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四

  目眩神迷過後, 沈知寒終於有了一種腳踏實地之感。


  握住韓念手臂的右手不知何時變得空空如也, 本應就在眼前的師妹也不知所蹤, 可左手腕部被緊緊箍住的感覺卻愈發明顯,證明他頭暈眼花之前所感覺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沈知寒下意識低頭, 便見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正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袖與手腕。


  而順著這隻手向上望去,則是綴了金繡的道袍衣袖,與因劇烈動作垂到身前還未來得及整理的微卷青絲。


  再向上,便是一張輪廓深邃分明卻無甚表情的俊臉。


  唯一能令人分辨出他是有其他情緒的途徑隻有盯著他的雙眼, 而沈知寒也記得,那雙素來蘊著風雪的冰冷雙眸在麵對自己時會融化成何等清冽的山泉。


  ——是陸止瀾。


  “阿瀾?”沈知寒有些意外,“你怎會在此?”


  對方一直緊抿的雙唇終於微微開啟,力道大到幾乎要將他手腕捏碎的手也放鬆了不少,劍眉卻還是皺著, 眸中全是疑惑與淺淡的怒意。


  “路遇師妹。”


  他的嗓音平靜冷淡, 卻令沈知寒聽著莫名有些心虛。二人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沈知寒動了動嘴唇,正要說些什麽緩解尷尬的氣氛,對方卻極為清淺的歎了口氣,開口詢問道:“發生何事?”


  沈知寒正要解釋, 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卻陡然從二人身後衝天而起。


  突如其來的驚嚇使得他瞬間將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終於開始審視起二人身處的環境來。


  青山,綠水, 是個極為祥和的村莊。


  而在二人身後這座像是山村醫館的所在, 一個房間內竟一左一右同時躺著兩個分娩的婦人。看起來二人生產的時間相同, 且就在沈知寒與陸止瀾出現的刹那,一雙幼女同時呱呱墜地。


  一雙女嬰的啼哭聲不僅打斷了二人談話,顯然也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幾乎每家每戶都從自己的房間走了出來,齊齊匯聚到了醫館門口,齊聲道賀起來。


  沈知寒蹙著眉,眸光卻從兩名被抱出來的女嬰臉上逡巡了兩圈:“阿瀾,你有沒有覺得……”


  陸止瀾立即意會:“一模一樣。”


  這裏的一模一樣,與沈知寒認知中的韓念與盛彌煙完全不同。


  韓念與盛彌煙除了生得一模一樣,幾乎沒有任何共同點,而此時此刻在二人麵前的兩名女嬰,竟連身上的氣息都所差無幾,除了明顯可以感受到靈根截然不同之外,竟沒有任何差別,如同一雙一模一樣的複製品。


  修為又有進益,沈知寒理所當然地一眼看出了韓念與盛彌煙身上的火毒與寒毒,奇異的是,毒素竟如出一轍地全數集中在二人的靈根之中。


  沈知寒意識到自己和陸止瀾是進入到了韓念或盛彌煙二人中某人的記憶了,卻在還依然有些懵的時候被一旁的陸止瀾驟然緊了緊握住他的手。


  眼前景象再度天旋地轉,沈知寒隻覺得好像是穿越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從其中跳出,卻由平靜的山村瞬間轉移到了人聲鼎沸的鬧市。


  一座彩樓佇立在市井之中,沈知寒看著眼前景象,隻覺得無比熟悉。


  前幾日在麗水城,街邊花樓也是一模一樣的套路。鶯鶯燕燕,煙斜霧橫,女子香粉味道幾乎飄出了十條街。


  沈知寒盯著花樓牌匾,腦海之中卻驟然閃過當年師尊將韓念帶回無為宗時所描述的景象。


  “阿瀾,”沈知寒動了動仍舊被陸止瀾緊攥的手臂,“我們進去看看。”


