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四

  “二百年足矣。”


  孩童隻說了一句, 便再度轉回頭, 緊緊盯著床上熟睡的少年, 眸光中,染上了一絲不經意的溫柔。


  “即便化了人, 你又有什麽辦法可以留在他的身邊呢?”君無心食指一下下叩著桌麵,修剪圓潤的指甲,與檀木桌麵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不如這樣吧,你來做我的弟子,怎麽樣?”


  孩童聞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變化,隻是輕輕點了點下巴, 表示同意。


  君無心見狀, 又笑道:“那便這麽說定了,隻不過你要用什麽名字?”


  前者猶豫了一下,先是仰頭看了眼窗外的明月,隨即小手輕揮,嫋嫋青煙立即從他袖中飛出, 落在了君無心麵前的桌案上。


  “止瀾?好名字。”


  君無心勾了勾嘴角:“若要為他擋下所有波瀾, 配‘陸’姓最合適不過——以後你就叫‘陸止瀾’,如何?”


  沈知寒說不出話了。


  原來他與師弟陸止瀾的淵源竟從三千年前便開始了, 就在自己將他護在心口的那一刻!

  他有些懊悔地敲了敲額頭:“我怎麽什麽都沒有發現?”


  在沈知寒的記憶中, 這位師弟沉默寡言, 冰山臉,一句話多數情況下不會超過五個字。


  可實際上,造成他這種性格的最大原因是他本就是最應該被剔除情感的修者劍魂,陰差陽錯才不知為何攜帶了慕逸塵對某人的愛意。


  這愛意在當初陸止瀾進入他心口的一瞬沈知寒曾感受過一次,仿若平靜的無垠大海,默不作聲,卻鋪天蓋地。


  這樣濃烈的愛意,卻背負在這樣一道魂魄之中,不知是幸事還是不幸。


  “聽到君無心的話了?”白樹幽幽道,“他勉強化人,至多能活二百年,沈知寒同學,你再等,他就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沈知寒不說話,不知是不敢回答他還是不願回答。


  見他陷入沉思,少年廣袖又是一揚。


  這些都是世界樹在沉睡中自動記錄下來的內容,到現在,沈知寒已經看過了君無心,風不憫與陸止瀾,不知誰會是下一個。


  他正這樣想著,誰知眼前卻倏然一紅,竟險些被火光灼傷。


  一聲壓抑的低吼從不遠處傳來,沈知寒下意識向前望去,便見一道紅衣身影正在同樣朱紅色的火焰之中來回翻騰著,看起來格外痛苦的樣子。


  那人下方是仍在流動的金紅色岩漿,岩漿之上,一柄荷葉伸了出來,上麵躺著一名生得極為俊俏的紅衣男子。


  細細看去,便能看到謝長留那張雌雄莫辨的俊臉之上的掙紮與痛苦,還有蒼白臉色上被火光映亮的滴滴冷汗。


  最令人驚奇的是,這些火焰並非是翻騰滾動的金橙色火苗,而是一朵朵極其幽微的紅色蓮花。


  那些業火並非跳動的火苗,而是不斷重複著開放合攏狀態的無數蓮花。若換了旁人來,定會覺得這個場景透著詭異的美感。


  可沈知寒是什麽人?他見過這樣的蓮花,也見過這樣的火焰,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謝長留身上布滿了極為難尋的紅蓮業火,是能焚盡一切的神火,而此時此刻,這種神火已經遍布了他的周身。


  若沈知寒不曾有三千年前皇宮那一行,他根本不知道謝長留現在正在幹什麽。


  可正因有了皇宮那一行,他此刻才更為擔心——謝長留是要借助業火徹底擺脫自己身上的魔胎體質!

  “這是怎麽回事?”沈知寒望向一旁的少年,蹙眉道,“謝長留不是應該在經緯學宮嗎?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喏,如你所見,”白樹努了努嘴,“我知道你將謝長留帶去經緯學宮是為了什麽。可是很遺憾,這個世界上能令魔胎恢複成正常身體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業火鍛體。”


  他又看了一眼火焰中痛苦翻滾的紅衣男子,輕聲道:“而你眼前的謝長留,就是正在做這樣一件事情。”


  見沈知寒沉默,白樹又笑了笑:“如果你很擔心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他這樣做的結果——”


  “就是疼了些,不會死,反而活的好好的,體質也成功改變了,但是你覺得他為什麽還是會去做魔尊呢?”


