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六

  沈知寒蹙著眉, 比起三千年前, 君無心簡直換了一個作戰風格。


  他現在還記得, 在國師殿初遇時來自對方的綿密劍光,在臥雪的加持下快而狠, 絢麗又滿含殺機,令人根本無法應對。


  可此時此刻的師尊,不論飛劍如何在天際與雲海之中席卷,那抹玄衣卻始終身姿挺拔地負手立在一柄光劍之上, 沒有任何出劍的意思。


  沈知寒望著他身側幽幽懸浮的木劍,心頭驟然一揪。


  ——當時在墮神天淵之中,他記得師尊的劍斷了。


  每一名劍修,都會分出自己一縷魂魄來與自己的本命劍綁定,也就是俗稱的劍魂。


  劍魂可以使自己的劍用起來好似身體的一部分, 可當本命劍受損, 對一名劍修來說便是幾乎可以危及生命的大事。


  臥雪斷了,君無心魂魄必定動蕩。


  不知當初的玄玉仙尊慕清雲用了什麽辦法使自己的愛徒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且還成功達到了世間無人能及的修為高度,可君無心此刻在背負著世界枷鎖的情況下與實力相差不大的風不憫對峙卻不拔劍,便充分說明了一點——


  他沒有重鑄臥雪。


  靈力凝結的光劍與魔龍在半空中碰撞糾纏, 沈知寒抬頭望著, 卻因風不憫所設屏障之故隻能看到二人唇瓣在動,卻聽不見外界傳來的任何聲音。


  他驟然有些擔憂。


  若是如白樹所說, 師尊現在應該已經遍體鱗傷, 怎麽能如此與風不憫長時間搏鬥?!必須想辦法阻止他們二人才行!!!

  沈知寒的大腦在冒出這個想法的瞬間高速旋轉起來, 可就在他陷入思考的瞬間,一道帶著淺笑的男聲卻乍然從耳邊響起。


  “——把我的寒寒還給我。”


  馥鬱花香也未能阻止一縷極為幽微的龍涎香氣飄入沈知寒的鼻尖,他瞳孔一縮,立時轉身後退,拉開了自己與身後紅衣魔尊的距離。


  洞口灑落的天光將謝長留的眉眼襯得竟帶著些聖潔柔和的意味,他仰著頭,一雙利眼卻盯著打得不可開交的君無心與風不憫,薄唇微啟。


  “……不行,他是我的。”


  “看來你最近真的是有些欠打……”


  “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含著謔意的嗓音在寂靜的山洞之中回響,沈知寒驚魂未定地看了他一會,終於領悟到他是在將君無心與風不憫的對話轉述給自己聽。


  “若非答應了他不殺你,你以為我會留你活到現在嗎?”


  謝長留又說了一句,隨即微微偏頭,一雙含著玩味笑意的雙眼卻轉向了沈知寒:“有趣……”


  “原來當年除了我,心肝還在外麵惹了這麽多桃花,”他佯作可惜地歎了口氣,“真是令人難過。”


  看著對方眸中幽光,沈知寒背脊有些發涼。


  ——謝長留他真的沒有被奪舍過嗎?!當年的小天使太子殿下去哪了!!!

  見他不說話,隻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謝長留又是一笑。


  金鈴微響,他邁開腳步,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口中卻是遲來的問候:“睡得好嗎,本尊的心肝?”


  纖長手指捏起沈知寒垂在身前的青絲,謝長留微微低頭,正巧擋住了他投向君無心二人的視線。


  “你看他們,傻不傻?”他笑吟吟道,“風不憫利用本尊將你從無為宗偷出來,卻不會想到本尊會再將你帶走吧?”


  ——謝長留變了。


  沈知寒盯著他不再含著璀璨星光的沉沉墨眸,心中慌亂卻逐漸平靜下來,沉聲道:“去哪?”


  紅衣魔尊眉尾一挑,似是對他如此冷靜的反應有些驚訝,然而那一縷極難捕捉的異色卻霎時被他眸中迷霧所噬,再度變成令人難以捉摸的眸光。


  謝長留伸手將沈知寒的細腰向自己一攬,笑得張揚邪肆:“去入洞房——”


  “轟!!!”


