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三
“你不會吧沈知寒同學?”
沈知寒話音未落, 白樹就幾乎跳了起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恨鐵不成鋼地數落道:“姓慕的當年一分六隻是權宜之計, 若不這樣做他就會魂飛魄散!如今唯有他知曉封魔大陣如何設立, 若不令他複原,這個世界都會毀滅!!你知道世界毀滅是什麽概念嗎?你自己也要死!!!”
“我知道!”沈知寒聲音也高了起來, “可我與慕逸塵從未謀麵,而他們六人在我眼前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喜怒哀樂!”他低著頭, 神情無助而痛苦,“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愛著我,保護我!你叫我如何狠下心去做劊子手?!”
“他們不死!所有人都要死!”白樹也急了,“對,我是不懂你們人類心裏裝得都是些什麽東西, 可區區六人與天下蒼生的存亡比起來孰輕孰重, 你自己心中就沒點數嗎?!”
他語氣淩厲,卻字字見血,沈知寒聞言,麵上的無助痛苦卻逐漸消失了。
他定定望著不遠處留香將君無心的心髒從胸腔中取出,低聲喃喃道:“或許……哪一邊都不用死呢?”
他的聲音極輕, 白樹險些以為自己幻聽了:“什麽?”
沈知寒還未接話, 三人那邊卻又出變故。
一抹淺白色的殘魂在君無心的心髒暴露在空氣之中的瞬間飄搖浮現,而慕清雲的麵色卻在瞬間精彩起來:“師弟?!”
留香顯然也驚著了, 秀眉一揚:“這又是什麽……等等, 你叫他師弟???”
剖心太過痛苦, 是以留香已然與慕清雲合力令君無心先行沉睡,此刻二人與那殘魂麵麵相覷,麵上驚異之色卻分毫不差。
慕清雲看著靜靜漂浮的殘魂,唇瓣有些發抖,連帶著長及腰際的白髯都跟著顫個不停:“這氣息……絕不會錯,就是師弟!”
“這是玄光?”留香麵色也白了白,“他不是早該飛升了?怎會有一絲殘魂在小無心體內?”
慕清雲搖了搖頭,嗓音卻是有些沙啞:“當年師弟逸塵從墮神天淵之中回返,當夜便在清淨峰引來了天劫。天劫持續足足九日,幾乎將峰頂夷為平地……待劫雲散去,師弟已然消失,的確為飛升之兆啊!”
二人驚疑不定,卻見殘魂竟抬起雙手,極為端正地向著二人作了一揖,隨即再度化作一道流光,牽引著留香手中君無心的心髒落入了沈知寒的胸膛之中。
室內一時寂靜下來,白樹歎了口氣:“慕逸塵布下陣法後,因世界之心的緣故魂體未散,回轉無為宗也並未曾與慕清雲打過照麵,隻是傳了個消息罷了。”
沈知寒有些疑惑:“那雷劫……”
“那是元神雷劫,”白樹幽幽道,“修者欲脫離渡劫,踏入大乘仙境,除了要受肉體雷劫外,還要受九日九夜的元神雷劫。慕逸塵當初本就半隻腳入了大乘境了,肉身獻祭封魔大陣,元神便迎來了元神雷劫。”
“正是在雷劫與世界之心的雙重助力下,他才能勉強抵抗虛空之魔在他神魂中留下的暗樁,成功以神魂一分為六的方式避免了魂飛魄散的直接後果。”
少年又歎了一聲,隨即袖袍一揮,二人眼前景物霎時變化。
無為宗的風雪今日尤其的大。
沈知寒眼睜睜看著碩大的雪片在狂風之中仿若飛刀一般向著自己與少年白樹襲來,卻又一點二人的衣角都沒有沾到。
一株仿若冰晶雕成的巨樹在風雪中巍然屹立,連半絲晃動都不曾出現。
“這是……禁峰?”沈知寒下意識向巨樹前方望去,卻隻見一片空曠,並沒有記憶中的那方冰棺。
正疑惑著,腳踏積雪的聲音卻驟然在二人身後響起。
沈知寒下意識回身望去,便見一道玄衣白發的身影迎著風雪而來。
