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九
“我知道了!”
白樹的聲音在沈知寒識海之中乍響, 立時將他的注意力再度從方棄羽身上拉回了墨稿之上:“你看這紙上用朱砂修改的地方, 若是對應到慕逸塵的封魔陣上, 是不是正是澄霜的位置?”
沈知寒有些不明所以:“所以呢?”
白樹歎息道:“慕逸塵的陣法,佩劍澄霜是用來定陣的。後人若想在封魔陣之上做任何改動, 皆需要從定陣神劍處開始。這些咒文曾在十數萬年前被使用過,後因過於艱深晦澀又被逐漸放棄,我方才回憶了一下,這紙上的內容大概是以與慕逸塵體質相同且修為在分神期以上的純靈體激活定陣之劍, 便可將封魔陣法擴大,封閉墮神天淵。”
“——換言之,就是用純靈體獻祭,陣法賦予其新的力量。”
沈知寒越聽越心驚:“所以他打算用誰替換?過度使用窺天陣,也是因為這個麽?”
“嗯, ”白樹確定道, “這些上古文字失傳已久,連慕逸塵都不可能知曉,更何況方棄羽了。以純靈體祭陣的方法也定是他藉由窺天陣探查得知,隻不過他並未曾寫明誰是他計劃中的祭陣人選……”
二人交談間,榻上昏迷的方棄羽卻已然逐漸恢複。
一層極為淺淡的青光覆蓋在他白瓷般的皮膚表麵, 沈知寒湊過去, 便見對方手腕上一些新裂的傷痕已然開始凝固結痂。
不出片刻,青光散盡, 方棄羽便睫毛微顫, 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沈知寒一如往昔的清雋眉目, 桃花醴泉般的眸光中滿是焦急與關切:“棄羽,你怎樣了?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方棄羽的麵色白得已經有些透明,他望著前者,眸中卻有一絲金色淺芒一閃而過,快得連一直盯著他的沈知寒都沒有捕捉到。
如畫麵容少了笑意,那雙清淡眉眼中便隱隱含著一絲渾然天成的冷然,如同寒江冬雪之時隱於雲霧之中的世外仙,絕塵疏遠。
方棄羽幾乎沒有看向書架那邊,隻是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桌案,便輕聲道:“……你都知道了?”
“是。”
沈知寒也沒打算說謊,十分幹脆地點了點頭:“抱歉未經你允許就私自翻看了你的東西……可棄羽,你現在這樣是在賭命啊!且不說窺天陣,這世間純靈體本就少之又少,能到分神之上的更是隻手可數,獻祭豈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他說的心焦,誰知方棄羽聞言,原是古井無波的麵容之上卻驟然漾起一絲笑意來。
冬雪終於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折的春和景明,沈知寒還未來得及對他驟然變化的表情作何反應,便見那雙黑曜石般漆黑的眸底竟燃起了一枚細小的金色火苗。
同樣是在笑,可此時的方棄羽卻再不複從前的溫和克製,不知為何,沈知寒看著他,心中竟無端升起一絲陌生之感,好似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方棄羽這個人。
“棄羽,你……”
他話未說完,前者卻緩緩起身,微笑著將他打斷:“放心,無論如何,棄羽也不會讓清昀去獻祭的。”
“棄羽!”沈知寒有些惱怒,蹙眉道,“你又怎會不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棄羽又笑了一聲:“那你是什麽意思?”
沈知寒搖搖頭:“你我相識多年,沈某自然知曉棄羽的性格,你斷不會做出犧牲他人之事,哪怕是祭陣。我最擔心的,是你打算犧牲自己!棄羽,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要以自身來激發墮神天淵之下的封魔陣?”
“是又如何?”方棄羽嗤笑一聲,卻別開了目光,望向了鋪滿手稿與書卷的桌案,“方某的死活,與沈道長又有何關係?”
“方棄羽!!!”
沈知寒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他一把握住對方的手臂,怒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知是急還是怒,沈知寒音調拔高,卻連聲音都在無意識地顫抖,可方棄羽卻偏偏不肯與他對視,雙手仍是輕描淡寫地一撥,便強行將對方扣住自己手臂的手撥開。
“方某剛剛說過了吧?”他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襟,又恢複到平日裏一絲不苟的打扮,淡聲道,“在下早已不再將道長當做好友,沈道長還是不要自找沒趣了,請吧。”
話音未落,他便想門口伸出一隻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恕不遠送。”
“我不走!”
沈知寒氣得夠嗆,也顧不得禮數了,直接抓住了前者伸出的手腕:“百餘年相交,即便你不再當我是好友,在清昀心中方棄羽也是畢生摯友,我絕無可能放任你去送死!”