  隨著終於不堪重負的爆破之聲,光劍與魔龍雙雙潰散。


  君無心仍舊笑得一派悠然,白發紛飛間,一雙薄唇卻好似浸了霜的花瓣,顯得有些異樣的蒼白。


  風不憫線條薄涼的唇瓣一動,正要開口,二人卻同時眸光一厲,望向數百丈之外。


  卻見一紅一白兩道虹光竟從風回峰之中飛射而出,幾乎是眨眼間便消失於藍天白雲之間!

  “沉——心!!!”


  風不憫金眸冷沉,磅礴怒氣驟然升起,也不顧君無心還在立在遠處的雲端,立時化光追了出去。


  風回峰再度歸於平靜。


  被靈壓驅散的雲海開始逐漸重新聚攏,君無心立在光劍上望著兩道虹光離去的方向,卻並沒有如風不憫一般追擊出去。


  晶瑩葉片從他領口冒了個尖,少年的聲音還未傳出,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卻順著天際狂風倏忽飄來。


  君無心蹙著清雋的眉,唇角卻不可抑製地溢出鮮血,將他胸前衣襟染出一大片深色水漬,水晶樹葉光芒狂閃,白樹立時焦急道:“君無心,你沒事吧?!!”


  被喚到名字的人捂著胸口,麵上終於綻出一抹淺笑。他搖搖頭,卻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便一頭從光劍之上栽了下去。


  玄衣白發的身影如同一隻張開羽翼的黑鶴,直直撲入雲海之中,沒有激起一絲波瀾。


  沈知寒被謝長留攬著腰,腦內想法卻在瘋狂旋轉。


  從白樹給自己調出的幾段男主化體的經曆來看,沈知寒已經百分之百確定這世間並不存在所謂的“沈清雲”,從頭到尾對這六人產生影響的都隻有他自己而已。


  在直到掉入時空亂流,沈知寒還可以說服自己以攻略六個化體並令他們為自己而死為目標,可事到如今,他卻隻恨自己好感度刷得太高。


  目前的當務之急,一是盡快收集五行之精,二就是趕緊刷這六個人對自己的仇恨值,刷得越高越好,越快越好!

  盡管白樹沒有給他限定時間,可師尊身上的傷……


  沈知寒閉了閉眼,腦海中卻驟然響起了一道焦急的童音:“沈知寒,君無心出事了!你快去找他!!!”


  “什麽?!”沈知寒瞳孔緊縮,“師尊怎麽了?!”


  “他為了將你從魔域帶回,強撐著與風不憫交手,內傷嚴重,已是強弩之末,剛剛風不憫去追你和謝長留,他就從雲端掉下去了!”白樹道,“我已盡力保護他跌落時不受傷害,可他現在傷勢過重,墜入凡間,我也沒辦法了!!!”


  沈知寒心急如焚:“你們現在在什麽位置?!我給阿瀾傳信,讓他去找你們!”


  白樹這才反應過來,立即道:“就在風回峰下的山澗之中!讓他速來!!!”


  他應了一聲,眉間火紋一閃,立即給陸止瀾傳了信。


  心髒跳得極快,他按著胸口——這是師尊的心髒。


  沈知寒抬頭望了一眼謝長留弧度完美的下頜,終於暗自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才低聲道:“是魔尊將清昀從無為宗帶出來的?”


  他的聲音很低,卻還是在風中被謝長留捕捉到了。


  紅衣魔尊低笑道:“那冷冰冰白茫茫的山頭有什麽好呆的?本尊看心肝可憐,自然要帶你出來。”


  “師尊若在無為宗內,即便魔尊腕上金鈴可以無視結界,也不太可能在師尊神識範圍內悄無聲息將我帶走,”沈知寒冷靜道,“魔尊與魔域主合作了?”


