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
“怪物!”
“傻子!”
“打他, 打他!”
“哈哈哈哈你們看他, 被打都不知道吱聲!!”
黃昏時分, 泥瓦土牆之間,傳出刻意壓低的兒童嬉笑。
茅草房簷下隱約響起肢體碰撞聲, 竟是數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孩子圍成一團,正在合體踢打著什麽。
在向前些,便能看出在孩童們拳打腳踢下蜷成一團的,竟也是一名少年。
這孩子身量不算矮, 卻瘦削的嚇人,衣著破舊,渾身上下皆是被長期欺淩留下的淤傷。盡管被毆打,他卻愣是一聲不吭,連動都不會動似的。
而那些施暴的孩童們卻好似對他的反應早已習慣, 一通拳打腳踢後, 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
待嬉笑與腳步聲消失,一直一動不動的少年才終於放下護住頭部的雙手,露出了滿是泥汙的小臉與極為漂亮的金眸。
他極為緩慢地從地上爬起,麵色卻格外平靜, 眼底也無波無瀾, 似乎對自己一身傷痕毫無覺察似的,可踉蹌虛浮的步伐卻實實在在地出賣了他的傷勢。
少年扶著牆又走了兩步, 隨即“撲通”一聲倒伏在地, 昏死過去。
朦朧中, 似乎身軀被什麽人抱了起來,放在了一處冰冷堅硬的所在。他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卻掙脫不出,意識再度墜了下去。
眼前似乎有著火光跳躍,雙肩便不知被什麽人握住了,拚命搖個不停,耳邊也傳來淒厲的呼喊:“憫之!醒醒!!快醒醒!!!”
那是個婦人的聲音,滿是焦急與被煙熏火燎後的沙啞,卻很熟悉。
風憫之立即睜開雙眼,便見一名滿臉淚水與灼痕的女子正拚命將意識迷蒙的他從床上向下拽:“快走!快逃出去!!!”
直到被她扯下床,風憫之才發現女子的雙腿竟是被倒塌的橫梁壓在了地上,根本動彈不得。他抿著唇,轉身就要去將橫梁抱起來,卻被女子一扯,隨即拚命向屋外推去!
少年生得瘦弱,根本抵抗不了女子幾乎用出吃奶力氣這一搡。茅草屋本就不大,風憫之踉蹌幾步便跌了出去,渾身是傷的身體與地麵接觸的瞬間,他終於疼得微微蹙了蹙眉。
房屋倒塌的轟鳴聲便在他摔到地上的瞬間響起,風憫之艱難回頭,便見自己剛剛脫離的茅草屋竟已轟然倒塌,被火海吞噬殆盡。
少年瘦弱的身影被漫天大火拉得極長,十餘年中從未出現過任何情緒的暗金眼底終於劃過一絲幽光。
盛夏的夜晚格外短暫。
天光乍亮之時,已然離開火海在小巷中漠然行走著的少年卻被不遠處飄來的竊竊私語聲吸引了注意力。
“怎麽辦?這次好像闖禍了!我聽說昨夜茅草棚的火幾乎燒紅了天!”
“可別人要是知道火是我們放的怎麽辦?”
“怕什麽?!那傻子和傻子媽不是都被燒死了嗎?再說了,整個村子也沒人待見他們!”
“就是就是,隻要我們不說,誰能知道?”
遠遠望去,竟是平日裏經常對風憫之拳打腳踢的村中少年。
他們當中有人麵色發白,有人梗著脖子,七嘴八舌地互相安慰一通後,終於再度分道揚鑣。
夢境實在太過真實,包括風憫之死水般沉寂了十餘年的心湖中驟然掀起的怒濤。
眼前景物瞬間變化,又是火光在眼前跳躍而起。
風憫之默默望著將整個村子籠罩的大火,用手中蠟燭點燃麵前最後一堆幹草,隨即將手中火源向院中一扔。
所有房屋都被少年趁著主人熟睡時上了鎖,風憫之聽著人們在房屋中發出的哭喊求救聲,隻覺得好像與他們對自己和母親日日拳腳相向時發出的喊打叫罵聲聽起來也沒什麽區別。
——都是一樣的難聽。
“哢嚓!”
