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四
晚燈昏朦, 將入夜後的黃金台次第點亮, 卻點不亮逐漸被烏雲覆蓋的夜空。
層雲厚重, 懸在空中,卻仿若有千鈞之重,仿佛一個呼吸間便會傾軋而下, 將萬物壓個粉碎。
黃金台某處, 氣氛卻比黑雲壓城更沉悶幾分。
一方不足三丈見方的小屋中,竟足足擠了十數個人,亞肩迭背,從衣著看上去, 竟全都是墨家本家之人。
似是怕被人聽到, 所有的交談之聲都壓得極低,即便豎起耳朵也隻能聽見潦草幾句。
“準備了這麽久, 也不知今夜能否成功,”一名金衣男子用手肘頂了頂身旁一人的手臂,猶豫道,“若不能成, 以那小娃娃的手段,怕是我們……”
“你怕什麽!”
被他頂了一肘子的人麵帶不屑道:“我們有老家主的領導, 還怕不能把那乳臭未幹的小子一把端了?”
“哎呀你不知道啊……”
前者縮了縮脖子, 聲音壓得更低了:“前不久無為宗那位幫他奪位,你可不知那墨書明被他折磨得有多慘!據說連最後死都被散了神魂, 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他活該!”同伴啐了一聲, “這麽多年, 那王八蛋禍害了多少少男少女?我們墨家雖不比其他仙門,至少齷齪下流之事不會做,他有此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燭火跳躍,將眾人身影在雕花屏風之上拉得格外長。
可就在這一牆人影中,一縷輕煙卻驟然升起。
眾人有所察覺,紛紛止了言語望過來,便見屏風之前凝出了一個極為虛幻的人影。
即便麵目模糊得過分,也依舊能依稀辨認他臉上的精明笑意與閃著算計的雙眼——竟是墨書成!
“諸位。”
墨書成身形格外虛幻,即便凝出人形也如煙雲一般,仿佛一口氣便能將之吹散一般:“今夜,成敗在此一舉。”
“是!謹遵家主大人吩咐!!!”
“轟隆——”
驚雷乍響,帶著緊隨而至的電光,將芳菲盡的小院映照得如同白晝。
一盞燭火在窗邊跳動著,沈知寒靠在窗欞邊,長睫微垂,若有所思。
來到黃金台已有月餘,他心中卻並不痛快。
這一個月時間,墨寧白日出門,夜裏卻必定會前來芳菲盡歇息,也必定會與沈知寒同室而眠。
這些都沒有問題。
真正令沈知寒不適的,卻是對方舉止過於親昵,遠遠超出了師徒之間該有的界限。
聽著屋外雨水打在桃花枝丫上的聲音,沈知寒暗自深吸了一口氣。
早在帶墨寧參加折桂大會之時,沈知寒便已然對這孩子的想法有所察覺。
隻是少年人的感情來的快去得快,再加上後來二人太久未曾會麵,他還以為墨寧會逐漸平靜,卻不曾想對方的念頭竟加重數倍,已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了。
正思索著,門外卻在此時傳來了腳步聲。
沈知寒偏頭,便見一名身姿挺拔靈秀的青年推開房門,緩緩行入。
盡管室外大雨滂沱,墨寧卻沒有沾濕一根發絲。
玄衣金綬將他身形襯托得格外挺拔,再加上紫金大袖外氅,竟意外地和諧,既無修道之人的離塵之氣,也無半絲奢靡,唯有公子清貴,仿若一枚耀目明珠。
“師尊。”
墨寧見沈知寒立在窗邊,隨手將褪下的紫金大氅一搭,便低笑著走了過來:“今日您興致倒是好——隻是雷聲隆隆,難免驚心,未免聽到些什麽不想聽的,師尊還是關上窗子的好。”
前者略一皺眉,立時聽出些不對勁來;“阿寧,今晚會發生什麽?”
黃金台有隔絕神識隨意查探的禁製,又以芳菲盡最強。墨寧如今性格變得莫測,沈知寒隻好留在芳菲盡安撫,因此根本不知曉外麵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墨寧聞言,卻搖了搖頭:“師尊別問——徒兒布局十年,所有的一切都會在今晚結束。”
他湊過來,深深嗅了一口沈知寒身上的氣息,饜足道:“再過段時日,徒兒就陪您回無為宗,我們就過回從前清淨的日子……”
若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雙手沒有在自己身上亂摸,或者還更有說服力些。
因此沈知寒按住了他的手,隨後輕而堅定地將其從自己身上扒了下去。
“阿寧,”他後退半步,望向對方沉且銳利的黑眸,輕聲道,“你一直都是為師最驕傲的徒弟。”
“徒弟……徒弟!”