  後者冰冷平靜的眼眸中有些奇異地波動了一瞬,卻沒有對前者的話提出任何質疑,隻微微點了點頭。


  到目前為止,二人並不是幻境主人記憶中曾出現過的人,因此沈知寒隻是心念一動,便拉著陸止瀾循著韓念的氣息瞬間轉換了位置,出現在了一個空曠的房間之中。


  極為細微的哭聲在二人站定的瞬間響起,沈知寒順著昏暗的燭火望去,便見兩道極為瘦小的身影瑟縮在相對昏暗的牆角處。


  兩名一模一樣的女孩相互依偎著,其中一名少女溫軟怯懦,正靠在另一人懷中抽噎著,而後者眼圈雖然通紅,麵色也有些發白,雙眸卻明亮堅定,像是一隻不屈的小獸。


  盡管二人的差別隨著時間的增長開始逐漸變得天差地別,沈知寒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那是約莫十歲左右的韓念與盛彌煙。


  “阿念……我、我怕……”盛彌煙瘦弱的身軀不斷發著抖,本就微弱的嗓音也變得愈發破碎起來。


  韓念環住她的小胳膊又緊了緊,卻是盡力壓製著嗓音中因恐懼而產生的顫抖,輕聲安慰著:“阿煙不怕,我們一定能出去的,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盛彌煙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真的嗎?”


  韓念肯定道:“一定!”


  二人話音方落,無序的腳步聲卻開始逐漸從遠方響起。


  酒氣在房門被打開的瞬間撲了幾人一身,沈知寒看著一名衣著華貴的男子搖搖晃晃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心中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就在酒氣撲麵而來的瞬間,男子突然獰笑一聲,隨即一手扯開了外袍,打著酒嗝斷斷續續道::“嗝,兩個雛兒,哈哈哈哈,就讓爺,嗝,驗驗你們的真假——”


  話音未落,男子向著二人就是一撲,盛彌煙早在對方進門的瞬間便嚇傻了,韓念卻眼疾手快地拉著懷中少女就地打了個滾,隨即一手抽下了頭頂式樣極為簡單的銀簪。


  男子撲了個空,酒精作用下的大腦立即惱羞成怒,回身便如同捉小雞一般掐住韓念的脖頸將人提了起來。


  少女在男子手中不住掙紮,細弱的脖頸仿佛一用力就能捏斷,可男子卻是一名凡人。


  沈知寒記得師尊提起過,韓念體內的火毒極易使她體內的火元素失控,譬如此時此刻——就在韓念掙紮的同時,一縷細小的火苗竟在無人察覺之時從她指尖溢出,刹那間點燃了男子身上柔軟的絲綢。


  醉漢加上火苗,簡直就是最佳的火種。


  失控的靈火幾乎瞬間灼傷了男子的手臂,他慘叫著將手中少女一甩,韓念瘦弱的身軀便如同一隻破舊的紙鳶倒飛而出。


  未經引導便爆發靈根元素,經脈受到的巨大負荷幾乎瞬間便令少女失去了行動能力。


  銀簪化作一道流光脫手而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隨即在癱坐在地的盛彌煙腳下發出一聲脆響。


  目睹韓念摔在地上的少女不止從哪來的勇氣,竟一伸手將銀簪撿起,隨即小小身影飛鳥般向手臂上滿是火焰的男子撲去!


  沈知寒幾乎驚在了原地。


  他下意識回握住陸止瀾的手,二人沉默著看著瘦弱少女大哭著將手中銀簪一下又一下地刺入男子胸口位置,足足二十四次,直到對方再也沒有任何掙紮。


  盛彌煙身上同樣無意識被激發的水元素使得她在韓念的靈火中安然無恙,兩名少女根本從未麵臨過如此巨變,房間中一片死寂。


  盛彌煙緊攥著銀簪,緩緩從男子身上爬起來,望向正在勉力從地上爬起來的韓念。


  “阿念……我、我殺人了……”她神情迷茫,淚水仿佛開了閘似的將濺射在秀麗小臉上的星點血跡衝下,“怎麽辦……我殺人了……”


  韓念捂著小腹,麵色卻是不正常的潮紅。沈知寒盯著她的雙眼,一團墨色之中已經開始翻出朱紅色的火苗。


  他記得這個征兆,火毒發作,在韓念初來無為宗的第一年幾乎每五天便會發作一次。


  火毒發作之時,狂暴的火元素會在韓念全身遊走,劇烈的痛感無異於將她直接丟入火中灼燒。可此時此刻,那瘦小的身軀卻還是強撐著走向不斷痛哭的盛彌煙,並將她圈進了懷中。


  “我在,阿煙,”沈知寒聽見韓念的聲音從屍體焚燒的劈啪聲中響起,格外輕,像是一片漂浮的鳳羽,卻又格外沉,堅定不移,“不用怕,我保護你,從此以後我保護你。”


  她的手順著對方的手臂緩緩下移,隨即將銀簪握入了自己手中:“阿煙,我們先離開這裏,好不好?”


