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沈知寒可以確定, 眼前並不是因為疲勞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不知為何, 澄霜在他麵前靈性十足, 全然不似他見過的任何靈劍,兀自閃動著清光, 似乎在催促著沈知寒上前,一探究竟。


  而事實上,他也確實這樣做了。


  沈知寒並沒有像風憫之一樣被透明的無形屏障阻隔在外,恰恰相反, 就在他邁入澄霜三尺範圍內的瞬間,便可以明顯感知到周身像是從冰涼的深秋樹林進入了溫暖小屋之中,驟然的輕鬆和暖令他一怔。


  身體好似被什麽推動著,不由自主地向著澄霜走去。原本便對他格外溫和包容的劍意也變得歡快黏人起來,親密得猶如戀人的輕撫。


  沈知寒來不及細細思考, 便被溫柔堅定的力道推到了長劍之前。


  離近了看, 更覺得這把長劍實在精美,冰肌雪魄,甚至看不出劍鋒有多鋒利。他這樣想著,玉白手指無意識伸出,在劍刃上摸了一下。


  不管是什麽劍, 直接用肉體去觸碰都是極為危險的, 稍有不慎便會被劍氣或劍鋒割傷,運氣差些到遇上戾氣較重的靈劍時, 保不準還會被劍氣順著經絡鑽入體內, 鬧騰個天翻地覆才肯罷休。


  沈知寒也不知自己怎麽就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澄霜剔透的劍鋒, 可他還未來得及為自己異常的行為表示訝異,便直接被毫無損傷的手指驚著了。


  似乎是對他的動作有所察覺,就在他指腹觸上劍鋒的瞬間,澄霜靈光大作,卻是極為急促地震顫嗡鳴起來。


  沈知寒不懂劍語,卻莫名領會到了它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受傷。


  他心中驚奇,那股將他推至澄霜麵前的柔波卻再次出現。


  沈知寒下意識放鬆身體,右手便被那溫和力道托起,放到了劍柄尾部,那條銀龍口中所銜的明珠之上。


  就在指腹接觸到冰涼光滑的明珠的一瞬,異象陡生。


  沈知寒瞳孔微縮,清澈瀲灩的水眸中卻倒映出一縷瑩白色的柔煙。


  那縷柔煙好似繾綣的細細水流,又好似嫋嫋輕煙,繞著沈知寒纖長勻稱的手指向上盤旋攀附,藤蔓般一路順著他的手腕、上臂、肩膀,又繞過白皙脖頸,隨即在他的側臉蜻蜓點水似的碰了碰。


  沈知寒隻覺得頰邊好似落了一片雪,還未來得及感受它的輕柔冰涼,便融化消散。


  他抬手想捉住那縷作怪的輕煙,後者卻驟然一散,竟從他指尖飛散而開,又在轉瞬間在他眼前聚攏成一個依稀能夠看出人形的輪廓來。


  這是一道殘魂,沈知寒暗自在心中下了定義,且這殘魂與他在無極宗大陣中救下的男主殘魂氣息很像。


  若要將二者放在一起比較的話,眼前這道殘魂中幾乎滿是劍意,仿佛它就是由純粹磅礴的劍意凝聚而成的一般。


  “……慕逸塵?”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殘魂的邊緣,後者便好似煙霧似的散了又聚,隨即做出抱住他指尖的動作,又格外親昵地親了親。


  沈知寒終於被逗笑了。


  他手指動了動,故意將那縷殘魂攪成一團,又在對方再度緩緩聚攏成原型時調笑道:“你怎麽這麽不認生?上來就占我便宜?”


  殘魂之上,清光卻亮了亮。


  它不能開口,聽了沈知寒的話,卻不甘心地再度化成嫋嫋輕煙,繞上了他的脖頸。


  似是被一股微涼的水汽環繞,沈知寒有點癢,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笑道:“你在這裏,是在等我嗎?”


  他伸出手,殘魂便再度從他掌心凝出人形來:“為什麽要等我?”


  修士的本命劍,是與劍修一魂相連的。根據氣息來判斷,這一道殘魂便是慕逸塵與自己本命劍相連的那一道劍魂了。


  怪不得澄霜這個名字耳熟,沈知寒終於記起,經樓地下的畫像旁那座空置的劍架上,刻得也是這兩個字。


  可慕逸塵既然已經一分為六了,他的劍又為何會在墮神天淵之中,而且看起來好像還在鎮守著什麽大陣?

  他雖這樣問了,卻也沒覺得自己能從殘魂身上得到什麽答案。見對方又抱住了自己的手指,沈知寒搖搖頭,有些無奈道:“既然在等我,我就帶你走好不好?”