墨寧聽到他的話先是一愣,隨即卻陡然大笑起來:“就是師徒這兩個字,成了我這一世都無法逾越的天塹!”
“師尊,我不信您毫無覺察,從未發覺過徒兒心悅於您!”
沈知寒歎了口氣:“阿寧,能與你做師徒,是為師的福分。隻是我心中並無此意,你若還當我是師尊,便不要強求了吧。”
墨寧終於不笑了。
他直起身子,眉眼間再度恢複了往日的淩厲冰冷,一雙墨玉般的眼眸中卻還是隻能容得下麵前的白衣道人,再容不下其他。
“您就是吃準了我不會傷害您,”他有些自嘲地笑笑,隨即垂下了眼眸,“……師尊,您可真絕情。”
沈知寒唇瓣動了動,卻不再開口。
室內靜寂下來,隻聞暴雨敲打在花枝上的悶響回蕩。
墨寧深深望了他一眼,隨即轉身撈起方才隨手一搭的紫金外氅,頭也不回地轉身出了門。
豆粒大的雨珠帶著摧天毀地之勢落下,盡管有陣法保護,芳菲盡中還是被砸落了一地殘紅。
石板砌成的小路被衝刷得幹幹淨淨,幾乎能倒映出天際偶爾蜿蜒閃動的紫色電光。
驀地,一雙玄底金繡的長靴落下,正巧踩中一條轉瞬即逝的閃電倒影。
怒雷炸響,又是一道碗口粗細的閃電閃過,卻在黑暗中映亮了他頭頂束發的金冠與那一身極盡華貴的紫金大氅。
淺淡靈光環繞男子周身,為他屏蔽外界所有雨水的同時,又將他鋒利俊美的五官映得愈發深邃分明,一雙黑沉沉的眼眸中似乎盛不住光,像是一汪墨色的深潭。
他麵上還噙著薄怒,不緩不慢地踩著滿地落紅走出芳菲盡,又一路行到了黃金閣門口。
不知怎的,他腳步頓了頓,垂眸再抬,麵上所有表情便頃刻間消失,唯剩一絲果斷殺伐。
墨寧抬手,骨節分明的五指一揮,黃金閣大門立時應聲而開。
仿若突然打開了連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又像是大壩終於打開了積年已久的閘門,無數廝殺聲、法器相擊聲、哀嚎聲、怒吼聲如泄洪般倏然奔湧進原本隻有落雨聲的寂靜院落直衝雲霄,幾乎蓋過了隆隆天雷。
墨寧抬腳邁過門檻,便仿若從世外桃源邁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遍地都是汙濁、血腥,肮髒得令人作嘔,連多待一刻的想法都不會有,可偏偏他站在這裏,冷眼看著眾人撕鬥,似乎獨立世外,沒有受到一絲波及。
鮮血幾乎成股順著石板間的縫隙流動,又被磅礴大雨卷著滲入泥土之中,連血腥味都被衝刷一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墨寧抬眸望向跳躍著電弧的烏雲,突然向著環繞周身的屏障之外伸出了一隻手。
夜雨冰冷,落在手心時仿佛握了一塊冰,涼得徹骨。可他卻似毫無感覺,隻眸光一轉,落在了不遠處緩緩浮現的霧影之上,眸光鋒利,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即為清洗……自然除惡必盡。”
墨寧對著霧影笑了笑,輕飄飄道:“您說是麽,父親?”
“嗬,”霧影也低笑一聲,“好孩子,你果真沒令為父失望。短短幾年便掌握了整個黃金台,如今滋味如何?”
他頓了頓,隨即似是在問墨寧,又好似在問自己:“如今的結果,可是你滿意的結果?”
墨寧手心一動,冰寒雨水立即化為煙霧蒸發殆盡。
他垂下廣袖,突然搖了搖頭:“還不算……”
話音未落,一道劍光陡然從他背後向著霧影爆射而出!
