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三
極北之境的風雪, 與無為宗一點都不同。
無為宗的風雪, 相比之下簡直就像江南細柔的言語, 毫無殺傷力。可極北之境的氣候,卻真正是風刀霜劍, 沈知寒稍一失神,便險些被雪片割落一片袖角。
他立即張開靈力罩將自身與君無心護住,隨即向著不遠處的天際望去。
像是有人在灰白宣紙之上潑了一片亂墨,天際濃雲參差不齊, 連帶著空氣都帶著些扭曲的意味。
而就在地平線盡頭,一座畫棟雕梁的高塔默然矗立,在風雪盡頭若隱若現,不似真實之景。
“那是幻影。”
身後傳來君無心的聲音, 沈知寒回頭,便見對方微微笑著,卻伸手指了另外一個方向:“在那邊。”
“所謂海市蜃樓,多為迷惑人眼之用,需用心看。”
他聲線溫柔,抬手遮住沈知寒的雙眼:“放出神識,便可感應到。”
視線被遮,沈知寒下意識便按照君無心的示意放出神識, 果然在與所見的高塔完全相反的方向發現了另一座真正的高樓。
神識探物, 比肉眼看到的更為精密許多。
沈知寒正在為這高塔的簷牙高啄與精巧雕塑驚歎之時, 君無心的嗓音卻再度響起:“你一貫不喜歡使用神識, 可有些情況下神識亦能助你良多, 甚至成為能護住你性命的關鍵。”
沈知寒卻怔了怔,垂下眸來。
對方說話的語氣,與幼年時期帶著自己誦讀經文心法的師尊語氣並無不同。
溫和縹緲的嗓音中含著淺淡笑意,讓人不由自主便會想要聽從於他。
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妙。
“是不是有點分不清楚了?”
沉寂了一路的少年嗓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君無心其實是與慕逸塵表現於人前的性格最為相似的一個化體,你分不清也屬正常。”
“你舍得出來了?”沈知寒眉梢微挑,隨即操控著腳下清雲向真正蜃樓的方向飛去。
白樹“咦”了一聲:“怎麽你們巫山雲雨的時候我還要隨時待命嗎?我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頓了頓:“我適才分析了一下,君無心現在的情況是神魂中屬於本體的記憶被激發,並遮蓋了他自己的記憶,並不是真正成為了慕逸塵。因此,當你們在蜃樓成功恢複記憶之時,便是君無心恢複之刻。”
沈知寒應了一聲:“那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師尊還會記得嗎?”
白樹一噎:“這……我就不清楚了。”
沈知寒歎了口氣:“那師尊這些被激發的本體記憶,在他恢複後又會如何?”
“本體記憶雖然遮蓋了他如今的記憶,可既已被激發,自然也就不會再度消失了,”白樹突然想到什麽,驚奇道,“沈知寒同學,你是想……”
“不錯,”沈知寒應道,“若要徹底保險,師尊體內關於本體的記憶一定不能留著。”
“可你有沒有想過,這對慕逸塵也不公平?”白樹有些猶豫,“當初一分六,也是他不得已之舉,你這樣做,豈不是完全杜絕他恢複的可能了?”
前者聞言,下意識望了一眼默默立在自己身側的君無心,複又垂下了眸:“你就當我是個自私的人吧,我不想背負六條人命,更不希望他們是為我而死,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便隻有想盡一切辦法避免他們死掉。”
“……至於慕逸塵,我隻能向他說聲抱歉了。”
白樹也歎了口氣:“那你可要想好了,對抗天命這種事情,很少有人能成功的。你這樣做的後果,不僅僅是慕逸塵不能恢複,就連拯救世界的重擔也會全部落在你的身上……”
沈知寒一聲輕笑:“這些話你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清雲穿過如刀風雪,被天光遮蔽的景象終於出現在二人眼前。
所謂極北之境,乃是整個世界最北邊的屏障,連空間之力在此都極為活躍,凝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外部的風雪隻是障眼法,真正的極北之境,乃是充斥著空間亂流和風暴漩渦的艱險海域!
