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五

  罡風將二人衣袂卷得烈烈飛舞, 一時間, 似乎整片天地都安靜了下來, 唯餘這令人心折的風聲與腳步聲。


  他們目標明確,直直向著沈知寒與陸止瀾的方向走來, 隨即穿過了二人半透明的身體。


  來不及細思那名走在慕逸塵身邊之人為何與自己一模一樣,沈知寒跟著他們的腳步回過頭,擁擠的惡鬼已然被慕逸塵一劍打散了半數之多,一抹極其幽微的火光便在此時倏然亮起。


  乍一看似乎是赤紅色的火焰, 卻令人感受不到任何溫度。被惡鬼與魔氣包裹而起的火焰初具了紅蓮的雛形,沈知寒眯著眼睛看了一會,終於可以確定那是還未來得及進化完全的紅蓮業火。


  正所謂淨從穢出,能夠焚燒淨化世間萬物的紅蓮業火,便是從最為邪惡汙穢之地托生而出。


  慕逸塵將手中澄霜收在身後, 隨即另一隻手廣袖一振, 劍風狂卷,業火周遭的其餘惡靈立即被一並驅散。


  朱紅火焰顯出全貌,卻在焰心部位顯出了一絲清冷的白光。


  沈知寒下意識拉著陸止瀾再度靠近了些,便發現白光的來源乃是一朵冰晶蓮花。


  這蓮花生得特別,通體仿若冰晶製成, 卻偏偏在花蕊的位置燃著一小簇烈火, 白與紅的對比格外耀眼,卻絲毫沒有違和感。


  “這是……冰魄焰心蓮?”


  據說千年方能孕育出一縷的紅蓮業火在生成之前, 有萬分之一的幾率能夠在中心位置生出一朵冰魄焰心蓮。沈知寒有些不可置信, 心中卻忍不住對幻境之中為何會出現這一段插曲疑惑起來。


  是阿念與這朵蓮花有關係, 還是阿瀾?與慕逸塵同行之人又是誰,為何與自己一模一樣?

  未待他細想,慕逸塵手中澄霜卻驟然發出一聲清越的嗡鳴,劍氣飛出,生於惡鬼泥沼之中的冰魄焰心蓮立時被齊莖斬斷。


  如此珍惜的寶物被慕逸塵毫無預兆的一劍削下,沈知寒蹙眉的同時,便見與其同行的那名“沈知寒”同樣擰起了眉,欲言又止。


  “冰魄焰心蓮生於紅蓮業火之中,卻依賴業火能量而生,若要盡快取得業火,需得將其移除。”


  未及細想,慕逸塵卻出了聲,隨即廣袖一揚,一股靈流將即將墜地的冰魄蓮花卷起,輕緩地托到了二人麵前。


  “你看,”慕逸塵金眸含著淺淡笑意,“冰魄焰心蓮通常會同時生出兩道靈魄,一道屬水,一道屬火。這朵冰魄焰心蓮靈魄已全,是時候將其投入輪回之中了。”


  白衣人從他手中接過冒著寒氣的冰晶蓮花:“投入輪回後,又會如何?”


  芯蕊處的朱紅火光將他清泉般的眸底映出了粼粼波光,慕逸塵笑吟吟地看著,眼神溫柔:“或化為雙生子,或同時同地出世,便不是你我能夠控製之事了。”


  前者垂眸,又道:“一人水靈根,一人火靈根麽?”


  慕逸塵點點頭,又搖搖頭:“是,也不是——冰魄焰心蓮本為一體,即便兩道靈魄以雙生子出世,不論是性格還是靈根皆會有殘缺。不論二人境遇如何,合為一體都是他們最終的結局。”


  白衣人又點了點頭,隨即垂下了眼眸,不再開口。


  沈知寒看著對方,心中卻不能確定那白衣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他身上的氣息中正清肅,卻冷得駭人,眼神中也再無甚光華,似乎對周遭事物再提不起一絲興趣。


  沈知寒知道自己不是這樣的人,卻對對方的身份滿懷疑問。


  如果那人真是他,經樓之中關於玄光劍仙的記載為何沒有隻字片語?

  若那人不是他,這世間又會有什麽人和他生得一模一樣?還是在幾千年前?

  所有的疑問像是迷霧,一層又一層地將他包裹其中,連白樹的存在都未能令他感到絲毫輕鬆。


  沈知寒知道自己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氣將其破解,可心中卻又忍不住對事實的真相產生抗拒。


  似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掙紮,陸止瀾有些擔憂地緊了緊二人交握的手。沈知寒下意識抬起頭,想要像往常一般向對方展露出一個安慰的笑意,卻驟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了。


  “抱歉,阿瀾。”


  他稍稍用力,從陸止瀾的手中掙出,隨即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


  陸止瀾手中一空,先是在原處微微一頓,隨即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嗯。”


  二人陷入沉默之中,前方,白衣人已然將手中蓮花遞回給慕逸塵:“取了業火,我們就離開吧。”


  後者點了點頭,麵上笑意卻依舊沒有因為同伴的冷淡有絲毫的減退:“好。”


  幻境到此結束。


  正如二人被卷入其中之時一般,周遭景象消退得極為迅速,幾乎隻是一瞬的天旋地轉,周遭景象便再度變為一片黑暗之色。


  接二連三的各種衝擊使得他失神中腳下霎時一空,沈知寒一時反應遲鈍,竟忘了應該想辦法站定,然而一股極為輕柔的力道卻在此時將他穩穩托住。


  神思終於歸位,他借著那股力道起了身,便見一道白衣身影長身玉立,一手扶著不知何時倒下的師弟,一手蘊光,源源不斷的靈流便從他手中翻湧而出,輕柔地包裹著他的身體。


  “……師尊?”


