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二
聽了沈知寒的要求, 白樹突然愣了一下。
他生來便是一棵樹, 即便是看遍了世間冷暖百態, 也改變不了他其實不算是人類,也不能體悟人類情感的事實。
因此, 少年並不能理解沈知寒這樣要求的意義何在。
“為什麽?”白樹不解道,“你本是局外人,本不需要顧念他們的啊?況且他們最終總是會死的,現在看了又能如何呢?”
沈知寒揉了揉太陽穴, 苦惱道:“我實在放心不下……拜托你。”
“……好吧。”
白樹歎了口氣,隨即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隻小手卻從自己雪白曳地的長發間揪下了一根銀絲,隨即向二人麵前的虛空中一拋。
溫和柔光從發絲之上蔓延,一道光幕立時在二人麵前展開。少年抓起沈知寒的左手, 隨即帶著他向其中一躍。
沈知寒隻覺得眼前一花, 鼻尖立即有陣陣清幽濃鬱的桂香撲麵而來。
腳尖落在青石地板上,他下意識向周圍望去,便見一株碩大桂樹,枝繁葉茂、繁花累累,樹冠堪稱遮天蔽日。
——他認得, 這是桂仙留香的本體, 那株萬年桂樹!
那此刻二人所處位置應該便是經緯學宮中,桂仙的小院, “古時月”了。
沈知寒順著樹幹向下望去, 果然見到一嫋鵝黃倩影正斜倚在紅木美人靠上, 正是桂仙留香。
細如米粒的桂花飄落,偏巧落在女子顏色嬌妍的眉眼與斜挽的雲鬢上。美人受了打擾,杏眸微啟,渺渺柔光蘊於眼波之中,帶著一絲超脫塵世的慵懶與疏離。
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她悠悠起身,藕臂輕抬,水蔥般的手指扶了扶發髻上唯一一枚點綴的金步搖,隨即蓮步輕移,款款行出桂樹蔭蔽。
一道劍光便在此時從空中飛落而下。
“呀,是玄玉。”
留香輕呼一聲,隻掃了一眼慕清雲和他身後飄著的雲團,便不可置信道:“這是怎麽了?”
無為掌教慕清雲一向與人和善,不論何時麵上均帶著慈和笑意。然而此時,他的表情是罕見的嚴肅。
老者向女子恭敬一禮,隨即快速道:“桂仙前輩,小徒與其好友身受重傷,老道醫術不精,還請前輩能救命!”
沈知寒看著雲團之上的二人,鼻尖卻是一酸。
——是君無心和他自己。
君無心仍然保持著跪坐在地,將沈知寒上半身護在懷中的姿勢,人卻已經失去了意識。
而他懷中人麵色慘白,胸前一個巴掌大小的駭人血洞,鮮血卻已然幹涸,看著便是生機斷絕的模樣。
“嘖嘖嘖……”小手一直抓著沈知寒的白樹看得直歎氣,“傷得可真重啊,你疼不疼?”
沈知寒聞言,下意識摸了摸胸口,垂了眸:“……現在已經感覺不到了。”
顯然留香也被二人的傷勢驚著了,秀麗的眉立時蹙了起來:“先將他們送去內室吧。”
慕清雲立即點頭,沈知寒與白樹對視一眼,立即跟著進了古時月內室。
為了將君無心緊緊護著懷中人的手掰開,二人花了好一番功夫。剛剛將兩人分別安置在竹榻上,門外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沈知寒望向門邊,便見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趕來。
紅衣小太子跑得小臉通紅,卻在見到竹榻上躺著的人影時倏然變得煞白:“清昀!!!”
方棄羽比起謝長留倒是略微冷靜一些,看著幾乎已然失去生機的男子眼圈霎時紅了一圈,卻還是強自鎮定下來,轉而向留香詢問道:“前輩,清昀這種情況您可有法子醫治?”