沈知寒望著先前初見的高塔影像之後的巨大漩渦,心中終於暗自捏了把冷汗——若是沒有君無心的提醒,他也許真的會徑直一頭衝進了巨大的漩渦之中。
所謂的蜃樓,乃是在海平麵最遠處的一座百尺高塔。遠遠看去,仿佛脫離於這個世界之外,戴著神秘的光芒與獨特的氣息。
既如此,那所謂的海市,大概說的就是這片空間之海了吧。
白樹悠悠道:“海市蜃樓嘛,其實並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他來自於另一個世界,所以才會在極北之境的邊緣,因為兩個世界正在融合之中,所以蜃樓的位置極為難找。”
沈知寒有些不解:“所以去蜃樓就是要穿過世界的屏障,去到另一個世界嗎?”
白樹道:“也不完全是。蜃樓所在,其實是兩個世界已經完全融合的部分。空間之海,就是為了保護這一部分的空間而產生的。這一部分的空間相當於新生的空間,極為堅固,又脫離原本的世界之外,所以對君無心身上的世界枷鎖沒有任何緩解作用,而那些虛空之魔也根本沒有辦法可以攻進來,所以其實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知寒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隨即轉頭望向君無心:“我們先下去吧。”
後者點了點頭,他便操縱著二人腳下的青雲,緩緩落在了三樓門口的水麵上。
根據門外的氣息看來已經有人先人一步進入蜃樓之中,沈知寒凝神感應了一下,便發現了謝長留的氣息。
看來謝長留與盛彌煙,已經先二人一步趕到,而且已經進了蜃樓。
“你再仔細感應一下,”白樹道,“你那惹禍精小師妹也早就進去了——真神奇,她的氣息怎會如此微弱?倒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修士,反而像是一株植物……”
“……阿念怎會如此輕易便找到蜃樓的位置?”沈知寒有些不解地望向高聳的門庭,疑惑道,“即便她先我們一步向北而行,此刻也應該剛剛好趕到極北之境而已啊?”
一直沉默的君無心終於開口了:“這孩子與極夜之間應該有一種很奇特的感應存在,使她能通過感應來尋找到對方的位置。”
他轉眸向沈知寒笑了笑,輕聲道:“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待我們進去寒寒便能知道了。”
沈知寒聞言,也隻好熄了追問的念頭,跟著君無心緩緩邁向了大門口。
“錚——”
一聲清越琴響,驟然在二人推開金玉交錯大門的瞬間響起。
沈知寒腳步一頓,一股極其幽微的香氣便緩緩從殿內飄出。
樓外是狂躁磅礴的空間之海,樓內卻是平滑如鏡的清澈水潭。
一束天光透過大殿正中央高懸的一隻鳳凰雕塑,傾灑在一座白玉雕成的巨大蓮花之上。
燭火沿著將正圓形大殿分割成八個部分的“米”字形走廊由外而內將黑暗驅散,不過呼吸之間,空曠大殿之中便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所有被分割而出的水潭之中都遍植白蓮,數量之多之密,令人瞠目。
隨著燈光的映射,一道白衣人影終於從盛放的白玉花瓣之中緩緩現形。
淙淙琴音由蓮台中央流瀉而出,與嫋娜蓮香一同裹挾纏繞著,將溫暖平和送入來人心底。
那是一名極其溫和俊美的男子,麵含淺笑,令人第一眼便能對其心生親近之意,哪怕是比起君無心來也是不遑多讓。
精致蓮冠將他一頭曳地青絲極為整齊地束起,額心一枚水滴形狀的剔透墜飾被一根極細的銀鏈從發冠底部懸下,在潤玉般的眉眼間投下錯落的光影,又為他平添了幾分出離塵世的疏離感。
察覺到有人前來,他撥弦的纖長手指一頓,隨即緩緩抬起頭來。
大殿之中餘音回蕩,男子一直微闔的雙眼緩緩張開,現於燭光之中的卻是一雙剔透的淺碧色眸子,眼波溫柔,好似能包容一切的清泉。
他整頓衣裳,不緊不慢地起身,繡滿蓮紋的白衣便層疊垂落,如同緩緩綻放的白蓮:“今日貴客很多啊——”
他望著立在台下不遠處的沈知寒與君無心,輕笑道:“二位也是要來找尋失落記憶的?”
被人一語將二人前來的目的點破,沈知寒先是一怔,便也不再客套,有禮道:“正是,不知閣下可是蜃樓之主?”