  謝長留坦然道:“不錯。”


  “姓風的找上門,說你被漱月扣在無為宗,讓我進去找找,隻要找到他就有法子將你喚醒。本尊就趁著他和君無心打架直奔結界最多的地方去了,不曾想——”


  他抬手一刮沈知寒鼻尖:“你還真的在那裏。躺在冰棺裏不省人事,一副睡死過去的樣子,看著真是讓人心疼。”


  沈知寒抿了抿唇,隨即努力令自己的聲音溫度更低一些,冷然道:“多謝魔尊好意,可恕清昀無福消受。當初在東宮,在下確實曾承諾會好好照看殿下,可如今,殿下修為已高於清昀一個大境界,不再需要在下了。”


  謝長留攬住他細腰的手臂立時緊了緊,沈知寒想掙紮,卻驟然被一股強大的威壓加身,動彈不得。


  耳邊,紅衣魔尊的聲線漸漸冷下來,卻還是帶著清淺笑意,仿若惡魔耳語:“好心肝,別惹本尊生氣,不好嗎?”


  沈知寒蹙著眉,卻是鐵了心想要離開去尋師尊,堅持道:“還請魔尊放清昀離去——”


  他話音未落,隻覺喉頭頓時一啞,竟是被謝長留封了聲音!


  他心中氣憤,眼前卻驟然湧現一片浮嵐。


  空濛的水汽撲麵而來,沈知寒微微眯眼,便見不遠處遙遙顯現出極夜宮的漆黑的屋簷來。


  極夜宮?!


  謝長留帶他來這裏作甚???


  沈知寒心中疑惑,對方卻驟然再度加速,直接帶著懷中人降落在極夜宮水榭高台之上。


  嫋嫋身影倚在水榭邊緣的美人靠上,隻消看背影,便知是如水一般的女子。


  一頭如雲烏發被幾根金簪挽成鬆鬆散散的隨雲髻,步搖叮當,隨著女子轉身的動作發出鈴鈴細響,摻雜在鏡湖粼粼的水聲之中,被含著霧氣的風帶到二人麵前。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就在女子轉過頭來的瞬間,沈知寒才真正覺得自己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盛彌煙今日未戴麵紗,絕美麵頰嬌妍溫柔,眉眼之間盡是如水愁緒,淺淺淡淡的,卻好似能夠感染人的內心。


  香爐氤氳出清幽香氣,隨著對方蓮步輕移寸寸向著二人鋪陳而出,卻令人隻覺連骨頭都要化在這如水的柔煙之中了。


  可這都不是重點。


  那日來的匆忙,走的也匆忙,對方又戴了麵紗,因此沈知寒直到今日才發現,這極夜魔尊生得與師妹韓念也太像了!除卻氣質不同,眉眼長相簡直驚人地相似!!


  他心中驚異,謝長留卻驟然開口,笑道:“答應你的事,本尊辦到了。”


  “哦?”盛彌煙素手微抬,將鬢角碎發掖至耳後,又看了一眼動彈不得的沈知寒,輕笑道,“今兒是刮了什麽風?本尊竟有眼福瞧見清昀仙君這般衣冠不整的模樣——”


  沈知寒麵色微窘,卻無法開口為自己辯駁。謝長留眸中一暗,伸手便將前者向自己懷中一帶,廣袖將人遮了個七七八八。


  “別打岔,你要找的東西在蜃樓,過幾日本尊可與你同去。”


  沈知寒動彈不得,隻能靜靜聽著二人對話,瞳孔卻在聽到蜃樓的瞬間縮了縮。


  這個地方,他隻在書上看到過。


  傳聞蜃樓隱於海市,內中幻陣可令人將過去的人生重新回憶一遍,無論遺忘與否。


  隻是海市位置縹緲,極為難尋,因此鮮有人到達過,連書中都不曾確定這個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極夜魔尊找蜃樓做什麽?難道她真如師妹所言,忘了什麽東西?

  師尊和師妹自己都提起過,韓念沒有姐妹,她又為何與韓念生得如此相似???


  沈知寒心中疑問轉了一圈又一圈,卻聞盛彌煙如水嗓音再次響起:“好,如此你我也算兩清了。”


  “噢,對了,”女子掩唇一笑,聲調宛若柔柔春雨,“客居向後走,聲音小一些。”


  謝長留聞言,麵上笑意立時擴大,張揚邪肆,卻不再多言,隻將懷中人一把攬起,向著水榭後方飛躍而去。


  沈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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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昌齡《西宮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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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好友【君無心】已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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