入夜時分。


  他睜開雙眼有些呆愣地看著熟悉的帳幔, 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無為宗坐忘峰自己的房間。


  所有陳設一如當初, 沈知寒緩緩起身,突然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長時間未曾回來過了。


  他走到桌前, 抬手捏了捏眉心。眼前仿佛又是一片紅蓮,紅得像鮮血,又像熊熊燃燒的烈火, 灼得人雙眼生疼。


  胸口又是一陣抽痛。


  沈知寒也不知道自己對謝長留究竟抱了怎樣的感情, 他隻知道,自從見過當年目似朗星的小太子後,便再也無法對謝長留態度強硬起來。


  身上滿是血汙的長衫不知何時已被換下, 沈知寒下意識摸向中衣衣襟處的金繡雲紋,指尖卻觸到了已被他體溫捂得溫熱的金鈴。


  桌上不知被誰放了一盞孤燈, 沈知寒就著微弱燈火向金鈴內輸送了一束靈力,卻還是無法從中看出些什麽端倪來。


  他歎息一聲, 終於決定暫時放棄研究金鈴之中的奧妙, 隨手拽過衣架之上的外袍披衣出了門。


  月光清冷明亮,將細雪白梅映得不甚分明,要分辨唯有憑借鼻尖幽香。


  坐忘峰梅林一如往昔, 那株常被他用作休憩飲茶的庇蔭的梅樹也立在遠處,察覺到是他來了, 立即如見老友般抖了抖枝葉, 霎時便有花瓣如雪灑落, 又親昵地順著沈知寒披散的長發與委地長袍滑落, 寂靜無聲。


  他坐在樹下玉案旁,習慣性地一揮手,一點燭火憑空而現,在晚風中跳躍著火光,仿佛一切如舊。


  可沈知寒心中明白,有一些東西再不複從前了。


  揚袖拂開案上落花,沈知寒心念一動,便立即有五枚靈珠憑空而現,顏色各異的光華將整片梅林映得如同白晝,一如霓虹。


  他有些恍惚,集齊五行之精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可在這短短光陰之中,自己又是付出了些什麽東西作為獲得五行之精的代價呢?

  心頭愈發鬱結,沈知寒有些不舒服地咳了兩聲,鼻尖卻敏銳捕捉到了一縷摻雜在馥鬱梅香中的翠竹香氣。


  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沈知寒抬眸,便見一道玄衣身影由遠及近,緩步行來。


  深邃五官在光影中明明滅滅,好似積滿群雪的遠山,清清冷冷,遙不可及。


  “阿瀾。”


  沈知寒望向來人仿佛凝著霜雪的雙眼,眸底波光被跳躍燭火映亮,襯得本就清豔無雙的眉眼更添了幾分顏色。


  他扯出一個溫和笑意來,溫聲道:“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


  陸止瀾向他微微頷首,隨即走近前來,輕聲道:“師兄要鑄劍?”


  沈知寒微怔,正要否認,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然將五行之精擺在了麵前,隻好無奈道:“……是有這個想法來著,不過如今……我還沒想好。”


  前者聞言,卻一撩衣擺,坐到了沈知寒麵前:“師兄有心事。”


  他說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看著陸止瀾深邃眉眼中的關切之色,沈知寒鼻尖一酸:“……阿瀾,有人為了我已經丟了性命,我不想,也不敢再繼續了。”


  陸止瀾默了默,卻在此時歎息了一聲,垂眸望向正巧飄在自己麵前的朱紅色靈珠,隨即輕聲道:“即已有人為此犧牲,師兄若放棄,豈不令那人的心血白費。”


  “阿瀾,你……”


  早在陸止瀾說出第六個字的時候沈知寒就有些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待他說完,沈知寒已然驚得連嘴都合不上了:“你……你怎麽……”


  ——不是他反應誇張,而是自從沈知寒有記憶以來,陸止瀾是當真未曾一次開口說過這麽多個字!


  前者抬眸,清冷雙眸被燭火映得柔和了不少,卻沒有接沈知寒的話茬,繼續道:“師兄若不想辜負為你犧牲那人,便將他留給你的東西好好利用……若你需要,我能助你。”


  沈知寒歎息一聲,輕聲道:“阿瀾,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擅長鍛劍?你和師尊……究竟瞞了我多少?”


  “師兄,”陸止瀾輕輕搖頭,“陸止瀾一生,隻夠為你鍛這一把劍了。”


  他伸手一拂,五枚兀自漂浮轉動的靈珠便飛向掌心,隨即道:“師兄,將瓊華給我吧。”


  沈知寒微微蹙眉,腦海中卻突然想到白樹曾言陸止瀾時日不多了,心中終於莫名生出一絲抗拒來:“阿瀾,什麽叫一生隻夠為我鍛這一把劍了?你麵色蒼白,可是身體出了什麽問題?”


  他頓了頓,突然又想到了什麽:“還有,你是如何知曉我要重鍛瓊華的?”


  是他大意了。


  沈知寒恨不得給自己一頭錘——白樹能找上君無心,能找上他沈知寒,為什麽就不會找上陸止瀾?