墨書成心中警鈴大作,立時飛身後退數丈,便見磅礴劍氣以墨寧為中心爆散而出,立即將與墨家子弟鏖戰的黑衣人掀翻半數有餘。
他身形一幻,整個人霎時由原地消失,原本披在他肩頭的紫金大氅失了支撐,逶迤落地。
墨書成暗自戒備,卻在眨眼間發現一點寒芒直奔自己眉心而來,劍氣無匹,即便尚有一段距離,其中蘊含的力量卻仍舊給他一種幾乎要被逼散的錯覺。
他立即揚手召出一柄漆黑長鐮,就在長鐮現形空氣當中時,墨寧劍鋒已至!
兵刃相交發出極為劇烈的鏗鏘金鐵之聲,墨書成霧影抖了半晌,再凝神細看,卻猛然發現墨寧手中兵器竟隻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木劍!
墨書成心中立時沒了底。
早先一直未能進入家主閣,對墨寧的判斷僅來源於當年暗中建立的親信,連對方具體的修為都不清楚。可他心中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當年那一縷幾乎消散的殘魂竟有如此天賦!
靈風在墨寧周身環伺,連豆粒大的雨珠都被罡風打碎,又被蒸發成嫋嫋輕煙。
木劍遙遙指著墨書成眉心,墨寧雙眼微眯,麵上陡然浮現出一個有些桀驁的笑來,字字擲地有聲:“父親大人死了,才是我最滿意的結果!”
話音未落,他揚劍再劈,墨書成還未從他的話中反應過來,手上卻驟然一輕——鐮刀刀刃竟被墨寧純以木劍之力生生劈成了兩截!
本命武器被廢,幾乎瞬間就對墨書成造成了重創。他強自忍下魂魄之中仿若撕裂一般的痛苦,低笑道:“死?我墨書成還沒那麽容易死。”
他暗自調息,嘴上卻沒停,半笑半諷道:“你師尊清昀今日也在黃金台做客對吧?為父記得當年你最在意他——不知他可知曉自己的愛徒如今變成了什麽樣子?”
墨寧抿緊了唇。
墨書成見狀,又道:“你看看這遍地鮮血殘屍,若清昀見了,會不會覺得你手上人命太多,覺得你肮髒不堪,根本不配做他清昀的弟子?”
“——你給我閉嘴!!!”
墨寧周身靈力澎湃,連勁裝長衫的衣擺都被罡風掀得烈烈飛舞。原本隻有分神期的威壓竟開始直線攀升,幾乎要攆上合體期的尾巴!
烏黑雨雲之中,除了紫白色的電弧外,竟開始跳躍起金色電光來——竟是天劫的前兆!
“怎會……怎會如此!”
墨書成失聲道:“你一定走了邪門歪道!不然、不然怎會二十歲便晉升合體期?!修真界從未有過這樣的例子……連漱月都做不到!!!”
“噓——”
墨寧聞言,卻將食指豎起,擱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低低笑道:“父親大人,我可不會給您告訴別人的機會的——”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黃金台動蕩複雜的環境使墨寧變得喜怒無常,也成功使他的出招路數變得不可捉摸——前一瞬還在與人談天,下一瞬卻是猶如狂風暴雨般的劍招。
綿密的劍氣封住的墨書成所有的死角與退路,逼得他與自己放手一搏。可墨書成雖在本體時為合體末期修為,卻也是過去式了。
如今的墨書成,連魂魄都不全,遑論修為?
若墨寧隻是分神期,墨書成還能拚力一搏,可如今……當真是半分勝算也沒有了。
醒悟隻在一瞬間,墨書成便立即猜到自己是入了局。
枉費他東躲西藏十餘年才敢聯係舊部的功夫,原來墨寧早已掌握了整個黃金台,連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都沒有放過。
木劍刺破魂魄,寂靜得連聲音都沒有,更何況二人身處一片廝殺之中?
可墨書成就是覺得自己聽到了皮肉被刺破的聲音。
摻雜著淩厲劍氣的靈力瘋狂叫囂著將墨書成的殘魂一片片撕碎,而他望過去,卻隻能在墨寧眸中看到比黑夜更深沉的黑暗。
明明死亡在前,墨書成卻突然笑了。他拚盡全力,卻隻能從破碎的神識中擠出一句話來,可他知道,隻要這一句話就足夠亂了墨寧的心。
“好孩子……你已經離、離我不遠了……”
墨寧冷哼一聲,抽劍直立,左手空中虛握,麵前魂霧立時崩碎,再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