留香也是從未見過如此傷重之人,秀眉緊緊蹙著:“莫急,讓我想想。”
室內一時陷入沉默之中。
沈知寒麵色複雜地看著謝長留慢慢靠到自己所在的竹榻旁,又小心翼翼地抓起他受了傷的右手,也不顧上麵幹涸的血跡了,直接貼在了自己臉上,幾不可聞地喃喃著。
“清昀……你答應母妃了,會好好照顧我……你不能食言……”
而君無心那邊,慕清雲已經開始用靈力為他療起了傷。
比起沈知寒來說,君無心身上更多的其實是皮外傷,隻有突破極限的那一劍對經脈造成了太大傷害,卻並不致命,因此人在慕清雲全力的修補下已然有了醒轉的跡象。
留香擰眉想了一會,又轉向沈知寒,雙眼微闔,緩緩抬起了手。
金色星光從她掌心湧出,雨絲般細細密密地落在了沈知寒身上,謝長留見狀,也不敢再抓著他,立即格外小心地將沈知寒的手放回了他身側。
沈知寒身上開始逐漸散發出淺淡的金光,留香麵上的表情卻愈發凝重起來。
方棄羽看得一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見對方一張開雙眼,便立即出聲詢問:“前輩,清昀如何了?”
留香聞言,卻是歎了口氣:“別的還好說,但他的心髒……若隻是尋常刀劍傷,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可他也不知受了什麽攻擊,心髒完全碎裂,根本沒有任何修複的可能了——咦,等等。”
她驟然頓了頓,隨即奇異地低喃道:“魂魄都離體了,怎麽還會有一絲生機在?”
似乎是為了確認自己的判斷,留香手中靈力輸出陡然加快,便見沈知寒身上所有主要經絡竟全都開始散發出淺淡的紅色靈光來。
就在紅光被激發的瞬間,一直靠在慕清雲肩頭的君無心悠悠轉醒。
一股血脈深處的牽引之力從心頭傳出,一直綿延到他的左腕。
君無心下意識抬起左手,脫下手套,便見一道淺淡的紅痕從中指指尖浮現,隨即一路向下,直直延伸到手腕處。
與此同時,留香卻終於收回了靈力,輕聲道:“這孩子魂魄雖已離體,體內卻還有一絲生機。為今之計,若想維持他肉身的靈力循環、保證生機不滅,便隻有用健康修者的心髒替換,再將軀體保存在靈力充沛的所在。”
她緩緩向房間內眾人環視一圈,又道:“至於他還能否醒來、什麽時候才會醒來,便隻能聽天由命了……”
就在女子聲音落下的瞬間,方棄羽與謝長留立即異口同聲道:“我來換!”
留香一怔,隨即哭笑不得道:“你們和他什麽關係?知不知道修者沒了心髒會是什麽後果??別的先不提,你——”
她蔥指一點紅衣少年的腦門:“你現在修為不足,魔胎體質又未完全改善,並非上佳選擇。”
謝長留聞言,星眸立即黯淡下來。方棄羽見狀,正要上前,留香卻又一伸手,將他止在了原地:“修者若無心,輕則需臥床數年調理,重則修為永遠停滯,你真的想好了?”
方棄羽麵上無一絲懼色,立即點頭道:“我……”
他話未出口,卻被一道有些沙啞的清和嗓音打斷:“讓我來吧。”
所有視線都在這道聲音響起的瞬間投向了正勉力支起身子的君無心,旁觀的沈知寒與白樹也不例外。
“哎哎哎,”白樹扯了扯與沈知寒交握的手,“你和這小輩什麽關係?道侶?”
沈知寒臉一黑:“這是我師尊!!!”
“別扯了沈知寒同學,”白樹擺出一副絕對不信的樣子,鄙夷道,“這可是三千年前,你師尊自己都隻是個出竅期的毛頭小子好嗎???”