他衣著端正,滿頭銀絲一絲不苟地束在玄玉高冠之中,未束起的部分便被狂烈的風雪揚起,在身後肆意飛舞,宛如破碎的羽翼。
而他的懷中,卻橫抱著一名隻穿了雪白單衣的男子。
男子眉眼清豔,神態安詳地靠在君無心肩頭,一頭長發未束,順從地沿著他的頰邊頸線滑落,整個人被君無心的靈力護得極為妥帖,沒有受到一絲風雪的侵襲。
在非黑即白的冰天雪地之中,一點格外顯眼的紅蓮火紋落在他舒展的眉宇之間,成了冰冷天地間唯一一點殊色。
君無心麵色溫和,唇角含笑,風姿仿若月宮仙人,可當他走近了,沈知寒二人才看到,他的唇瓣仍舊蒼白,像是被霜打過的殷紅花瓣,萎靡淒豔。
沈知寒下意識拉著白樹為他讓開前路,便見他緩步走到冰晶巨樹之下,隨即靈力外放,整個禁峰瞬間嗡鳴起來。
數不清的冰晶開始從地底生長而出,與此同時,一道殘魂從君無心懷中鑽出,在空中漂浮一圈,隨即瞬間劍氣爆發,將最中心的冰晶三劍兩劍削成了一座冰棺的模樣。
君無心麵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倒像是早就可以與殘魂交流似的輕輕頷首:“多謝。”
殘魂還是不會說話,隻是點了點頭,隨即再度化光,飛回了他懷中白衣人的胸口。
“白樹,”沈知寒拉了拉白樹的手,“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將師尊身上的世界枷鎖轉移給我?”
少年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立即將頭搖得好似撥浪鼓:“不行不行,你當背負枷鎖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若是從前倒還可以考慮,可如今虛空之魔內外夾攻,世界屏障早已傷痕累累,你當自己多大能耐?”
他頓了頓,不待沈知寒反駁,便接著道:“別的先不說,背負世界枷鎖後,屏障上每多一道裂痕,你身上就會多一道傷口,疼痛會每時每刻都伴隨在你的生命中,你受得了嗎?”
沈知寒蹙起了眉:“那師尊身上……?”
白樹毫不意外地點點頭:“沒錯,君無心身上早就全是傷了,不信你自己扒了他看看嘛。”
前者心頭一揪,立即毫不猶豫道:“那我更要從他身上將枷鎖轉移過來了!!!”
“哎呀不行!”白樹甩了甩寬大的袖袍,“就算你不怕疼,你身上修為也不夠啊!君無心那小子離渡劫就剩一道天劫的距離了,如今還被枷鎖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呢,你區區一個分神,想怎麽接?”
沈知寒脾氣也上來了:“那你說,我最低到什麽修為可以接?!”
白樹瞥了他一眼:“渡劫之下,免談!
“渡劫就渡劫!”沈知寒氣呼呼道,“我一個身帶一半世界氣運的純靈體還怕到不了渡劫嗎?!”
白樹一樂:“好啊!我活了這麽久,還沒聽說過有人上趕著找罪受,誰知這幾年居然紮堆地見了!真不知道你們腦子裏都想得什麽!”
沈知寒一挑眉,還要再辯,一道蒼老威嚴的聲音便在君無心將懷中白衣人放入冰棺的瞬間響起:“無心!!!”
君無心聞言,卻沒有動,反而仍在細致地為棺中人整理著儀容。
白玉雕成一般的手指輕輕撫過後者因鬢發滑落而暴露在空氣之中的淚痣,君無心眼神溫柔,神情像是在碰觸一件稀世珍寶。
漫天風雪霎時一停。
說是一停似乎也不太恰當,準確來說,應是在慕清雲蒼老矍鑠的身影出現的瞬間,整個世界瞬間靜止了。
被風卷得四處紛飛的雪片凝滯在半空之中,姿態各異,慕清雲從遠處走來,周身靈澤環繞,威壓毫不掩飾,看得出老人氣得不輕。
“無心,你傷勢未愈,為何不留在古時月好好休養?”慕清雲氣得胡子直打顫,“還有這孩子的肉身,放在桂仙前輩那裏有什麽不好,為何非要拖著病軀將人帶走???”