落鎖之聲從虛無之中響起,風憫之下意識覺得這不該是夢境裏應該出現的聲音。
瑰麗空洞的金眸終於真真切切地睜開,倒映出真實世界之中的景象。
眼前是大約是一處山洞,頂部是盤根錯節的暗綠色樹根,並不是入睡前所見的房頂。
而對於自己被人以“大”字形鎖在一處陌生的冰冷石床之上這件事,似乎沒有在少年心中掀起一絲波瀾。
他平靜地看著一名蓄著長須的中年男子圍著自己轉了一圈後,突然轉頭向著後方道:“你們看,這小子果然怪怪的。”
這個男人他記得,是那天在山門處見過的,大家都叫他宮主。
“宮主,你確定這樣真的行?”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帶著淺淡的猶豫,“若那仙君回來找不到這孩子,要怎麽辦?”
風不憫的眼珠動了動——這個聲音他也記得,是那天被神仙救下時那個話很多的人。
“戴凡啊,我說你這畏手畏腳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無極子搖搖頭,手卻向另一個方向一指,“老三,你跟他說說,都看到什麽了?”
另一道聲音應聲而起:“那仙君才走,我就一直遠遠跟著他,他當日就進了皇宮,到現在都沒出來。”
無極子又出聲了:“聽見麽?皇宮那種地方,怎麽可能想出來就出來的?我們根本不用怕!”
那被喚作戴凡的老者又道:“可萬一……”
“有什麽萬一!”無極子不耐道,“再不動手,純陽丹練好,可沒你的份!”
風憫之靜靜聽著幾人你來我往地商量著一些自己聽不懂的事情,頭微微偏轉,便見那長須男人轉過身來,手中卻握了一把匕首。
他臉上的神色與神仙在時很不一樣,給人一種冰冷、惡心的感覺。
少年就這樣默默看著手臂上的衣物被掀起,然後匕首落下,切入了手腕部位的皮膚。
匕首的涼意令他的皮膚無意識地泛起一層顫栗,一陣細密綿長的痛感從腕部傳入大腦,風憫之眼珠微動,便見細長的紅色水流從自己手腕之中流下,一滴滴落在一枚白色罐子中。
夜風將道人的玄衣白發揚起,溫和眉眼間皆是澄淨清明的笑意,可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卻極幽深,似乎能洞察一切。
沈知寒心情複雜地看著雖收了劍,右手卻依然搭在劍柄之上的君無心,隻覺得腦仁生疼。
他想了想,才緩慢道:“實不相瞞,在下是一名散修,月前曾得高人指點,得知皇城之中有魔氣,這才前來查看。”
“哦?”君無心笑著挑眉,“莫非那高人曾言魔氣是從國師殿出去的,因此閣下才要來做這梁上君子?”
“不不不不不,”沈知寒暗自擦了把汗,忙解釋道,“在下前來叨擾,是因為聽聞國師入宮也是為了那魔氣,所以想來結識一番,看能否與您合作,一同探查一番……”
君無心聞言,卻不說話了,一雙沉靜的眼眸牢牢鎖定著沈知寒的一舉一動,似乎是在判斷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假。
沈知寒有些忐忑地望著他,卻發現幾千年後的君無心比起從前還是有變化的。
若說他印象中的師尊懶散逍遙,像是縹緲的風,那此刻的君無心便更像是一把斂鋒於鞘的劍。
他就那樣立在那裏,明明眉眼柔和,笑得溫潤無害,可就是令人覺得仿佛下一刻便會被他綿密的劍氣割成四分五裂。
他在看君無心,對方也在細細端詳他。
深更半夜前來,還躲在房梁上,怎麽看怎麽可疑。
可對方的眸光清澈見底,眸光清正,實在沒有任何邪氣。眉心那抹蓮花狀火紋襯得他皮膚格外白皙,盡管身著常服,卻還是給了君無心一種同道中人的感覺,清肅雅正,身不染塵。
最重要的是,不知為何,在見到對方的瞬間,君無心竟覺得有一種感應從血脈中油然而生。說不清,道不明,卻無端令他覺得自己與眼前這人聯係極為密切,仿佛出自同源。
這種血脈之間的牽係令他無端感到格外安心,下意識便覺得對方是可以信任之人。
“既同行,便不要以國師相稱了。”
見沈知寒眸光瞬時亮起來,君無心終於將手從腰側劍柄之上移開,表示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卸下了防備,隨即輕笑道:“在下俗名君無心,道號漱月,不知如何稱呼道友?”
