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七

  “真好……”


  謝長留看著沈知寒伸過來的手, 麵上突然漾起心滿意足的笑意。


  那隻手素白幹淨, 骨肉勻稱, 絲毫沒有練劍之人那般粗糙,反倒像是添香作畫的手。他神思有些恍惚, 視野也不甚明亮,可在他順著那隻手向上望去時,看到的麵容卻清晰起來。


  那張被他刻在記憶深處的臉絲毫未變,三千年前是這般模樣, 三千年後仍是這般吸引人。


  仿佛被天道格外眷戀過而生得異常精致的五官被眼角那一點淚痣一襯,便襯出些紅塵氣來,再也沒那麽遙不可及。


  ——讓人,想將他抱在懷裏……


  謝長留這樣想著,便也這樣做了。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沈知寒隻覺手腕一緊, 整個人便跌入了一個溫暖堅硬的懷抱之中。


  龍涎香氣並著血腥味齊齊衝入鼻尖,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被謝長留緊緊按在了懷裏。


  “謝長留你……”


  “噓。”


  謝長留將他打斷,隨即抬起一隻手,捂住了沈知寒的雙眼:“心肝, 聽我說。”


  “這些魔物頂著你的臉, 來得太快也太有組織,我開始根本未曾設防, 因此被他們重傷至此。”


  他頓了頓, 沙啞聲音中卻帶了些釋然:“……今日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出去啦。”


  沈知寒搖搖頭, 鼻尖卻有些酸,聽聞對方聲音平靜,立即急道:“謝長留,你不能放棄,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若非離得這麽近,沈知寒根本感受不到謝長留身上的氣息竟如此萎靡混亂。


  不隻是他身上的靈氣,還有狂暴的火焰之息,以及一道根本無法忽視的魔氣在他經脈之中橫衝直撞。


  “心肝聽話,”謝長留低低咳了兩聲,隨即道,“我剩餘靈力不多,隻夠再出最後一擊……”


  他捂著沈知寒雙眼的手緊了緊:“等這些魔物都死了,你就將火之精取出來帶上,然後立即折返無為宗……”


  沈知寒一怔,卻驟然感受到對方越來越熱的體溫。


  他瞬間意識到對方想要做什麽了,立即慌了神:“你說什麽?……不,不。謝長留,你不能這樣做,你會死的知不知道?你會死的!”


  “好心肝,”謝長留微微偏頭,在沈知寒頰邊輕輕落下一吻,“我知道你要做什麽。你要拯救世界,你要保護世人,這很好。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那就是盡我所能,護住你,成全你,這不也是很好嗎?”


  沈知寒拚命搖頭,心中卻不住發苦。


  謝長留是火之精,他所說的最後一擊,便是以體內紅蓮業火為引子,將體內曾經存留的所有火精引爆,消滅魔物。


  ——可那樣做根本與修者自爆無異!

  沈知寒才剛想要從謝長留懷中掙脫阻止他,身上卻驟然一緊。


  他邊掙動邊愕然垂首,便見謝長留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金色細鏈,而細鏈的另一端,卻牢牢環著沈知寒纏了一圈。


  一枚小小的鈴鐺掛在細鏈盡頭,發出極為微弱的鈴響之聲。


  “謝長留!快停下!”


  沈知寒目眥欲裂,可幾乎拚了吃奶的力氣也掙不斷身上這還不足小指粗細的金鏈,隻能眼睜睜看著謝長留身上逐漸燃起火光,隨即避開他,猛然四散炸裂而開!


  “謝長留!!!”


  仿佛時間突然變慢了,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沈知寒幾乎能清楚看到謝長留的飛揚眉眼在眼前逐漸褪色,又被火焰淹沒。


  而將二人包圍的所有魔物,則都被這一場以他們為中心的爆炸淹沒於火光之中,甚至連屍體都未曾留下。


  金鏈失去了謝長留的控製,終於從沈知寒身上脫落而下,落在腳下灰燼當中,發出一聲沉悶的鈴響。


  不知是方才掙動太過,還是什麽別的原因,沒了金鏈束縛,沈知寒反倒脫了力一般跌坐在地。


  他戚然四顧,卻見整座城池都被淹沒在了紅蓮綻放般騰騰燃燒的火海之中。原本殘破的輪廓在火焰中逐漸溶解消散,最終隻剩下一抔灰燼,被風一吹,便散了,唯留一片荒蕪平原。


  “……謝長留?”


  沈知寒嗓音有些顫抖,又因方才過於聲嘶力竭而沙啞不堪。他無意識將手探向委頓於地的金鈴,神色之中突然湧上一絲茫然:“謝長留……?”