“師尊。”
君無心仍舊神色清和,即便是麵對著盛怒之下的師尊,他眸中也仍舊噙著清清淡淡的笑意:“古時月雖好,卻不如無為宗側峰處於靈脈之上,清昀在這,能恢複得快些。至於弟子——”
他恭敬地行了個弟子禮,垂首道:“弟子身體已無大礙,勞煩師尊記掛了。無心做的所有事,不過都是聽從了師尊吩咐,從心而為罷了。”
慕清雲被他一番話懟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訓斥在舌尖轉了好幾個來回,終究還是沒忍心出口,反而化作了一聲無奈歎息。
“罷了……”他搖了搖頭,“你這脾氣,也不知怎麽回事,倒是與你師叔像得很。你若執意如此,便將這孩子安置在此處吧。”
君無心眸中笑意更盛,他抬起頭,再度恭敬地向著慕清雲行了弟子禮,誠懇道:“多謝師尊。”
白樹看了一眼薄唇抿得發白的沈知寒,袖袍又是一揮。
二人眼前景色再變,沈知寒隻覺眼前一黑,低沉的獸吼便四下襲來。
借著二人靈體的光,沈知寒勉強能在叢生的岩石峭壁間視物,便見一道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煢煢獨行。
他的步伐間似乎帶著獨特的韻律,碧綠的眸中染著殘忍冷酷的煞氣,卻不似其餘魔物一般沒有絲毫理智,反而有些掙紮與痛苦。
“憫之!”
看清來人麵貌的瞬間,沈知寒下意識便想衝上前去,卻被白樹小手一拉,硬生生拉回了原位:”你幹什麽?!”
白樹無視沈知寒眸中的焦急與內疚,反而四平八穩地立在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體質怎麽回事麽?我可以告訴你。”
沈知寒一怔,少年又道:“想必你也發現了,等級越高的虛空之魔,智商就越高——當初險些害得慕逸塵魂飛魄散的,便是那魔物首領的一縷分魂。那首領被封魔大陣鎮壓,臨死前卻硬是將自己一縷分魂打入了慕逸塵神魂之中。”
“你的意思是,”沈知寒麵色複雜地望著眸中燦金與碧綠開始互相排擠的風憫之,“那縷分魂並未在當初的元神雷劫之下消散,而是隨著慕逸塵一分為六的某一縷神魂一同活了下來?”
白樹讚許地點點頭:“蠻聰明的嘛。不錯,姓慕的那一縷神魂因為有魔物分魂的緣故生下來便與外界溝通有所困難,直到那孩子的生母為了救他被活活燒死的那一夜。”
少年聲音也低了下來:“魔物神魂被他心中恨意激發,從沉睡中醒來,從此再也不能抑製。他接下來的一生,都要活在與魔物搶奪身體控製權的爭鬥之中。”
沈知寒胸口生疼,似乎壓了一塊巨石,重得幾乎令他喘息不得。
白樹見狀,袖袍又是一揮,兩人所處景致再變,竟變作沈知寒最為熟悉的坐忘峰內殿。
一名約莫隻有十歲左右的少年靜靜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月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落在他的睡顏之上,將右眼角那一點淚痣襯出了一點清豔的媚意。
驀地,一嫋輕煙從窗外飄入,又在月光下化作隱約的人形。
月華似乎為這道殘魂點上了清冷的光,前者身上柔輝更盛,竟是緩緩變大,隨即在沈知寒驚訝到有些呆滯的目光中化作一名四五歲的孩童。
那孩童生得玉雪可愛,眉眼有著異域人專屬的深邃,麵上卻無甚表情,一雙墨眸中也好似蘊著冰雪。
一頭微卷的黑發在從他圓潤的肩頭垂落,如同柔軟茂盛的海藻。
他細致端詳著熟睡少年的眉眼,專注安靜。可就在他終於抬起手想要撫上後者臉頰之時,一聲輕笑驟然從黑暗中響起:“怎麽不在禁地呆著了?”
孩童在君無心身形浮現的瞬間收回了手,清冷的眸子一轉,落在了緩緩從陰影中走出的玄衣人身上:“他,回來了。”
君無心聞言,卻挑了挑眉:“……你怎麽確定寒寒就是他的?”
孩童隻看了他一眼,便再度將目光移回了熟睡少年的臉上:“直覺。”
他頓了頓,又道:“我要化人。”
君無心一怔:“你現在還沒有實體,這三千年又一直在禁峰為清昀護守心脈,此時貿然化人,不怕魂飛魄散麽?”
前者聞言,卻微微搖了搖頭:“能維持多久?”
君無心默了默,這才自顧自地一撩衣擺,坐在了不遠處的案邊:“至多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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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給我家棄羽的戲份太少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