沒想到對方竟如此爽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話,沈知寒心中一喜,立即道:“在下沈知寒,道號清昀!”
“原來是清昀道友,”君無心點點頭,“在下此時出現,也是想要借著夜色繼續查看皇宮之中的異常,既然清昀道友也來了,不如你我同行一遭?”
沈知寒立即點頭應道:“正合我意!”
目標暫時達成一致,二人便也不再過多寒暄,立即一前一後,躍上了宮殿房簷。
“數月來在下一直在皇城之中四處查探,”君無心邊走邊解釋道,“如今隻剩皇城西北角的幾處宮苑還未曾探查了。”
沈知寒聞言,心中卻有些奇怪:“漱月道友難道不是因為感應到魔氣才入宮的麽?為何還要尋找,不直接前去?”
他問得有理有據,誰知君無心卻苦笑一聲,歎道:“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在下明明在城外感應到滔天魔氣,誰知入宮後竟再無法探查到一絲魔蹤,就連魔氣肆虐的痕跡都沒有發現,當真慚愧。”
二人交談間,便已飛快接近皇城西北角的殿宇。
經君無心這麽一說,沈知寒心中也開始對著收放毫無痕跡的魔氣來源有些好奇起來。
在《護世錄》的世界中,仙魔之間實在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反而能用“勉強和諧”四個字來形容。
盡管前世看過不少仙魔勢不兩立、見麵必見血這種戲碼,可沈知寒卻並未受其影響,也沒有找到源頭後便將之正法的準備。
——天道之下,仙魔皆為螻蟻,更何況這個世界之外,還隱藏著無數虎視眈眈的外敵。
可這並不影響沈知寒好奇一下,擁有君無心口中那般滔天魔氣之人,在這不論哪個修士來都要夾著尾巴做人的皇宮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而這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才會令這名魔修連皇宮禁製都衝破呢?
在謝長留給的地圖中,曾明明白白地寫著皇城西北角宮苑乃是冷宮所在,非但沒多少守衛,因著如今在位這位皇帝後宮佳麗實在稀少的原因連關押妃嬪都沒有幾個。
如此一想,若有真魔修藏匿於皇宮之中,這裏確實更容易掩人耳目些。
正想著,沈知寒卻忽然一怔。
他驟然發覺耳邊因飛掠而產生的風聲沒了,連衣袂飛舞的烈烈聲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倏然安靜下來。
正當他心中為此感到驚訝之時,一聲清脆的鈴響卻驟然響起。
這鈴聲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沈知寒眼前幾乎立即浮現出發出這樣聲音的金鈴究竟是何模樣、鈴響後每每便會出現的那個人、以及那個人每次都會做上一兩件的荒唐事。
潮水般卷來的記憶幾乎當即便令沈知寒腳底一滑,整個人便要從房簷上摔下去,好在君無心觀察細致,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一拉,將他身形再度拉回了正途。
可二人的腳步卻也因此停了下來。
沈知寒下意識想要向對方道謝,卻不知從何處飄出了輕柔歌聲,被夜風裹挾著送入二人耳畔,將他未及出口的言語全數堵了回去。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
歌聲來自一名女子,她的嗓音極為柔軟,卻含著愁緒。這嫋嫋之音幾乎繞遍了所有高高聳立的屋簷,纏綿繾綣地飄來,直牽得人心神也隨著歌聲起伏,幾欲落淚。
“隻有相隨無別離……”
沈知寒登時一陣恍惚。
白日初見謝長留起便一直隱隱約約從心中冒出的疑惑小芽此刻終於破圖而出,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少年行動時身上沒有任何鈴音,自然也就是並未得到那枚日後會被他時時係在腕上的金鈴。
難道說,這宮苑之中歌唱的女子與他有著什麽關係???
“清昀道友?你無恙否???”