方棄羽一怔。
二人爭吵聲幾乎透過了天下清淺青色的珠簾與帳幔,一直在外等待的青鸞鳥聽了,焦急地幾乎要一頭鑽進來,卻又被不知何時再度凝聚起來的光障擋在外麵,隻好無奈地跳腳。
而天下清內部,卻安靜了下來。
沈知寒神色複雜地看著對方垂下頭低低笑了起來,正欲開口再勸,方棄羽卻驟然逼近,未被抓住的手按著他的胸口便將毫無防備的沈知寒逼到了屋內一根柱子上!
“……摯友?”方棄羽湊了過來,神色間卻滿是痛苦與隱忍,“方某早就未曾視你為摯友了……清昀啊清昀,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多有魅力?”
“棄羽……你……”沈知寒被他單手壓著,卻驚異地忘記了掙脫,他張了張嘴,竟如鯁在喉,除了叫出對方名字,別的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方棄羽似乎沒聽到似的,頭越垂越低,最後幾乎埋在了沈知寒的頸窩:“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一直以為這便足夠了……可清昀,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
“我曾以為我是,可每個輾轉反側的夜裏,我幾乎不能克製地想要占有你……我不是君子。”
方棄羽的嗓音輕飄飄的,甚至有些沙啞,可卻如萬鈞巨石,齊刷刷地壓在了沈知寒心頭。
——他從未想過,永遠溫和儒雅的方棄羽在麵對自己時心中竟藏了如此沉重的愛意!
這事實發生得太過倉促,快到他根本來不及思索應該要做何反應,然而就在他大腦當機的時候,方棄羽卻好像要把所有真心話倒豆子似的一口氣全都倒出來一般,非但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語速又快了些:“你太自由了,就像一隻飛鳥,我想留住你,卻又不忍心禁錮你,我想擁抱你,卻又無法再靠近你一些。我甚至不求你能落在我肩頭,隻要遠遠看著你便好……”
沈知寒終於從驚愕中找回了自我,他一咬舌尖強迫自己回神,飛快地思索著該如何回應前者,可對方卻突然放開了一直壓在他胸口的手,背過了身。
一向如鬆如竹的筆直背影此刻好似極為寂寥疲倦,沈知寒還未及開口再說些什麽,便見他頭也不回地向著內室行去,珠玉碰撞般的聲線中帶著不可名狀的沙啞。
“方某累了……沈道長請回吧。”
天下清外,青鸞聽著室內交談聲消失,正要故技重施再次一頭撞向光障,卻再一次撞了個空。
它疑惑地鳴叫一聲,便見碧玉垂簾雙分,一道白衣身影緩步行出。他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麽,完全沒有注意到麵前緩緩消失的光障,甚至連急切湊過來的青鳥都沒能引起他的注意,整個人像失了魂一般晃出了天下清。
今日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白樹也知道此事讓他靜靜比較好,故而沒有再與他交談,連回到平日居住的小院都隻是沈知寒的習慣使然,可令他再度墜入剛剛平複的驚愕之中的,卻是小院中半倚在桂樹之下的紅衣身影。
細小的桂花猶如灑金,在輕風拂過之時紛紛揚揚地落在紅衣魔尊披散的墨發與紅衣之上,龍涎香被裹挾在馥鬱香風中撲麵而來,一切都像是一場美不勝收的夢境。
察覺到有人前來,謝長留墨羽般的眼睫微抬,那雙沉沉墨眸便在見到沈知寒的瞬間驟然亮起星辰般的微光。
見沈知寒愣在門口,笑容便由他的眼底開始,如薔薇綻放般在那張絕豔的麵容之上層層綻開。
他輕笑著向沈知寒招了招手,金鈴聲便清脆地響了起來。
“——心肝,過來。”
“謝長留?”沈知寒下意識便向他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三千年前,謝長留曾在經緯學宮之中呆了不短的時間,因此這般來去自如也並不奇怪。
隻是二人上一次見麵是在蜃樓,在那之後對方不知所蹤,因此沈知寒一過來便發了問:“先前在蜃樓發生了什麽?阿念和極夜魔尊又去哪了?”
謝長留見狀,卻歎了口氣,無奈道:“許久未見,心肝一口氣拋出這麽多問題,是想先讓我回答哪一個?”
沈知寒一啞,正要開口,前者卻倏然伸手,拽住他的手臂便將人壓在了身後樹幹之上。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沈知寒隻覺得眼前一花,謝長留的氣息便傾壓下來,令他動彈不得。
耳邊傳來一陣熾熱,是紅衣魔尊說話時噴吐的氣息,他的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意味,卻聽得沈知寒瞬間繃緊了神經。
“大地之精……還有木之精——心肝要它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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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恢複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