沈知寒:“……”
白樹這個問題實在犀利,所幸還不等沈知寒想到合適的答案,那邊的對話便在短暫的靜寂之後再度繼續。
留香與慕清雲顯然都沒想到君無心會來這麽一句,老者當即眉頭緊鎖,低聲道:“無心,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留香也點了點頭,凝重道:“小無心啊,你現在傷勢這麽重,若要換心,很可能承受不住啊……”
“晚輩之所以這樣說,是有理由的。”
君無心笑著搖了搖頭,先是安撫性地對慕清雲笑了笑,又將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黃衣女子麵前:“桂仙前輩,您看。”
在見到那道貫穿整個手掌的紅線的瞬間,留香立時瞳孔一縮,隨即搖頭苦笑:“……我知道了。”
她也不說明究竟為何,隻是轉頭對方棄羽與謝長留緩聲道:“不必擔憂了,讓他來吧——你們先去外麵。”
方棄羽本想反駁,唇瓣動了動,卻在接收到留香眼神之後垂下眸,恭敬道:“……弟子告退。”
他輕輕拍了拍謝長留的肩膀,溫聲道:“太子殿下,我們走吧。”
紅衣少年眼中似乎蘊著水光,眼角卻沒有一絲濕意。他雙唇緊抿、一言不發,卻極為留戀地望了沈知寒一眼,這才跟著方棄羽離去。
待二人離去,一直沉默的慕清雲這才開了口:“無心,現在可以說明原因了?”
君無心低低咳了幾聲,卻笑道:“師尊可還記得,弟子渡出竅天劫那日在無為峰頂,與您說過些什麽?”
白髯老者微怔,隨即好似想到什麽似的,無奈道:“那名身負道元,且與你有血脈感應的孩子,便是他?”
旁觀的沈知寒聞言,立時一驚。
他下意識望向身側的少年,卻見他麵上毫無意外之色,心中頓時湧上一絲怪異之感:“我和師尊之間怎麽會有血脈感應?你知道這件事???”
“是、是啊……”白樹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聲,直接向著三人的方向努了努嘴,“你聽啊,他們會說的,別問我別問我……”
沈知寒得不到答案,隻好再度望向君無心。
卻見後者緩緩點了點頭,眸光卻落在了沈知寒完全沒有血色的臉頰之上,溫柔地仿若嫋嫋煙雲:“師尊說過,緣之一字,縹緲非常,凡世從心而為即可——弟子如今的決定,便是從心而為。”
慕清雲長歎一聲:“罷了……一切你自己決定,隻要不後悔便是。”
君無心勾了勾嘴角,隨即向老者恭敬行了個弟子禮:“多謝師尊成全。”
“小無心啊,”留香見二人對話結束,卻摸了摸鼻子,低聲道,“你與這孩子之間有血脈感應,有沒有想過這感應從何而來?”
君無心聞言,卻是苦笑不已:“桂仙前輩,實不相瞞,晚輩也不知為何會與清昀之間存在血脈感應啊。”
留香揉了揉額角:“你們這些孩子啊……”
她點了點貫穿君無心左手掌的紅線,無奈道:“你二人之間之所以存在感應,是因為他體內有你的精血!我留下你,拒絕棄羽的原因,也是因為有了精血的存在,換心的風險更小!”
“你啊你,”留香頗為無奈地戳了戳君無心的額頭,“自己什麽時候將精血給人了都不記得了?!”
後者被戳得向後一仰,卻還是滿臉茫然,毫無頭緒地搖了搖頭。
非但君無心懵,沈知寒也懵了。
他左思右想,都沒有師尊曾將己身精血渡給自己的記憶,隻好揣著滿腔疑問扯了扯白樹:“你知道對不對?師尊什麽時候將他的精血給過我???”
少年被他扯得受不了了,隻好無奈交代:“就是前不久溫泉療傷那一次啊!騙你說是治傷良藥還真傻愣愣的信了!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
沈知寒被他一點,終於想起那一夜溫泉中環繞著自己與師尊的朱紅色光流與對方蒼白的唇瓣。
“我怎麽沒想到……”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師尊明明看上去那麽虛弱,我怎麽就沒多問兩句?!”
見他滿麵淒惶,白樹終於意識到君無心為何死活不肯讓自己將真相告訴他了。
這個沈知寒,非但反應遲鈍,且什麽過失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
君無心寧願背負著那般沉重的枷鎖將自己的精血渡給他,自然是希望他可以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而不是滿懷愧疚與自責。
可他實在太懂自己一手帶大的這個徒弟了,若讓他知道事實真相,他必然會內疚不安,沒準還得想法子將那一身精血還回去!
白樹看著不遠處已經開始的換心之術,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少年還未來得及開口再說些什麽,沈知寒的手便驟然縮緊,攥住了他的小手。與此同時,對方清冽的聲線也帶著些微顫抖傳入了他的耳膜。
“白樹,我……我不想讓他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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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