耳畔傳來君無心略含著擔憂的嗓音,沈知寒感覺到那隻一直抓著他小臂的手突然緊了緊,掌心溫熱便透過天絲錦衣柔軟輕薄的布料印上皮膚,立即將他的神思喚回。
“無礙,”他下意識便朝著對方柔柔笑了,低聲道,“我們繼續找吧。”
君無心這才鬆了手,二人再度動身,向著歌聲傳出的方向飛身而去。
地圖說的不錯,冷宮之中果然人煙稀少,幾乎連巡邏的侍衛都不見一個。
二人輕手輕腳地落入一處院中,便見一名華服女子孤零零坐在一株盛放的海棠花樹下,粉白花瓣洋洋灑灑地落在她月白色的裙裾與烏黑的雲鬢之上,變成了天然的點綴。
她一邊斷斷續續地哼著那首歌,一邊伸出手,素白柔夷偶爾接下幾片正巧落入掌心的海棠花,便小心翼翼地收到自己的裙擺之上,循環往複。
沈知寒凝神望去,她麵前的布料上已然被花瓣堆起了一座小山。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二人安靜看著,便見女子唱著唱著,聲音卻開始嗚咽起來,曲不成調,卻還是堅持唱完最後一句,隨即微微偏頭,看了過來。
借著月光看清對方麵貌之時,沈知寒心跳頓時漏了一拍,立時後退兩步,險些踩了被他落後半步的君無心的腳。
後者也嚇了一跳,雖然有些詫異,卻還是及時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溫聲詢問道:“清昀道友,你這是……?”
沈知寒卻搖了搖頭,喉嚨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月華傾瀉,映出女子未施粉黛的眉眼。
精致飛揚的線條無聲訴說著她本該是何種風華絕代,尤其是偏頭睨過來那一眼,美目盼兮,帶著與沈知寒記憶中如出一轍的驕矜清貴。
——這名女子,竟與幾千年後的謝長留生得一模一樣!!!
大概是許久沒有見過外人了,女子在發現兩人的那一刻竟扶著海棠樹緩緩起了身。
不知堆了多久才被堆成一座小山丘的海棠花瓣無聲飄落,夾雜在隨著她的動作波動起來的繁複裙裾之間,好似樹下棲息的矜貴神鳥終於舒展羽翼,抖落一身花雨,即將振翅翩飛。
二人卻下意識齊齊後退了一步。
隻因就在女子站起身的瞬間,叮叮當當的脆響從她身上響起。而響聲來源卻非環佩叮當,而是兒臂粗細的黃金鎖鏈!
“是他……”
女子微微偏頭,雲髻有些淩亂,未戴任何珠飾,卻將她襯得仿若清水芙蓉。即便身著厚重的華服,她的舉手投足間卻仍帶著風情萬種的韻味。
沈知寒怔怔地看著她緩步走來,縹色玉足未著鞋履,在細軟草葉與層疊的裙擺間若隱若現。黃金鎖鏈束縛著她的四肢,可她的行動竟絲毫未受其影響,隻是發出一聲聲有規律的脆響。
“是他要你們……來看本宮的嗎?”女子麵上綻出一抹極為淒豔的笑意,卻不待二人回答,又唱起那首歌的最後一句來。
“待得團圓是幾時……”
“待得團圓……是幾時?”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重複地哼唱著這一句,像是在問曲中那個“君”,又好似是在問自己。
夜風將女子頰邊散亂的長發揚起,沈知寒便看著她抬起手將碎發掖至耳後,金鎖鏈與宮裝長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至臂彎,便露出一截好似凝了霜雪的皓腕。
——紅絲繩在那截手腕上纏了數圈,一枚花紋鏤空的金鈴赫然懸於其上,隨著女子的動作響起聲聲清音來。
女子越走越近,神色卻愈發迷茫癡狂,沈知寒看著她逐漸猩紅的雙眸,下意識抓住了君無心的手臂。
若是幾千年後,師尊君無心會立即意識到這是沈知寒心中緊張時無意識做出的小動作,隻是想隨手抓點什麽,而非是在尋求庇護。
可此刻的君無心卻是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不著痕跡地向前半步,將沈知寒虛虛擋在了自己身後。
他們皆能看出,隨著女子瞳色的變化,絲絲縷縷的魔氣正在隨著她的步伐漸漸從她身上繚繞而起。
而隨著三人間距離的拉近,無論是沈知寒還是君無心,卻都感受到了體內凝滯已久的靈力竟開始緩慢流動起來!
——女子周身,似乎有著一種奇異的能量場,能夠屏蔽皇宮中對修者力量的絕對壓製。
“他不來看我……”
女子望向二人,卻是在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他怎麽能不來看我?”
“你!”她蔥根似的玉指直指君無心的鼻尖,大聲斥責,“是不是你!和那個女人一起,不讓他來的?!”