  “為什麽?”沈知寒下意識就順著他的話問出了口。


  “這個問題嘛,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們人類的感情一直都很複雜,對於我來說是很難理解的。盡管已經看了萬萬年滄海桑田,可我還是不能理解你們人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確實代表了你們心中什麽樣的想法。”


  少年聳聳肩:“盡管我不能告訴你他是怎麽想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後來都發生了什麽,也省的浪費我們的時間再去慢慢看。”


  沈知寒抿著唇,就在謝長留充滿痛苦的低吼聲中聽完了接下來幾千年他身上發生的事情。


  一個仙修,想要在魔域立足其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可謝長留做到了。


  隻憑一把劍。


  那把劍其實是他身上的金鈴幻化而成,當初秦琉璃走的太突然,根本沒有來得及將金鈴的功能告訴他。


  但謝長留何等天賦,竟自己摸索出一些門道來。


  比如說金鈴可以隨他的心意化出一柄最合手的長劍,可它最大的功能卻還是可以令謝長留無視一切和禁製。


  當初他悄無聲息出現在坐忘峰,竟沒被結界察覺,便是借助了這金鈴的功能。


  按理來說,憑借這功能,他應該可以把仙魔兩界攪得天翻地覆。


  可是謝長留這人雖然隨心所欲,卻偏偏是個隨心所欲得有原則的。拿到這鈴鐺這麽多年,他用來唯一的作用竟是穿越無為宗的結界去坐忘峰看望沈知寒。


  ——當然不止一次。


  沈知寒目瞪口呆地聽著白樹一條條將謝長留在坐忘峰偷窺自己的時間地點數出來,隻覺得一股熱氣霎時衝上了腦門!


  “好了!”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捂住了白樹的嘴,咬牙道,“你隻要告訴我,他如何得知我在無為宗坐忘峰的?”


  少年聞言勾了勾唇:“君無心與陸止瀾確實將你保護得很好,在你結丹下山曆練之前,修真界根本沒人聽說過無為宗什麽時候竟收了弟子。”


  “而他們兩個蠢蛋也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一貫躲懶不愛修煉的你不但陰差陽錯地去了折桂大會,竟然還力壓群雄,拿了頭名。”


  “無為首徒清昀的名頭一下子傳開,你當謝長留是聾子?”


  沈知寒有些無言以對:“所以他從那時候就開始跟著我了?”


  少年打了個響指:“恭喜你,答對了。”


  他看了看仍舊在朵朵紅蓮中翻滾的謝長留,隨即衣袖又是一翻。


  沈知寒知道他這是又要換場景了,心中卻忍不住有些好奇:“接下來要去哪兒?你又要和我講誰的故事?”


  白樹輕笑一聲:“你看就對了,等全都看完了,我們再來談談之前的問題。”


  之前的問題?

  沈知寒一怔,便立時發覺二人腳下的紋路不大對。


  這是一道陣法。


  若非要說它比起尋常陣法有什麽稀奇,那便是陣法中心,正蹲坐著一道青色的人影。


  男子眉目如畫,一頭青絲被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發帶尤其長,在地麵上逶迤出長長的痕跡,像是鳳鳥的尾羽。


  沒有任何點綴的青衣衣角就這樣鋪陳於地,被陣紋蓋住了一小部分。


  沈知寒立即認出他是誰了——方棄羽。


  他凝神看去,便見他手中竟握著一根朱砂筆,正在地上寫著什麽。


  沈知寒二人誰都沒先開口說話,適應衝擊後,他變得極為鎮定,可還是在方棄羽轉過身來時瞥見了對方的麵容。


  其實沈知寒想象的不錯,方棄羽眉眼太淡,他若不笑,看起來便帶著一些超脫人世的疏離意味,有些嚴肅。


  不知什麽緣故,方棄羽握筆的手微微發著抖,抖得沈知寒幾乎以為是某位行動不大利落的老人。


  許是抖得實在太過厲害,就在沈知寒萌生這個想法是瞬間,他手一軟,朱砂筆竟“啪嗒”一聲從白玉雕刻而成似的手指掉落,在已經完成的陣紋上不偏不倚地戳了個痦子。


  沈知寒心頭一縮。


  他雖然不會,可也知道陣法繪製時理論上不能出現任何差錯,不然輕則陣毀,重則人亡。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不假,朱紅陣紋就在這“痦子”出現的瞬間光芒大盛,卻不是陣成的靈光,反而在光芒過後開始一道道消失了。


  沈知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陣紋以方棄羽為中心道道消退,而青衣男子卻有些痛苦地捂住了口鼻。


  失去朱砂掩蓋,他才發現地麵竟是羊脂玉色,白得好似堆積起來的層雪。


  “啪嗒、啪嗒……”


  似乎什麽液體滴落在地麵的聲音在一片靜寂中格外明顯。


  沈知寒下意識眸光上移,落在方棄羽臉上,便見他掩住口鼻的素手之上,竟出現了血色。


  鮮血一滴滴從指縫間流出,毫不猶豫地滴落在羊脂玉地麵上。


  而就在陣紋完全消失的瞬間,方棄羽終於再也忍不住,鬆開手,一口鮮血“哇”地嘔了出來!


  沈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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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羅場準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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