  殘魂聞言,立即點了點頭,臉還蹭了蹭他的指腹。


  沈知寒心中驚奇。


  在這個世界,想要取走非是自願為自己而死的魂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別說是取,就連看都不一定看得到。所以他之前才會想著先攻略男主化體,然後再想辦法讓他們為自己而死。


  可眼前這縷男主殘魂卻不知怎的,對自己極為親近,幾乎都要令沈知寒以為自己真的與男主曾經有過一段過往了。


  無論是失憶或是記憶被抹除,都應該是有跡可循的。


  沈知寒仔仔細細確認過自己並不存在以上這兩種情況後,悄悄鬆了口氣,腦海中卻轉起不同的念頭來。


  先前經曆了墨書成那一遭,令他深覺魂玉什麽的身外之物都是不靠譜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萬一什麽時候再來個別人又將魂玉偷走,沈知寒怕是連將其尋回都要費盡力氣。


  譬如現在,他明明被墨書成這種行為氣得要死,卻連自身都難保,更別說是將被他扯走的玉墜追回了。


  思來想去,還是將男主殘魂放在自己身上最為妥當。一來不用擔心會如同外物似的被人暗算搶走,二來他是純靈體,有他的心頭血與靈力,男主魂魄也能被溫養妥當。


  沈知寒沉思半晌,隨即再度抬眸,笑吟吟地望向殘魂,另一隻手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溫聲詢問道:“你願不願意呆在這裏?雖然不如魂玉好,可是很安全,我……”


  他邊說邊糾結該怎樣說服對方,誰知話還未說完,白煙便倏然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間飛入了沈知寒胸口。


  沁人的清涼漸漸從溫熱的胸口蔓延而開,沈知寒單手撫著心口,卻覺得之中從未有過的充盈。


  就在殘魂逐漸在心口安頓下來的瞬間,他接收到了它身上殘留的神識與情感,濃烈熾熱的愛意幾乎瞬間將他鼻尖燙得泛了酸。


  劍魂理應是修者最不摻雜念的一魂,可不知慕逸塵這一魂為何會負擔著如此洶湧磅礴的愛意。


  沈知寒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終於強自定了定神。


  不論是誰,能得人如此鍾愛,想必定然是個幸運的人吧……


  被慕逸塵殘魂這麽一激,沈知寒終於想起自己右胸上的傷口來。


  他回身看了一眼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的風憫之,隨即轉身從袖中掏出一套無為宗道袍出來。


  天淵之下,總不可能再碰到誰認出自己的身份了吧?


  沈知寒腹誹一句,隨即解開了身上天絲錦衣的腰帶。


  衣襟層層解落,精瘦的腰身與胸肌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之中。清光之下,沈知寒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幾乎能瞧見下方的血管。


  右胸上部,一道一寸有餘的血痂格外刺目赫然躺在血汙之中。沈知寒幾不可見地蹙起眉,隨即抬手捏了個清潔咒。血汙登時消失,隻留下新鮮的淺色疤痕。


  他摸了摸傷口,確認應該不會再裂開後,伸手取過了一旁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了起來。


  連續算起來,好像已有三個日月未曾闔眼了。


  沈知寒理著衣襟,卻不由自主地苦笑一聲。


  當初他執意保持每晚必就寢的習慣,除了不願更改已經保持二十多年的習慣外,其實也是想以此作為給自己的提醒。


  修仙的歲月太過漫長,又太過短暫,沈知寒最怕自己被完全同化,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可最近,他卻無力地發現,自己還是做不到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自處……不然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


  思緒飄得太遠,以至於沈知寒根本沒有發現身後獸皮上側臥的少年不知何時竟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


  少年微微弓著身,一身黑衣將他的身形勾勒得愈發消瘦。他手腳並用,卻輕巧靈動得像是一隻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沈知寒眉頭一蹙,突然覺得身後氣氛不對,一道幾不可查的微風撲來,他下意識一側身,一道瘦小的身影便從他肩側掠過,黑豹般落在不遠處的地麵上。


  “憫之???”


  沈知寒心頭一凜,高呼一聲,便見少年緩緩立起身子,小臉蒼白如紙,雙眸卻亮得嚇人。


  幽綠火光跳躍在風憫之線條薄涼的眼眶之中,看得沈知寒心頭一層層涼了下來。


  少年雪白的小臉上冷汗涔涔,卻滿是痛苦與掙紮。


  “憫之,抱元守一,哥哥在這裏守著你,一定要保持清醒!”沈知寒站在原地,正要試圖靠近他,前者卻驟然低吼一聲,毫不猶豫地扭頭跑出了大陣範圍。


  “憫之!!!”