  盛彌煙終於抬起朦朧淚眼,點了點頭。


  沈知寒喉嚨有些澀:“所以……阿念這百年來到處去各種風月場挑事攪局,原因在這裏?”


  他揉了揉太陽穴:“怪不得我會在麗水城遇到那丫頭……若是我和師尊沒在,她是不是還要直接將整座麗水城挑了???”


  陸止瀾沒有說話,握住前者手腕的手卻緩緩下移,最終與他掌心相對。


  二人跟著兩名跌跌撞撞的少女躲過花樓的人群與小廝,又在終於有人發現走水時趁亂逃了出來。


  接著便是一夜的心驚膽戰與饑腸轆轆。


  兩個衣衫襤褸的女童,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避風的所在。


  沈知寒與陸止瀾站在明亮月光之下,心頭卻覺得涼得徹底。


  他看著韓念與盛彌煙互相扶持依偎,互相取暖,突然就明白了自家師妹對極夜魔尊百年的追逐緣何而來。


  兩隻瑟瑟發抖的小獸好不容易等到曙光再臨,陽光再度普照,一直用身體為仍舊沒有將自己從殺人的恐懼中抽離出來的盛彌煙擋風的韓念終於動了。


  她搓搓雙臂,又探頭向已經開始出攤的商販們瞧了瞧,隨即道:“阿煙,你在這等我一小會,我去找些吃的,好不好?”


  盛彌煙茫然抬眸,隨即輕輕點了點頭:“好。”


  得到了肯定答複,韓念終於起了身,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小巷。


  現在沈知寒可以確定了——此地長靈城,而這段幻境就是盛彌煙的記憶。


  不知何故,韓念的加入使得這段記憶豐滿了不少,沈知寒放開神識,便能察覺到師妹在所有有可能討到食物的所在或是懇求,或是磕頭,換來的卻隻有無法令人飽腹的冷嘲熱諷與拳打腳踢。


  日頭便這樣逐漸移向中天,就在正午來臨的那一刻,一道黑衣聲音卻驟然出現在小巷的盡頭。


  對方身著黑袍,寬大的兜帽將來人麵容全數遮蔽在陰影之中,隻露出一截蒼白瘦削的下巴。


  盡管他隱匿了氣息,沈知寒還是認得出,這是一名魔尊級別的人物,氣息甚至有些像極夜魔尊時期的盛彌煙。


  蜷縮在磚牆之下的少女察覺到有人出現,下意識便抬起頭來。


  “咦?”


  黑衣人兜帽下穿出一聲輕笑,深邃低沉:“此地竟有如此純淨的水靈根?唔……這寒毒也是恰到好處,妙極,妙極啊。”


  盛彌煙被男子的氣勢嚇到了,雙眸含著水霧,前者卻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蒼白手指輕輕勾起了少女的下巴:“小姑娘,你家人呢?”


  盛彌煙怯怯道:“村子裏的人都被山賊殺光了……”


  男子聞言,卻鬆開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很好,本尊收你為徒了。”


  盛彌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頭卻像撥浪鼓似的搖了起來:“不……我不要,我要等阿念,我不要拜師……”


  前者嗤笑一聲:“本尊收你,選擇卻由不得你。”


  話音未落,他便一拂袖,裹挾著魔霧的水汽將少女包裹,後者瞬間失去了意識。


  男子指尖一彈,一枚光點便飄搖著沒入盛彌煙眉心:“無用的記憶,封了算了。”