被指的人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便見前者指尖一轉,又對向沈知寒,嘶聲道:“那一定是你!!!若不是你們,本宮何至於此!!!”
她雙手捧住自己的頭,痛苦道:“軒郎……你怎麽能不信我,怎麽能不信我?!我雖是魔女,可我何時害過你半分啊!!!”
“師……漱月道友……”沈知寒扯了扯君無心的道袍衣袖,“她莫非就是……”
後麵的話沒有出口,君無心卻已然領會了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不錯。”
——就在她身上出現魔氣的瞬間,君無心立即斷定了先前所見滔天魔氣的來源。
然而二人目光的焦點卻開始嗚咽著低聲啜泣了起來,沈知寒別開視線,不敢看那張與謝長留一模一樣的臉。
小太子已經夠顛覆他對謝長留的認知了……如今再叫他去看那張臉梨花帶雨的模樣,他以後還怎麽麵對謝長留???
“這位姑娘。”
他正獨自一人淩亂著,不成想君無心卻在此時開了口,嗓音平靜,清清淺淺道:“若你口中的軒郎是當今皇帝陛下的話,在下倒是可以告知你他如今是什麽情況。”
女子的嗚咽聲驟停,一雙眸子卻從手指之間落到了君無心身上,陰惻惻道:“是那個女人讓你來的?她害我還不夠麽?又把我的軒郎怎麽樣了?!”
君無心聞言,卻搖了搖頭,難得沉下了聲音:“皇帝陛下已經快要不行了。”
“不行了……?”
區區三個字,前者卻好似用盡了所有力氣去解讀,拚命搖起頭來:“什麽不行了?怎麽會不行了??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軒郎陽壽明明還應該有幾十年!他會是人界最長壽的帝王,怎麽會不行了??!”
她自言自語著,突然嘶吼一聲,扭身便向著二人撲了過來:“是你們害的!都是你們!我要殺了你!!!”
沈知寒從未見過這般陣仗,見君無心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立即硬著頭皮便要拔劍抵擋,卻被對方輕輕按住了右手。
手背傳來冰絲手套的觸感,他有些詫異地望過去,便見君無心正對自己淺淺笑著,搖了搖頭。
黃金鎖鏈隨著女子的動作驟然繃直,君無心轉回頭時,女子已因鎖鏈的限製被強行困在二人麵前兩尺之外,再不能前進一絲一毫。
“你身為魔女,卻與凡人生子,可知你身上的魔氣會在你二人雲雨之時進入並侵蝕對方的身體?”
君無心嗓音平靜,卻是在將對方不願接受的事實一字一字掰開揉碎了一點點送到她麵前,字字誅心:“若非皇帝陛下得真龍庇佑,早在你二人初次行房那晚,他便會立即被魔氣侵蝕而死!如今脫了十幾年,已是大幸!”
“不……你說得不對,我不信、我不信……”
女子如遭雷擊,淚水撲簌簌順著精致漂亮的麵頰滑落,在她胸前衣襟上染出一小塊一小塊的淺色水漬。她癱坐在地,卻隻一味地重複著“我不信”三個字,像是想要將剛剛聽到的內容全部從腦黑之中驅逐出去一般。
沈知寒心情複雜地看著她,腦海中突然想起經樓藏書中對“魔女”這種存在的描述。
據說她們是被魔域中天地精華孕育而生,天生魔軀,對一切有靈氣的東西都會造成侵蝕作用,與幾千年後的風不憫很像。
這些擁有魔軀的“魔女”若是與他人生子,所誕嬰兒十個裏麵有九個便會是天生魔胎,身體血肉中皆是娘胎裏便帶出來的魔氣。
思及此,沈知寒眉頭一蹙,雖未見過謝長留真正出手,可他為自己療傷時所使用的確實是靈氣沒錯啊???
魔胎對靈氣會有天然的排斥,若謝長留以魔胎修行靈力的話,便意味著他要時時刻刻忍受被靈氣“清洗”經脈的劇痛!
“不管你願不願信,漱月此來皆是為了醫治人皇。”
君無心緩緩抽出腰間佩劍,輕聲道:“經典有著:若要醫治被‘魔女’侵蝕的人類,則需取與其有過接觸之‘魔女’體內魔核,研成粉末就水服下。”
在女子的領域範圍之內,君無心的劍不受禁製,終於再複靈光,沈知寒這才發覺一直被對方懸在腰間的長劍竟與自己的不同!
