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五

  傾盆大雨下了整夜。


  熹微晨光好不容易驅散濃黑沉重的夜與雨雲, 將陽光遍灑大地。可墨寧推門進入房間時, 沈知寒卻還是立在窗邊, 單手扶著窗欞,不知在想些什麽。


  天光似乎格外眷戀沈知寒, 桃花就著他眼底清波,一時間竟令人分不清是花照流水還是淨水浮花。


  他穿的清淡,反倒被窗外亂紅襯托得更為清冷縹緲,微風揚起束發的發帶, 有如雲中仙人,令人心折。


  待墨寧走進來,窗邊人便終於收回一直盯著室外的眸光,將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看到墨寧的第一眼,沈知寒便覺得他身上有什麽東西變了。


  那一雙墨玉雙眸中, 再度湧現出了純粹的光, 卻不似月前初見那般眸底噙著陰沉之色。


  沈知寒與昨晚之事一聯想,心中終於有了定見。


  昨夜大雨傾盆,還有著隆隆雷聲,沈知寒又與墨寧鬧了矛盾,本不想出門。


  可誰知臨關窗前竟在雲層中無意瞄到了唯有天劫方有的金色雷霆, 這才出門查看, 不料正撞到墨寧渡劫,而在他的周圍, 竟盡是屍身血河, 與忙著清理現場的墨家子弟。


  “阿寧, ”他斟酌著道,“昨夜你離開後,為師聽到了些聲音,故出門查看。你……”


  他不僅為昨夜之事心驚,更擔心的卻還是墨寧這一身修為的來源。


  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沈知寒與他相處一月,竟完全未曾發覺徒兒的修為已然快要趕上自己。


  若墨寧當真天資絕豔尚好,可畢竟連本體慕逸塵都未曾於二十歲出頭觸摸到合體期的門檻,叫沈知寒不得不擔憂起來。


  與昨夜不同,墨寧幾乎對沈知寒的疑問毫不避諱,聽他發問不但不生氣,反而低笑了一聲,向著沈知寒緩步走來,邊走邊道:“師尊,昨夜我終於把墨書成除掉了……從此以後,我又可以做回從前的墨寧,您說好不好?”


  “墨書成?他不是早就死了麽?”沈知寒蹙眉。


  當初從三千年前回來,他便聽說黃金台老家主逝世,新家主繼位,怎的如今又死了一次?

  墨寧搖搖頭,耐心解釋道:“他用秘法將神魂兩分,當年隻灰飛煙滅了一半,還有一半潛逃至今,徒兒才布局將之除掉。”


  “所以……”沈知寒搖搖頭,“昨夜的廝殺聲,便是因為阿寧布下的局?”


  墨寧一怔,前者便歎息一聲,又道:“阿寧,你跟為師說一句實話……你是如何修煉的,才二十多歲便成功修行至合體期?”


  在修者之間,直接詢問別人修煉方法是最冒犯的行為。沈知寒幾乎話未說完便開始後悔,誰知墨寧聽了,麵上竟無絲毫尷尬之色,隻低聲道:“有些法子,師尊還是不必知道的好。”


  沈知寒蹙起了眉:“阿寧,修者修行,當順應天道。上天一向是公平的,你得到一些東西,就一定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若做出有悖天理倫常之事,你的代價會付出得更多,更可怕。為師希望你不管用什麽方法加速修煉,都盡快收手,莫要等到最後才追悔莫及……”


  “師尊!”


  墨寧麵上終於浮現出淺淡的不耐之色,線條俊美淩厲的雙眸一挑,竟平白添了幾分戲謔之意:“師尊放心,墨寧這一生做出最有悖倫常之事,便是愛上了自己的師尊——”


  他頓了頓,在沈知寒因為他的話發怔時親昵地湊了過來,輕聲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的聲音帶著低低的磁性,在耳邊響起時猶如海妖的低語。


  沈知寒聽得如在夢中,頰邊卻感受到一絲溫柔觸感,仿若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再回神時,卻隻能看到墨寧轉身離去的背影,靈秀挺拔,如鬆如竹。


  沈知寒下意識抬手撫上頰邊,仿若方才溫軟的觸感隻是一場夢。


  ——不能再待下去了。


  沈知寒突然堅定了這一個月一直在糾結的想法。


  墨寧那蜻蜓點水般的一吻仿若將這一月師徒二人曖昧不清的關係畫上了一個句號,自他清晨離去後,便再也沒出現在沈知寒麵前。


  次日,沈知寒才起身,篤篤叩門聲卻在此時響起。


  “仙君……”


  被木門削弱得有些微弱的童聲響起,卻不是墨寧。


  沈知寒有些疑惑,才打開門,便見一名十三四歲的小童立在門外,見到他的瞬間先是一愣,隨即極為恭敬地躬身行禮。


  “拜見清昀仙君,”小童脆生生道,“我叫墨畫,家主命我留在芳菲盡照顧您。”


  “哦……哦。”


  沈知寒有些反應不過來,先是抬手將人扶起,隨即詢問道:“那……你家主呢?”


  墨畫抓了抓頭發,小臉皺成了一團:“家主……家主好像很忙——噢對了!家主讓我帶仙君去藏室看寶貝呢!仙君,我們走吧!”


  寶貝?


  沈知寒略一蹙眉,還未回答,卻被墨畫一把抓住了手,硬拉出了門,隻好無奈跟上。


  “仙君您可真好看!”墨畫蹦蹦跳跳地拉著他的手,活潑得如同一隻小鳥,“脾氣也好,什麽都好!怪不得能做家主大人的師尊!”