  驀地,就在他指尖碰觸到金鈴花紋的刹那,身前灰燼之中卻陡然鬆動,眨眼間便生出一朵紅蓮,花苞緊閉,在風中微微搖曳著,像是在向人招手。


  沈知寒下意識抬手觸向花苞,手上沾染的謝長留血跡都未來得及擦淨。


  指腹感受到的卻非紅蓮業火的灼燙,反而是獨屬於花瓣的細膩觸感,甚至還有些冰涼。


  血跡在沾染花苞的瞬間便被吸收幹淨,隨即一聲極為微弱的破裂聲響起,紅蓮緩緩綻放。


  一枚火紅剔透的靈珠被一縷白霧包裹著靜靜躺在花蕊處,散發著溫暖安寧的光芒。


  沈知寒屏住呼吸看著紅蓮一點點盛放,卻好似透過它看到了一抹顧盼神飛的笑顏。


  仿佛是一個醒來的信號,破土聲從四麵八方次第響起,他驚愕環視,卻見更多紅蓮以第一朵為中心層層生長而出,隨即迎風綻放,仿若一團團火焰,幾乎片刻間便將黑色灰燼覆蓋。


  沈知寒愣愣看著,眼眶卻越來越熱,視野也愈發模糊,似乎有什麽東西順著臉頰滑落,在滿地灰燼中發出一聲悶響,倒映回耳內,又如雷霆轟鳴。


  他回頭望向最一開始盛放的紅蓮,便見那縷包裹著朱紅靈珠的白霧仿佛終於醒來,裹著火之精在花海中繞著沈知寒飛旋一圈,隨即緩緩停在了他麵前。


  沈知寒有些怔愣,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卻見那白霧又帶著靈珠轉了轉,隨即輕輕拂過沈知寒垂在身側的雙手。


  他下意識抬起手來,便見白霧將靈珠輕輕擱在了自己掌心。


  “……謝長留?”沈知寒聲音嘶啞道,“你是謝長留,對不對?”


  白霧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湊過來繞著沈知寒脖頸飛了一圈,又在他頰邊遊離片刻,像是一團冰涼溫和的水汽,又像是一個一觸即碎的夢境。


  沈知寒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去摸,白霧卻倏然消散又凝聚,再次回到了他的麵前。


  “謝……謝長留,你別走……我有辦法救你的……我一定有辦法的……”


  沈知寒有些語無倫次,卻見白霧逐漸凝做一個麵貌不清的人形,向他揮了揮小手,像是在道別。


  沈知寒心焦,伸手想要將它抓住,卻好似握了一團煙霧,終究什麽都沒有抓住,隻能眼睜睜看其消散於人世之間。


  “謝長留……?謝長留!!!”


  沈知寒連形象也不顧了,拚命向著謝長留消散的方向追去:“你別走!你別走——”


  煙霧消弭於無形,沈知寒慌亂中卻不小心踢到了謝長留遺留的金鈴。


  “叮鈴——”


  仿若碎冰於空穀,明明隻有核桃大小的金鈴,鈴響卻振聾發聵,還帶著悠悠回響。


  就在回響一圈圈擴散而開的瞬間,世間的一切卻仿佛靜止了。


  隨風搖曳的蓮花以沈知寒為中心——準確來說,是以金鈴為中心逐漸凝滯不動,沈知寒轉身拾起鈴鐺,隻見花海之中竟開始有點點光屑浮現。


  光屑向上升騰,宛如螢火一般四散而開又再度回返,每一片光屑都在回轉時拖了一縷幾不可見的白霧融入漂浮而起的金鈴之中,循環往複,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


  沈知寒幾乎全程屏住呼吸,眸光緊緊盯著金鈴,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它內部究竟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


  驀地,金鈴之上螢光一閃,沈知寒一驚,便見其光澤黯淡下來,“叮鈴”一聲墜回自己掌心。


  靜止的風再次流動起來,便將光屑全數卷著飛向了天際,消散而去。


  沈知寒小心翼翼地捧著金鈴,卻再也沒能等來任何變化。


  他突然脫了力,跌坐在花海當中。


  “吼——”


  一聲極為低沉的獸吼,卻在此時響起。


  沈知寒默了默,先是從袖中掏出一枚紅繩將金鈴珍而重之地掛在頸上,隨即伸手一探,抓起了不知何時被他拋至一旁的瓊華。


  本命劍與主人一魂相連,自然能感受到沈知寒的心境——剔透劍尖霎時光芒大盛,竟散出從未有過的鋒銳劍氣!


  沈知寒緩緩起身,眸中瀲灩清波卻寸寸凝冰,化作漫天風雪。


  魔物黑影開始在紅蓮花海邊緣冒出邊緣,沈知寒劍尖一甩,隨即整個人便化作一道劍光,倏忽間衝出花海,一劍將最前麵的幾隻虛空之魔掀翻!