那長劍劍鞘與劍格皆由水晶雕成,劍身卻是極為鋒利的璨銀寒鐵,隨著他的抽出,表麵仿佛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而在那白霜之下、劍格下端,則以篆體刻著“臥雪”兩枚小字——竟是君無心的本命劍!!!
拜入無為宗門下一百多年,沈知寒還從未見過君無心的本命劍,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寒霜繚繞,劍氣凜冽,是柄不可多得的好劍啊!
女子聞言,卻驟然止了哭聲,她捏起衣袖將麵上淚水拭淨,再緩緩起身時,卻已是麵色平靜:“所以,你們此來是為殺我,對麽?”
“不錯。”
君無心握劍的手緊了緊,關節也因用力而有些發白——而這些,若不知沈知寒一直觀察著他,根本不會發現。
誰知前者聽了,卻是望了一眼皇帝寢宮的方向,麵上綻起一抹柔軟的笑意,仿若層層開放的芙蓉花。
沈知寒看著,驟然意識到她此時應該是神智正常了。
卻見她收回視線,微微闔起了雙眼,麵上卻無一絲抗拒之色,隻有無盡安詳與對即來命運的順從:“來吧。”
君無心抿了抿唇,緩緩舉起了手中長劍。
沈知寒自然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掙紮之色,正猶豫著要不要先將人攔下,一道熟悉的少年音便從二人身後乍響。
“住手!!!”
聲音響起的刹那,君無心的劍尖立時垂向了地麵。
沈知寒在聲音響起的刹那回過頭,便見一抹挺拔的少年身影正從宮殿高牆之上一躍而下。
謝長留仍是一襲紅衣,卻不似白日裏那一身錦服華貴,反倒沒什麽多餘花紋。一頭黑發以一根紅繩高高束起,趁著那雙點星般的眸子,顧盼神飛,俊朗非常。
而此刻,謝長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君無心二人與女子之間,卻是張開雙臂,蹙眉道:“不能殺她!”
兩張極為相似的臉真正擺到一起時,沈知寒心中對謝長留與這女子的所有猜測都得到了證實。
“太子殿下?”君無心顯然未曾想過竟會在冷宮這種地方見到平日裏時時眾星捧月的謝長留,卻還是極為和善地笑了笑,溫聲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若是換了旁人,被君無心這般溫柔對待怕是立即便會被圈粉,即便成不了迷弟迷妹也能心生無數好感,誰料謝長留卻絲毫不買他的帳。
沈知寒憋著笑看著他先是翻了個快要飛到後腦勺的白眼,隨即沒好氣道:“本太子不在這,還要等著你殺了我母妃再來麽?”
……這就有些棘手了。
君無心剛剛與“魔女”那一番對話後,沈知寒大概對他國師帽子下的真實任務有所猜測了。
在城外看到滔天魔氣不假,為此被二皇子引薦麵聖大概也不假——隻是君無心定是在麵聖時發現了皇帝身上被魔氣侵蝕的痕跡並且還知道解法,這才會以“在宮主尋找魔氣並驅除”的名頭領了國師之位,留了下來。
被魔女侵蝕的解法君無心沒必要說假,也不屑於說假。
在這個仙魔兩道沒什麽糾結的設定背景下,君無心即便發現了謝長留母親便是魔氣源頭也沒必要殺了她。
唯一一種可能便是如他方才說的,皇帝謝靈軒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果然,君無心搖了搖頭,卻是歎息一聲,溫和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皇帝陛下如今性命岌岌可危,不殺此女恐怕便要盛年隕落了……”
謝長留卻眉頭一豎,頗為不滿道:“父皇性命,與本太子母妃何幹?本太子說了不準殺,那就是不準殺,什麽理由都不行!!!”
“……唉。”
君無心手腕一轉,收劍入鞘:“太子殿下有時間的話,還是去看一眼你的父親為好。”
說完,他卻轉頭看了一眼沈知寒,點頭示意後便飛身離去,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此時此刻,沈知寒終於感受到了君無心的不同。
他如今不過元嬰,道心並不似渡劫期那般毫無波瀾,方才他握劍時不經意用力的雙手和抬劍時那一刹那的猶疑都是最好的證明。
他的師尊君無心,是光芒柔和,卻清冷不可觸及的月;而這個時期的君無心,卻反而更像是照亮黑暗的燈火,溫柔地驅散長夜,且近在咫尺,幾乎能令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
不知是一種從何而來的熟悉感與牽引感,隻要靠近君無心,沈知寒便覺得找到了歸屬,好似世間再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你是……長留?”