  沈知寒來不及遲疑與多想,立即召出瓊華追了出去。


  大抵是身上同樣有虛空之魔魔氣的原因,風憫之從魔物堆中穿梭,如入無物之境一般,甚至沒有一個魔物注意到這樣一個瘦弱的孩童。


  反觀沈知寒,卻在從大陣中衝出的瞬間激起了整個淵底的反應。


  怒吼聲海浪般此起彼伏地再度將死寂的墮神天淵攪動起來,沈知寒一旋身避開直直向著自己拍來的幾隻魔爪,腳尖一點,靈力急提,立即飛射出數十丈開外。


  神識外放,他卻絲毫察覺不到風憫之的行跡。身後那幾隻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渡劫期魔物速度極快,不過片刻便已飛奔至沈知寒麵前,他心中無奈,隻好召出業火,扭身接下了拍來的利爪。


  僅僅一擊,沈知寒便被拍得倒射而出,轟然砸在冷硬尖銳的石壁之上!


  細小密集的碎石滾落聲次第響起,沈知寒揮動瓊華,沾了火苗的碎石便撲簌簌向四周飛散而出,仿若轉瞬即逝的花火。


  他悶咳一聲,靈力全速運轉起來。


  口訣默念,紅蓮業火立時從瓊華劍尖之上向外蔓延,逐漸覆上了道人全身。


  千千萬萬年的黑暗死寂中,驟然亮起了熾熱明亮的光。赤紅火焰將這一處山壁映得如同白晝,沈知寒低喝一聲,揮劍迎上!


  依照他的經驗,合體期的虛空之魔便會生出部分靈智,如今碰上渡劫期的,難度怕是隻會高不會低。沈知寒唯一期盼的便是它的智商比起自己越低越好,最好跌破常人一般水平線。


  然而事實並不如他所願。


  就在巨魔身上被紅蓮業火沾染,對手卻巨爪一揮,當機立斷將自己身上染了火焰的爛肉削下時,沈知寒便知道事情不妙了。


  ——這些魔物非但聰明,且對自己心狠,而這種狠卻是大部分人類修士所沒有的。


  就連沈知寒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有這種氣魄。


  再次硬抗下一招,他已然嘔出了胸中一口淩霄血。


  雙腿被同時出手的另一隻魔物抓傷一條,此刻隻能勉強虛虛站立,想要飛奔是完全不可能的。


  分神期在渡劫期麵前,其實隻有一招的機會,可這些魔物卻好似將沈知寒當成了玩具,你一爪子我一爪子,將剛剛換了整潔衣物的道人皮球似的拍來拍去,不出片刻,玄黑道袍便再度被血跡染出了靡靡暗色。


  沈知寒搖著牙,雙眼卻在被來回拋接的過程中一直緊緊盯著離自己最近的一隻銅鈴大小的碧綠獸瞳。


  就在被再度拋向這隻魔物的瞬間,他突然動了。


  磅礴靈力裹挾著畢生修得的劍氣化作赤紅火線直直射入巨魔眼中,又在內部轟然炸裂!

  沈知寒有些狼狽地摔到地上,半晌沒能爬起來,淩厲雙眸卻緊緊盯著巨魔被業火從內部燒穿的獸頭,仿若褪色幹花瓣一般的薄唇抿了抿。


  另外幾隻巨獸因同伴的死亡徹底癲狂,沈知寒長劍拄地,還未來得及起身,對危險的預知立即令他就地打了個滾。


  巨爪落地激起的沙石將清豔臉頰劃出了好幾道血口,鮮血卻沒立時流出,沈知寒再度嚐試撐起身體,身後另外一隻魔爪卻偏偏毫無間隙地拍落。


  他下意識闔上雙眼,耳畔卻陡然響起一聲清越冰冷的劍鳴。


  “鋥——”


  沒有預想之中的粉身碎骨,沈知寒有些驚詫地睜開雙眼,卻見一抹玄衣銀發背影正雙手持劍,牢牢將那巨爪格在頭頂半尺處。


  沈知寒思維有些混亂,幾乎忘了自己身處幾千年前,一聲“師尊”險些就脫了口。


  君無心渾身上下也沒有一處好地方,大概也是在天淵中廝殺太久的原因,道袍破裂,發冠歪斜,是沈知寒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可不知怎的,卻看得他鼻尖發酸。


  臥雪靈光大盛,他微微轉身,沈知寒正巧看到了那雙緊緊握持著水晶劍柄的手。幾乎已然破爛的冰絲手套被如山巨力壓得滿是被血染濕的暗色,看得他整顆心都揪到了一起。


  然而握劍之人則恍若未覺,在格下攻擊後的第一反應,卻是向他這邊偏了偏頭,眸中還是清風朗月般的溫和笑意,令人望之心安。


  “可真是令人好找……”


  君無心笑著,出口的話語卻好似一聲無奈的歎息。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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