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六
“等什麽等?”
謝長留伸手摟住沈知寒的脖頸, 將小臉埋在了他的頸側:“陪本太子睡覺, 就現在!”
沈知寒:“……”
原來不管什麽時候, 他和謝長留的第一次見麵都與“睡覺”有關……
許是他麵上為難之色太過明顯,一直遠遠在院門處等候的內侍終於看不下去了, 一路小跑過來,低聲道:“這位……沈道長,太子殿下的午睡時間到了。”
沈知寒一怔,隨即無奈失笑:“還請閣下帶路。“
那內侍再度恭敬行禮, 沈知寒便抱著紅衣皇子,長腿一邁,跟去了太子寢宮。
謝長留似乎真的很喜歡沈知寒身上的味道,小臉埋在他頸側嗅個不停。
而後者感受著來自少年的溫熱鼻息,心中卻真真切切地感謝起師尊來。
那接連七日的療傷, 連他脖頸的咬痕都不知被什麽力量治好了, 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不然此刻若是被謝長留發現,不知又會惹出什麽事情來。
眾人比武之所,乃是東宮之中一處別院。沈知寒懷中抱著一言不發的謝長留走在連腳下石磚都雕滿花紋的長廊中,卻發現皇宮的裝飾風格與他想象中的極為不同。
當日在方棄羽的水亭中隻遙遙望見純金打造的穹頂,卻沒見到穹頂下方以玄色為主基調的建築。
可內侍所帶路線的盡頭, 卻是一座極為顯眼的紅玉宮殿, 在皇城一眾玄黑殿宇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沈知寒終於明白沉心宮的裝飾風格從何而來——眼前這座太子宮,基本上就是沉心宮的前身。
“沈道長, ”那內侍生怕吵到難得安安靜靜縮在他懷中的謝長留, 極為小聲道, “殿下習慣,每日午膳後會小睡片刻,時間固定,無需喊殿下起身,您隻要陪著就好。”
沈知寒點點頭,隨即好奇道:“那沈某之前,是誰陪著殿下的?”
內侍聞言,卻連連搖頭:“太子殿下從不喜與人接觸,沈道長可是唯一一個殿下點名要您陪侍之人……”
沈知寒聞言默了默,一直乖乖趴在他肩頭的謝長留卻小手一伸,拉了拉他垂落的鬢發:“你姓沈,叫什麽?”
他下意識答道:“清昀。”
謝長留從他頸窩蹭了蹭,聲音懶懶的:“哪個清,哪個昀?”
沈知寒失笑:“清淨的清——”
他突然一陣恍惚,頓了兩息,才接著道:“日光昀。”
“日光啊……”
謝長留下意識抬頭,透過東宮院內遍植的明心樹望向的已至中天的日頭,眯了眯雙眼:“停下。”
一前一後的二人立即停了腳步。
沈知寒微微偏頭,望向少年高束的馬尾:“殿下,怎麽了?”
謝長留遙遙一指,卻是對著庭院中一處最為茂密的樹蔭:“本太子要睡那裏。”
內侍立即麵色一白,急了:“殿下呀,睡在外麵若是著涼可怎麽好啊!”
謝長留不耐道:“本太子就要睡那裏!”
他小手握著沈知寒的青絲,又輕輕拽了拽,有些別扭道:“你……陪著本太子!”
那內侍拗不過謝長留,隻好拂塵一甩,安排人將靠椅桌案茶點等物一並擺齊了,又給沈知寒擠眉弄眼了好半天,這才恭恭敬敬地告了退。
沈知寒莫名其妙地接收了他一串信號,卻一點都沒懂。琢磨了半天,想著他的意思大概是“好好照看太子爺”這一類的,便抱著謝長留向樹下躺椅行去。
按照凡間的計算來說,月夕前兩個月,正是快要夏至的時候。饒是沈知寒不懼寒暑,也不大願意被毒辣辣的日頭一直照著。
因此走近明心樹巨大的樹蔭之中時,連他都明顯感到身上輕鬆了許多。
他微微傾身,想要將懷中少年放在躺椅之上,不料對方摟著他脖頸的雙手卻驟然一緊,兩條腿也纏上了沈知寒的細腰,抗拒道:“不行,你要陪我睡!”
沈知寒看著身上樹袋熊一樣的少年,突然覺得自己以後大概再也無法直視成年的謝長留了。
他輕輕拍了拍謝長留的後背,柔聲道:“太子殿下,這躺椅容不下我們二人的……”
謝長留更拗了:“容不下就想辦法!”
沈知寒:“……”
他直起身想了想,隨即抱著少年,自己躺在了靠椅之上。
他抬手輕輕撫著謝長留的後背,試探道:“……太子殿下覺得這樣可以嗎?”
少年終於鬆開了緊緊箍著他的雙臂與雙腿,不說話了。
見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趴在自己懷中,沈知寒終於鬆了口氣。
一垂眸,便瞥見了謝長留額角微微有些濡濕的碎發。
沈知寒這才意識到,對方死乞白賴非要抱著自己睡,大抵是因為他身上較為涼爽的原因。
抬手輕輕為他將額角細汗擦幹,沈知寒抱住少年,望著頭頂茂盛的花枝發起呆來。
正午的陽光被薄如蟬翼的雪白花瓣一層層削弱,到了沈知寒視野之中時,便隻餘淺淡的柔光。
他的手無意識地為謝長留順著毛,腦海中卻胡思亂想起來。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他是因為先前交戰時虛空之魔的臨死反撲才會被卷入亂流之中的。
而那實則是一道時間亂流,因此沈知寒陰差陽錯地回到幾千年前,遇到了還是初級形態的男主化體們。
他默默整理著那日醒來之後的點滴,心中卻冒出一個想法來。
據風不憫所言,那位“沈清雲”是在約莫三千年前出現的。
可他從穿越開始到現在,並沒有任何跡象證明曾有一位與他一模一樣之人出現在這些男主化體的身邊。
——如果他在沈清雲出現以前,就頂了他在幾個化體心目中的位置,等他們長大以後是否就不需要再費心思攻略了???