“曾經不是,”男子輕笑,“不過如今是了。”
話音未落,他卻輕“咦”了一聲,頎長身影卻倏然從蓮台之上消失,隨即在二人麵前三尺處浮現。
剔透無波的青碧色眼眸盯著君無心,像是一雙剔透的冰玉珠,卻在見到君無心的瞬間終於在其中翻起幾絲驚訝之色來:“……玄光?”
沈知寒一怔,隨即下意識望向君無心,便見後者含笑點了點頭:“不錯。”
得到肯定答複,男子卻並不歡喜,而是輕歎了口氣,神色中現出一絲迷惘來:“難怪氣息如此熟悉,沒想到你我二人竟陷入了同種困境。”
沈知寒聽得一頭霧水,不由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君無心,這才艱難道:“二位……認識?”
相視而笑的二人同時轉頭,異口同聲道:“相識已久。”
白衣男子含笑不語,君無心則摸了摸沈知寒的後頸,耐心解釋起來:“當初下山遊曆,我對書中所記蜃樓心生好奇,故曾來極北之境一探究竟。當時年少,誤入空間漩渦之中,還是這位蓮華君救了我。”
後者卻微微搖了搖頭,笑道:“舉手之勞而已。”
被喚作蓮華君的白衣男子緩聲道:“困頓蜃樓一千年,玄光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
沈知寒有些懵懂地點了點頭,再度回歸到了原本的問題:“困頓?您不是那蜃樓之主嗎?”
蓮華君微微搖頭:“數千年前我在蜃樓之中醒來,腦海之中便已然是一片空白,到現在也不曾想起萬一——如此看來,玄光倒是比我當初的情況略好一些,蜃樓之中的陣法應該能夠使他殘缺的記憶恢複。”
“樓內景象與當年你我相識之時不盡相同,”君無心道,“你可是已將蜃樓煉化?這些蓮花與這大殿……”
蓮華君輕笑一聲:“盤桓甚久,徹底將其收為己有也是陰差陽錯……”
他垂下羽睫:“隻是即便如此,也沒能令我想起些什麽,想來是命運使然。”
沈知寒望著對方失落神色,心頭一時悵然。
幸而蓮華君的迷惘隻是一瞬,見二人沉默,他麵上立即再度展出春風般的溫雅笑意來:“我先送你們前去幻陣,若想啟動陣法,隻消站在陣法中央輸入神識之力便可。”
“多謝。”
沈知寒二人齊齊點頭,前者立時身形一閃,再度回到了白玉蓮台之上。
他再度盤膝坐下,隨即素手撥弦,一道柔光憑空顯現,又托著二人逐漸升起,向著大殿正上方的鳳凰圖騰飛去。
沈知寒隻覺得眼前景象似乎都被匯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卻在兩息之後再度恢複平靜。
蓮香與琴聲皆在周遭景致變化的瞬間逐漸遠去,眼前化出漫天繁星,下方卻有強光亮起,奪走了二人賞星的一切心思。
沈知寒下意識低頭,隻見腳下一座直徑數丈的鎏金大陣緩緩轉動著,散發出古老玄異的氣息。
陣法中央,一朵巨大的紅蓮盛放,卻並非與蓮華君氣機相連的其他裝飾,而是一團赤紅色的紅蓮業火。
——那是謝長留。
沈知寒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業火紅蓮,兩道人影像是被包裹保護了起來,可屬於謝長留的那抹紅衣卻無端透明了不少,透著一股詭異的虛幻感,仿佛要與業火融為一體一般。
“白樹,”他忍不住在腦海中喚了一聲,“這是怎麽回事?”
少年的聲音過了幾息才響起:“沈知寒同學啊……命運的車輪是無法逆轉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沈知寒心中開始湧現出不詳的預感。
“你看謝長留,”白樹道,“他周身的火焰不僅僅是紅蓮業火,那是由世間千萬種火焰匯聚而成,受紅蓮業火統轄……你要找的火之精,就是謝長留。”
“怎麽可能???”沈知寒不可置信道,“你不是說,他用紅蓮之火淬體成功,已經脫離魔胎了麽?怎麽會變成火之精了?!”