  誰知陸止瀾卻抿了抿唇,隨即極為耐心地解釋起來:“若非重鑄瓊華,單憑五行之精是無法憑空鑄出一柄新劍的。”


  他沒有回答沈知寒其餘問題,反而直直望進了對方噙著粼粼波光的雙眸,又重複了一遍:“師兄,將瓊華給我吧。”


  沈知寒:“……”


  他看著陸止瀾在昏黃燭光下顯得格外溫和的眉眼,忽然歎了口氣。


  梅林內劍光一閃,沈知寒將手中瓊華放到玉案之上,看著陸止瀾小心將劍與五行之精收好,又道:“阿瀾,凡事量力而行,若身體不好,師兄也有其他辦法……隻望你定要珍重自身,不可勉強。”


  陸止瀾點點頭,隨即緩緩起身。


  沈知寒看著他,卻見對方一直緊抿的唇線突然顫抖著向上彎了彎,隨即向著自己展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沈知寒:“……”


  他該怎麽告訴陸止瀾,他這輩子第一次嚐試對人笑有多奇怪???

  所幸陸止瀾也沒指望他能有什麽回應,意識到自己笑得實在不好看後,便再度將唇角壓下,沉聲道:“我回返清淨峰後,便即刻閉關鑄劍。”


  沈知寒點點頭,正要再囑咐他兩句,陸止瀾便微微頷首,扭身離去。


  沈知寒看著對方背影,竟一時無言。


  一夜無眠。


  沈知寒還是靠坐在梅樹下,眯眼看著天際如浪湧浮白般湧上來的晨光,隻覺恍若隔世。


  淺淡紫氣由東方而來,喚醒塵世萬物,卻不知這日日被朝暉洗禮的大地之上每日會發生多少變化,其中又有多少會令人猝不及防。


  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日頭愈升愈高,直到陽光開始刺眼,這才移開目光,望向被晨輝照亮的無為峰巔。


  自昨日被師尊帶回,沈知寒便再也沒見過君無心。


  想到自己又被師尊看盡了狼狽姿態,沈知寒生無可戀地歎息一聲,終於決定還是去無為峰一趟。


  誰知方一起身,視野餘光便敏銳地捕捉到了一枚熟悉的光點。


  那“光點”由遠及近,被熹微晨光映得五彩斑斕,正是世界樹葉,直直向著沈知寒飛來。


  前者冷哼一聲,卻絲毫沒有等它一等的意思,反而扭頭就要走,樹葉表麵流光一顫,終於爆發出了一聲幾乎響徹天地的長嚎:“沈知寒同學你別走我錯了嗷嗷嗷嗷嗷——”


  “行了!!!”


  沈知寒忍無可忍地停下腳步:“你生怕整個無為宗沒人發現你是不是?!”


  白樹立時收音。


  樹葉小心翼翼地繞著沈知寒轉了一圈,少年這才輕聲道:“沈知寒……我之前也是心急,沒有別的意思……你就別生氣了吧?”


  沈知寒眸光冷凝,他雙手環胸盯了樹葉半晌,直到對方已經開始有些瑟瑟發抖了,這才歎了口氣。


  眼眸垂下再抬起時,內中冰鋒早已消失無蹤:“我不是氣你,我是氣我自己。”


  他頓了頓:“你知道了吧?謝長留他……”


  沈知寒抿了抿唇,“死了”兩個字在舌頭上滾了一圈,卻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抬手捏捏眉心,深吸一口氣,這才平複心緒,又道:“昨夜阿瀾從我這裏取走了瓊華與五行之精,要助我重鍛瓊華……我要先去見師尊一麵,然後帶著定魂珠去找風不憫……”


  白樹聽到這裏,終於歎息一聲,將沈知寒未說完的話打斷:“你哪都不用去了。”


  沈知寒一怔,胸口卻猛地一縮:“……你是什麽意思?師尊和不憫……他們怎麽了?”


  樹葉光芒微閃,白樹的聲音再度飄出,卻是揮之不去的凝重:“世界屏障搖搖欲墜,對應到枷鎖之上,便是君無心如今已然傷至肺腑,連靈力都無法凝聚了。昨日帶你回宗時已然是強弩之末,將你交托給白河便回無為峰閉關了……你即便現在去,也見不到他。”


  “至於風不憫……他如今已然快要無法與體內魔魂抗衡,為免自己失去意識時被魔魂控製著做出錯事,因此跳了墮神天淵。”


  沈知寒聽得喉頭發哽,好不容易接受現實,這才低聲緩緩道:“那……那我去天淵,去幫風不憫。他說過,隻要有定魂珠,就有希望能救他……”


  “行不通的啊——”


  白樹無奈道:“天淵之下如今滿是空間裂縫,你還沒到渡劫期,貿然下去,非但救不了風不憫,連你自己都會折在裏麵!沈知寒,你可要記得,如今你的命太重要了……你一點事都不能出,知道嗎?”


  沈知寒有些煩躁地揉了揉頭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白樹聞言,先是默了默,隨即堅定道:“閉關,衝擊渡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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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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