  沈知寒失笑,恍惚間卻好似回到了當年與少年墨寧相處的日子。


  那時的少年亦不知煩惱,還頗愛撒嬌,沈知寒看著,隻覺得自己像是個老父親,每天看著他的笑顏便是最開心的事情。


  可如今……


  他沉了沉心,隨即和顏悅色道:“那你覺得你們家主好不好?”


  墨畫立即忙不迭點頭:“好啊!家主也好!”


  他笑嘻嘻道:“家主隻是看著凶,其實對我們可好啦!”


  少年頓了頓,卻突然拽了拽沈知寒的手臂,放低了聲音:“仙君您不知道吧?前家主墨書明荒淫無度,專門喜歡蹂|躪少年少女,聽說家主幼時的玩伴就是被他害死的,這才出走又誤打誤撞被您收入門下的……”


  墨畫聲音有些哽咽:“若不是家主與漱月仙尊,恐怕我們幾十個孩子就要死在前家主手裏……所以在墨畫心裏,家主是世間最好的人!”


  沈知寒歎息一聲,摸了摸少年的發頂。


  墨書明之事,他當年也略有耳聞。原來墨寧離家出走還有這麽一層原因在……怪不得身陷囹圄也不肯向黃金台求救。


  二人說話間,已然七拐八拐,來到了一處房間門口。


  墨畫立即吸了吸鼻子,再度恢複了滿麵笑容:“仙君,我們到啦!”


  沈知寒點點頭,便見少年抬起右手,指尖蘊起一道劍氣來。


  ——這不是無為宗劍法嗎???

  他有些怔愣了。


  無為宗心法特殊,修習《悟劍篇》的弟子不論靈根如何,劍氣中必定會帶著極為獨特的道元。


  墨寧修習多年,劍氣中夾帶道元並不奇怪,可這小娃娃為何也會這一招???

  他心中疑惑,還未來得及發問,便見墨畫伸手在藏室大門上一抹,金玉相間的石門立即應聲而開!


  “門開啦!”墨畫拍拍手,又轉頭對著沈知寒綻放了一個笑臉,“仙尊,我們進去吧?”


  沈知寒立即回神:“小墨畫,你這一招是……”


  墨畫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隨即笑道:“仙君說開門那一招嘛?是家主大人教給我噠!據說藏室可被持有家主令之人更改開門指令,家主昨日才將指令教給我,就是這樣啦!”


  他說著,又抬右手並劍指,指尖再度蘊起了光:“您看!”


  沈知寒歎息一聲,終於無可奈何地點了頭。


  事到如今,他真的不知道墨寧是怎麽想的了。


  既言明要自己以留在黃金台陪同兩月作為換取金水之精與定魂珠的條件,又為何從昨日起避而不見?還特意安排了個如此活潑的小童帶他過來,是真的對他放心,不怕他知曉開門之法後取了東西就走麽???


  說是藏室,其實裏麵東西少得可憐,沈知寒甚至一進門便發覺一直老老實實躺在儲物空間的大地之精與木之精抖了起來。


  靈珠將昏暗靜室映得如同白日,他一抬頭,便在層層置物架間瞥到了屬於五行之精的光華。


  想必是知曉不用自己領路沈知寒也能找到想找的東西,墨畫一進藏室便侍立在一旁,再不說話了。


  沈知寒憑著大地與木之精的感應向前徑直行去,便見整間藏室正中央三枚靈珠懸浮著,一為水藍,內中仿佛有水紋浮動;一為淺金,其中仿若蘊著極為鋒銳的劍氣;一為純白,光芒安定祥和,是定魂珠無疑。


  以他的神識之力,足以查明這三枚靈珠周圍並無一絲防護,可以說若他現在拿了這三樣東西離開,整個黃金台根本沒人攔得住他。


  可沈知寒眼前卻偏偏閃過了墨寧那雙墨玉般的眼眸。


  若他此刻取了東西就走,阿寧定會傷心的吧?

  他閉了閉眼,腦海中卻驟然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你的目的不就是讓慕逸塵所有□□不會為你而死麽?拿了它們既能鍛劍又能救風不憫,還能讓墨寧怨你,豈不一舉三得???

  “仙君,仙君?”


  內心正在天人交戰,沈知寒一抬眸,卻見墨畫不知何時跑了進來,歉然道:“對不起啊仙君……家主那邊突然急召,墨畫不能陪您了……您自己回得去吧?”


  “額,回得去。”


  沈知寒揉了揉少年細軟的黑發,輕笑道:“既然家主急召,你就先去吧。”


  “嗯嗯,仙君再見!”


  墨畫極為開心地向著沈知寒作了一揖,便如兔子般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沈知寒看著他的背影,眸中波光卻沉了下來。


  他抿了抿唇,不知在想些什麽,隨即揚手一揮,一股靈風便卷著三枚靈珠飛入了他寬大的袖袍。


  幾乎是毫無停頓,沈知寒轉身出了靜室,隨即腳下劍光一閃,整個人便化作流光,倏然飛出了黃金閣!


  而與此同時,就在與黃金閣數牆之隔的小院中,兩道身影卻坐在桃樹之下,默然對弈。


  就在流光飛出家主閣的瞬間,執黑子的青年緩緩抬起了頭。


  墨玉般沉靜清澈的眼眸倒映出飛逝而去的流光,內中卻無一絲怨懟。


  坐在他對麵之人同樣身著玄衣,與前者不同的卻是他多披了件金繡飛羽的大氅。一頭白發鬆鬆編作發辮搭在肩頭,眉眼線條清雅縹緲,絲毫不似凡世之人。


  見墨寧抬頭,他將手中白子落下,淺笑道:“走了?”


  “是。”


  墨寧別回雙眸,先是看了眼棋盤,隨即起身作揖:“是弟子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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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劇情推劇情推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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