白樹歎了口氣:“紅蓮業火哪是那麽好找的?你有謝長留相贈自然不曉得這之中有什麽艱辛——事實上,謝長留光是找那一縷紅蓮業火便花了一千多年的時間,在這一千多年中,他自然也試過用其他火種淬體了。”
“每一種火焰在淬體之後都會在他身上留下火焰精華,又被下一種火焰煉化,周而複始,直到出現紅蓮業火,將他體內所有火焰精華全數煉化。”
沈知寒麵色有些難看地接過了白樹的話茬:“所以……謝長留如今的身體就是集合了世間火焰精華的火之精?”
白樹應了一聲:“不錯……所以你無論如何,也是保不住他的。”
沈知寒有些頭痛:“……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我告訴了,你又能如何?”少年冷靜反問,“你是能放棄謝長留從而得到火之精,還是能放棄獨自抗下護世之責將這些交給慕逸塵?不管你作何選擇,謝長留都是活不下來的。”
二人在意識之中交談許久,現實中卻不過隻一眨眼的功夫。
見沈知寒盯著下麵發怔,君無心上前一步,輕輕勾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寒寒。”
“啊?”
沈知寒猛然回神,下意識便將手從君無心掌心抽了出來:“怎麽了,師尊?”
盡管二人肉體關係曾親密到無可複加,君無心的行止卻還是克製有禮。
掌心一空,他麵上隻有一瞬的失落,卻又迅速平複下來,收回手輕聲道:“此陣對所有進入之人皆會有所效應,一會我進去,你就在外麵稍待便好。”
沈知寒克製著不去看他,隻輕輕點了點頭。
一口氣發生這麽多事,他實在已經不知該如何麵對眼前人了。
君無心見他神色,也大概明白他心中糾結,便不再多說,直接入了陣。
蜃樓陣法乃是上古陣法,共有八個陣心,繼而圍成一整座大陣。
君無心避開謝長留與盛彌煙所在陣心,獨自尋了另一處,隨即將神識之力輸入,緩緩合上了雙眼。
沈知寒這才敢轉移目光向那邊望去。
——取舍,往往是最難的。
“沈知寒同學,”白樹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可想好該怎麽做了?”
沈知寒垂眸:“白樹,這世間隻有一個火之精嗎?”
白樹歎了口氣:“你修行這麽多年,自然應該知曉同種類型的五行之精在這世上一次隻會出現一個吧?若要新的火之精出現,也要謝長留從這世間消失才有可能。”
沈知寒閉了閉眼,掙紮道:“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能讓我將瓊華鍛成神劍了麽?!”
“你懂成神的奧義嗎?”
白樹幽幽道:“跳出五行之外曰神,脫離紅塵凡胎曰神。意思就是不論何物,凡欲成神者,必須接受五行之精淬煉,方能脫離凡胎肉體,成就神軀,跳出五行之外。人與劍的區別,隻在你渡神劫之時,五行之精會自行出現,而你的劍隻能由你來親自尋找,為其淬煉。”
沈知寒:“……你不如將他們六人之中還有什麽變數一齊告訴我吧?”
白樹清了清嗓子:“客觀變數隻有謝長留一個,可是主觀變數……一個人若是想死,你確定自己能拉住他麽?”
“我……”
沈知寒心頭驟然升起一簇無名火,正欲反駁,變故陡生。
“阿煙!!!”
一聲熟悉的嬌喝從黑暗中響起,沈知寒一轉頭,便見一道窈窕身影伴隨著烈烈火光從天而降,直直向著將謝長留與盛彌煙包裹的紅蓮業火衝去。
“韓念!!!”
——這個丫頭,做事能不能不要這麽沒腦子???
沈知寒眉頭一皺,立即身形一動便要將人攔下,右手剛剛接觸到韓念手臂,一股強大的吸力卻驟然從紅蓮之中傳出,直直將二人強行扯了進去。
沈知寒猝不及防,下意識向外掙紮,卻隻能在天旋地轉之前感受到自己被驟然緊緊牽住的左手手腕。
※※※※※※※※※※※※※※※※※※※※
十分抱歉來的這麽晚還沒有萬字……【作為補償下一章更新前所有評論紅包送上】
作者人在國外,因為一些不可抗因素這幾天一直在飛機上與其他地方輾轉,隻來得及寫這麽多,向在等待的各位道歉。
同樣感謝還在的小天使們,作者不會棄坑,會盡量在十月初完結。
再次抱歉,鞠躬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