  原來如此。


  封印術出現的瞬間,沈知寒便認出了黑袍人的身份——前任極夜魔尊宋行。


  宋行有一手獨門封印秘術,曾經享譽整個修真界,後來他莫名其妙消失,繼承極夜魔尊這個稱號的便是他的親傳弟子,盛彌煙。


  魔氣卷著二人消失的瞬間,沈知寒感受到了君無心的氣息。


  神識傳遞回來的消息,一如當年他所知曉的,師尊在長靈城撿到了抱著髒兮兮饅頭的韓念,隨後二人發現盛彌煙不見,又在城中盤桓三日,這才回轉。


  無為宗學藝十五年,韓念從結成金丹得以下山曆練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在整個修真界尋找盛彌煙的下落,於此同時一個又一個風月場被她找到,挑翻,所有娼伶與孌童都被她妥善安置。


  與此同時,韓念也在不斷惹著每一個風月場幕後之人的麻煩,魔修、仙修,所有追殺她的人,都在韓念被君無心關在結界之外時一個個解決。


  反觀記憶被封印的盛彌煙,卻在醒來後就被宋行丟進了死人堆。


  從適應與屍體相處,到親手殺死第一個人,一個曾經性格怯懦卻會為了摯友拚死抵抗的少女逐漸被宋行鍛成了一把殺人刀,外表溫柔如水,內裏冰冷嗜血。


  盡管失去了記憶,長久以來的殺戮與積怨卻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盛彌煙脫離宋行掌控的動力。


  因此這柄“殺人刀”終於鍛成之時,宋行被他親手鍛造的刀奪去了一切。


  韓念與盛彌煙,就好像她們截然相反的靈根一般,背道而馳,並且越走越遠。


  沈知寒默默看著站在宋行血泊之中的嫋嫋黑裙,心中卻不知該做何感想。


  弄清了一切,幻境本應在此處截止,可沈知寒與陸止瀾卻腳下一空,墜入了更深的幻境之中。


  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沈知寒下意識伸手,便撞進了一個清冷堅硬的懷抱之中。


  陸止瀾的懷中有清淡氣息,是常年在清淨峰修行被浸染的竹香。


  沈知寒感到自己被緊緊護在懷中,甚至雙眼都被遮住了,心中不免疑惑起來:“阿瀾?”


  前者的聲音卻罕見的有些猶豫:“不看……比較好。”


  沈知寒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伸出手,將陸止瀾遮在自己眼前的手移開,卻在睜開雙眼的瞬間,被一張突然出現的鬼臉險些嚇到窒息!


  什麽東西!!!

  那是一張幾乎麵目全非的臉,唯有眼眶位置還有兩點幽綠色鬼火跳躍著。


  熟悉的顏色幾乎瞬間讓沈知寒想到了墮神天淵之下那些被虛空魔氣浸染侵蝕的怪物們:“這裏是……天淵之下?”


  他微微用力掙開陸止瀾的手臂,隨即轉了身。


  鬼臉不止那一張,換句話說,鬼魂不止那一個。


  即便是三千年前在在天淵之下親身走過一遭,沈知寒也從未在其中見過如此多的怨魂,魔氣與嚎叫聲幾乎充斥了整個空間,將這片山崖下變成了一片人間地獄。


  驀地,一道劍氣斬來。


  驟然亮起的淩厲劍光幾乎頃刻之間便將山崖下半數厲鬼打散,魔氣被清正罡風步步逼退,沈知寒屏息,遠處卻傳來兩道不同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向靈光來源處望去,兩道身影便在此時映入眼簾。


  威壓從二人中的黑衣人身上發散而出,點點微光將他身上烈烈飛舞的金繡雲紋衣擺映亮。鎏金眸底是光屑暗流,湧動中卻摻夾著幾不可查的鋒銳劍氣。


  清潤俊美的麵容噙著淺笑,明明走在惡鬼從中,卻好似正在山清水秀的花園之中漫步,不緊不慢,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


  若是隻看舉止,沈知寒幾乎覺得向自己走來的是方棄羽;可若是看眼眸,卻更像風不憫;而他麵上神態,卻像極了師尊君無心。


  盡管沒了白玉麵具的遮擋,沈知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來人身份——慕逸塵。


  而與前者同行的白衣人,不管是眉心火紋,還是神態相貌,都與他一模一樣。


  沈知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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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機打字真的很慢……


  明天終於能用新電腦和新鍵盤了orz

  大綱寫到發便當了……心裏有點難受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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