  與此同時,雲海之中。


  碩大的仙鶴穿梭其中,背上人影再卻不若離開黃金台時那般挺拔。


  高處風大,他卻並未以靈力將狂風與自己隔開,反而任由風刀將自己衣袂發辮吹得烈烈飛舞。


  “咳……”一聲極為壓抑的悶咳溢出,卻又被風淹沒,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吧嗒。”


  一滴鮮血卻在此時落在了雪白鶴羽之上,紅得刺目。


  “仙尊,您沒事吧?!”一直專注趕路的白河嚇了一跳,忙用自身靈力築起保護罩,將背脊之上正在緩緩坐下的君無心護了起來。


  君無心動作緩慢,猶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他先是極為費力地在白河背上坐下,又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將唇角與指尖之上的鮮血拭淨,這才極為緩慢地回答道:“無礙……快些趕路吧。”


  “是!”白河雙翅一振,再次加速向前衝去。


  君無心又坐著喘了好一會,這才抬手將自己有些淩亂的衣襟與白發捋順,隨即再度緩緩站起身來。


  晶瑩樹葉從他領口飛出,先是繞著他飛了一圈,隨後又是一道少年音飄了出來:“我說你啊……你怎麽還在逞強?”


  他恨鐵不成鋼道:“連站著都費勁了,還這般心力交瘁!你去找墨寧又有何用?他為了飛速修煉找方棄羽強行為自己設立屏蔽天機的大陣,就等同於將自己困在了黃金台。若有哪日出來,往日積累的所有天劫都會與天道懲罰一起降下,劈個灰飛煙滅都是輕的!你說說,他怎麽護住沈知寒???”


  “若連他都沒有辦法,前輩以為在下與另外幾人就有辦法了麽?”


  君無心麵色白得幾乎透明,卻笑意依舊,極為緩慢道:“至少如今看來,能活得最久的大概隻有他了——在下時日無多,總要為寒寒找好退路才是。”


  “……真是癡人!”白樹無奈道,“我就好奇了,沈知寒究竟是什麽人,當年你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他怎麽就值得你如此付出!!!”


  “其實……在下也不記得了。”


  君無心失笑,“我所剩記憶之中,隻有零星片段,隻記得當年一分為六前,曾親手將他送入輪回……”


  他望著雲海盡頭,眸光放空,似乎想到了很久以前的舊事:“那時他還笑著對在下說“等我回來”,如今再想……竟似一場夢境。”


  白樹默了默,正要開口,君無心腳下白鶴卻驟然一聲長鳴,隨即焦急道:“仙尊!找到大師兄了!您快看下麵!!!”


  君無心收了聲音,凝神向下望去,心頭卻驟然一縮。


  入目先是一片極為耀目的紅蓮花海,隨風搖曳。一襲白衣持劍獨立於花海一側,周身劍光衝天。而在白衣人麵前,卻是大片化為焦土的魔物屍塊。


  赤紅與沉黑,竟以這一襲白衣為限,沒有一絲交疊。


  “寒寒!!!”


  君無心一眼便認出了白衣人身份,白河還未來得及在地麵之上站穩,他便立時一躍而下,向著沈知寒的身影衝去。


  沈知寒已然力竭。


  報複之心說得輕鬆,可將來襲的所有虛空之魔全數絞殺又豈是易事?


  沈知寒看著麵前幾乎堆積成山的焦屍,卻隻想到謝長留消散之前在他頰邊留下的觸感。


  遠處再度傳來異動,沈知寒拄著瓊華,心想若是再來一批,他可能真的撐不住了……


  正思及此,一聲鶴唳卻恰到好處的響起。


  他有些僵硬地抬眸,便見玄衣白發的身影從足有二人高的白鶴背上一躍而下,快步向自己行來。


  那人與平日一樣,眉眼溫柔清潤,隻是一頭白發竟未以發冠束起,而是鬆鬆編作發辮,以一根玄色發帶束了搭在肩頭,看著竟再沒有記憶中的淺淡疏離,唯留熟悉與親切。


  “師尊……”


  沈知寒望著來人滿是焦急與心痛的眼眸,隻覺一陣又一陣的酸意湧上鼻尖。手上一滑,終於再也扶不住瓊華劍柄,整個人“撲通”一聲跌到了地麵之上。


  “寒寒!”君無心忙將人扶起,沈知寒垂在身側的手卻不知何時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垂首,卻隻能見到前者將臉死死埋入自己懷中,纖長五指攥得發白,同主人一起劇烈顫抖著,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君無心胸口一窒,一股溫熱衝到喉頭,卻立時被他強行壓下。


  他格外小心地將沈知寒攬住,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他的頭發,一如過去的許多年。


  “寒寒……走,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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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當已發(1/1)


  剩餘便當預熱中……


  便當預熱完成(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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