  四下環視,其餘眾人皆已不見蹤影,唯有師徒三人待在這處好似偏殿一般的所在。沈知寒回首看著白衣人的笑容,心中卻有些沒底,試探道:“您是師尊,還是……?”


  君無心將陸止瀾扶直,眷秀的眉卻挑了起來:“還是誰?寒寒,你在說什麽?還有,我們這是在哪?”


  沈知寒心頭一鬆,立即轉移了話題:“沒,沒什麽。您之前傷勢太重,弟子求了一位高人相助,您這才康複醒來——師尊,阿瀾怎麽了?”


  君無心聞言,也不追問,隻是垂眉看了一眼雙目緊閉陸止瀾,眸中金輝轉瞬即逝。再抬頭,又是平日裏那副逍遙閑散的笑容:“許是累著了,回宗歇歇便無大礙了。”


  一聽“回宗”二字,沈知寒心中卻下意識生出些抗拒之意來:“那個師尊……弟子,弟子就先不回宗了——學宮山長方棄羽前幾日傳信與我,說是有事相商,弟子要過去一趟。”


  君無心原本扶著陸止瀾轉身欲走,聞言又回了身,眉頭又揚了起來:“哦?”


  隻發一言,他便不再說話,一雙仿若含著清風朗月的眸子卻毫無遮掩地落在前者的臉上,說不出究竟是探究還是別的什麽感情。


  沈知寒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卻還是故作鎮定道:“師尊若是沒什麽事,弟子這便走了。”


  君無心有些奇怪,見他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到了嘴邊的問話便也咽了回去,隻搖了搖頭,笑道:“去吧,早去早回。”


  沈知寒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立即轉了身,向著側殿之外行去。


  推開沉重的殿門,他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的回廊,腦海中滿是茫然。


  “白樹,”他輕輕在腦海中喚了一聲,“師尊這是……”


  童聲默了默,這才答道:“蜃樓所在,並不在我能夠探知的範圍,算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因此君無心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道——比起這個,沈知寒同學,我有個好消息,還有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沈知寒左右看了看,而後隨意挑了個方向邁開了腳步:“好消息吧。”


  白樹一笑:“好消息是,大地之精現世了,就在幾千裏外的山巒之中。”


  前者伸手敲了敲牆壁上的花紋,自嘲一笑:“這還真是這些時日裏聽到的最好消息了——讓我猜猜,壞消息是不是這種天材地寶周圍總會有保護獸的,而這一隻特別厲害?”


  白樹噎了噎:“……大地之精與麒麟獸共生,這隻已有幾千歲,實力與你師尊全盛時期也不相上下。”


  沈知寒:“……你是想搞死我?”


  二人談話間,沈知寒已然走了很遠,卻還是在回廊中兜兜轉轉,沒有看到一絲要走到盡頭的跡象。他心中疑惑,正待再喚白樹,眼前景色卻突然一換,沈知寒立即發現自己竟再度回到了初來時見到蓮華君的大殿。


  蓮香繚繞,將人心中的燥火一點點驅散撫平,沈知寒默念了幾遍清心咒,心頭浮火終於盡褪。


  繡著蓮紋的雪白衣角進入視野,他下意識抬起頭,便撞進了一雙似乎溫柔包含了整個世界的淺青色眼眸——是蓮華君。


  “你很奇特。”


  未待他開口,蓮華君便溫雅一笑,不緊不慢道:“方才某便發現了,你身上的東西。”


  高人大多如此,隻是靜靜看著你,便會令人覺得自己早已被看穿。


  沈知寒被他那雙清澈溫柔的碧眸看得有些心虛,卻並不想暴露白樹的存在,立即轉移了話題:“蓮華君,敢問與我們同樣在大陣之中的那三人呢?為何從幻境之中跳出,便不見他們蹤影了?”


  蓮華君察覺到他的不自在,立即極為有禮地將自己的視線收回,輕聲道:“那名身負業火之體的紅衣男子在你們進入幻境後不久便醒來離去了,至於另外兩位——”


  他頓了頓,卻是躬了身,將手中一盞白蓮輕飄飄置於二人腳邊水池之中,複道:“冰魄焰心互相融合,她們現如今已是同一位了。”


  沈知寒張了張嘴,又想起從韓念與盛彌煙的故事中脫出後所見的一小段插曲。


  ——原來她們二人,便是當初被慕逸塵從業火之中取下的冰魄焰心蓮轉世了。


  見他深思,蓮華君卻不再多說,反而一揮手,便有一道裹挾著雪白蓮瓣的清風將沈知寒輕輕拖起,送出了蜃樓之中。


  “閣下身上係了太多因緣因果,若不慎重選擇,恐會後悔一生啊……保重。”


  隨著身體的升高,對方儒雅溫和的聲線卻絲毫沒有被空間之海狂暴的雷吼與浪湧淹沒,一字一字敲在沈知寒心頭,竟重得有些令人無法呼吸。


  蜃樓大門閉合,沈知寒卻呆呆在半空中立了許久,直到一道驚雷從耳邊炸開。


  “轟隆!!!”


  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沈知寒卻撤去了護體靈力,任由雨水將自己渾身打得濕透。


  什麽因緣?什麽因果?什麽選擇?

  他自嘲地望向陰雲密布的天空,眸中第一次湧上戚然之色。


  雷聲之中,劍鳴錚然乍響。沈知寒什麽都沒說,卻猛然一轉身,直直向著白樹所指生出大地之精的山巒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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