一聲含著欣喜的低呼將沈知寒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他向著母子二人的方向望去,便見女子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眼前的翩翩少年郎,美目中再度泛起了水光。
“母親,是我,”謝長留小臉上也罕見地湧出哀戚之意來,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是長留不孝,不能在母親身前侍奉!”
沈知寒見母子見麵,場景格外溫馨感人,卻是當即轉了身,走向了遠處的牆角。
直到聽不到二人交談之聲了,他才鬆了口氣。
來到這個世界一百多年了,若不是今日見到母子想見這種場景,沈知寒本打算將上一世的記憶打個包裹,永遠埋在心底的。
母親去世很早,早到沈知寒隻來得及記住一個模糊的影子,連麵貌都不真切。沈知寒所有的待人接物處世之道,皆是父親教的。
他幼時孤僻,不愛說話,是父親想了個邊泡澡邊聊天的辦法讓他一點點解開心結,並令他因此堅信與人泡澡聊天可以增進感情的。
再後來父親也去世了,他便這般孑然一人,直到穿進了這本書裏。
直到如今,沈知寒耳邊還猶在徘徊著父親臨終前那句“做個溫柔的人”。不管從前還是以後,這句話都是他拚命靠近與追求的人生信條。
沈知寒甩甩頭,一股極輕的力道便扯了扯他的衣角。
下意識低頭,便見謝長留正盯著自己,那雙顧盼神飛的星眸四周印著淺淡的紅色,好似剛剛哭過一般。
見他一直盯著自己看,謝長留終於別開頭,臭著臉開口道:“看什麽看?回去了!”
沈知寒終於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在對方兩把刀子一般射過來的視線中連連告罪,隨即彎腰將少年抱入懷中,騰空而起。
前前後後算一下的話,六個男主化體沈知寒已經抱在懷裏三個了。
墨寧親密孺慕,風憫之冷淡寂寞,謝長留驕矜純粹。
如果再算算他接觸過的另外三個——君無心溫和瀟灑,陸止瀾認真耿直,方棄羽翩翩君子。
沈知寒與慕逸塵從未謀麵,對他一絲一毫都不了解。即便是當年瘋狂賣安利的室友,也對這名真正的主角提及甚少。
他不知道這六個化體與慕逸塵有何共同點,甚至若不是作為一個知情者,沈知寒是斷斷不會將他們六人聯係到一起去的。
——可這就是個荒謬的故事。
一場意外,便將一位天之驕子活生生撕裂成六部分,又因為不同環境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六個人格,何其可笑。
沈知寒抱著自飛身而起便一直將小臉埋在自己頸間的少年,總覺得自己今夜心思過重,想得實在太多了。
若這六人不死,慕逸塵不恢複,誰來拯救即將被虛空之魔侵入毀滅的世界?
“……清昀。”
謝長留的聲音悶悶的,說話時噴吐的熱氣令沈知寒頸側略微有些癢:“我的母妃,其實是個魔,對嗎?”
沈知寒一怔,突然意識到少年好像有些不同了。這絲變化最直接便反映在他的自稱上,不是“本太子”而是“我。”
他想了想,隨即試探開口:“人有惡人,魔自然有好魔,太子殿下不必憂心。”
謝長留又蹭了蹭他的頸窩:“……其實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沈知寒手臂緊了緊,卻覺得少年的身子溫熱,像是一團火。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少年這個陳述句,告訴他“你聽得沒錯,想救你父親就要用你母親的命來換”?
——這未免太過殘忍。
好在謝長留也沒存著讓他作何解釋的想法,隻是摟住沈知寒的雙臂緊了緊,隨即低聲道:“你……今天能不能陪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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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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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我不知道這六個化體與慕逸塵究竟有何共同點。
眾人:最大的共同點自然就是——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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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會有人發覺化體們太容易對寒寒動情了,那是因為我們寒寒身上自帶藍顏禍水buff啊!
咳,其實是還有別的原因的_(:з」∠)_
劇情還沒完成三分之一,但我一個字都不會劇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