他想著想著,眼皮卻開始發沉。
錦簇的明心花團開始變得愈發模糊,視野化作一片空濛虛無的白。
懷中抱著的少年不見了,沈知寒下意識立起來,卻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好似一片羽毛,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柔風輕飄飄一拂,便不受控製地向前飛去。
不知飛了多久,柔風消失,沈知寒卻發現周身開始出現繚繞的雲霧。
下意識將視線向前投去,便見雲霧越來越多,好似不小心入了瓊宮仙境,卻被仙霧遮擋,連伸出的手都不能看得真切。
身體仍在不受控製地向前漂浮著,幾乎令他生出一種自己也是雲霧一部分的錯覺。可鼻尖卻是清新的水汽,像是雨後樹林中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
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實,沈知寒下意識揮手將眼前雲層拂開,竟好似觸到了冰涼的水霧。
就在仿佛鏽住的大腦終於開始思考自己身在何處時,眼前的雲霧也到了盡頭。
好似剛剛是穿越了一片清雲堆積纏繞而起的屏障,他眼前豁然開朗,眼底便好似清澈的水麵般,倒映出眼前景象來。
沈知寒幾乎屏住了呼吸。
眼前好像是單獨的一片天地,不屬於他認知中的任何一方世界。
一切都是輕飄飄白茫茫的一片,連空氣中的水滴都是懸浮著的,不上也不下,合著幾縷雲霧一起環繞在周圍空間之中,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柔光映得五彩繽紛。
而整個天地的中心,卻是一株通體純白的巨樹。
沈知寒敢打保票,他前前後後加一起活了大概一百五十年,還從未見到或聽說過如此大的樹。
向下望是一片雲霧,向上望卻隻能依稀瞥見茂密樹冠的幾片影子。
沈知寒偌大一個活人,在這株巨樹麵前,竟小的好似一隻螞蟻。
就在此時,沈知寒的身體終於開始輕飄飄向下飛去。
他默默望著腳下越來越近的遒勁樹根,大腦終於開始思考起來。
雙腳接觸樹根的瞬間,沈知寒終於重新拿到了對自己身體的控製權。
人對於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是很強大的,因此沈知寒向四周環視了一圈,卻還是滿目純白。
雲霧與盤根錯節的樹根交纏著鋪向目力所不能及的遠方,他試著邁開腳步,開始在巨樹的根莖上行走起來。
才走了不到兩步,一枚五彩斑斕的光點卻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
沈知寒明明應該毫無察覺,可他偏偏感到周身瞬間被一股玄異力量籠罩,當即抬起了頭。
細細望去,卻見那逐漸逼近的光點竟是一片周身洋溢著柔光的樹葉。
葉片大概隻有食指那麽長,兩頭尖尖,材質卻好像沈知寒前世見過的水晶,剖麵無數,折射出令人目眩的神光。
按照先前所見這方天地的規則來看,不論雲還是水滴,都是無重力狀態,包括穿透雲霧層之前的沈知寒自己。
可那葉片似乎有自主意識,目標極為明確地從天而降,正對著他的頭頂。
沈知寒意識到這可能是很重要的東西,伸出手想要去接,卻在那葉片離掌心尚有數尺的瞬間腳下一空,整個人立即向下墜去!
他心頭驟然一縮,猝不及防地睜開雙眼,便撞入了一雙點星般驕矜明亮的眼眸之中。
“謝……”沈知寒雙眸驟然恢複清明,立即改口,“太子殿下。”
謝長留沒吱聲,卻捏起袖子,卻是格外細致地為他擦起了臉頰與額角。
沈知寒被他趴在身上,無法動彈,隻好老老實實等他擦完。可少年漂亮精致的小臉上卻掛著濃重的好奇之色,詢問道:“你剛剛做了什麽夢?”
沈知寒登時一陣恍惚,腦海中卻一片空茫,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沈某……不記得了,”他麵上湧出一絲茫然之色,垂下瀲灩生輝的眼眸,低聲道,“殿下這樣問,可是沈某沉睡時做了什麽,冒犯您了?”
謝長留一直默默看著他,聞言卻搖搖頭:“沒有,你動都沒動。”
少年頓了頓:“可是你出了很多汗。抱著本太子,你很熱嗎?”
沈知寒一怔:“在下修行之人,對寒暑無感。”
他說著,眉頭卻蹙了起來。
……他是真的記不得了。
從小到大,他的夢從來都記得十分清楚,連細節都沒忘記過。
可方才那個在不合宜的時間做的夢,沈知寒卻一絲一毫都記不起來了。
因為靠在躺椅之上的緣故,沈知寒的鬢發向後滑落,終於露出右眼角那枚淚痣來。謝長留怔怔望著,隨即抬起小手,順毛似的摸了摸他的頭:“沒事,不怕。”
大概猜到自己是被誤解成“做噩夢嚇出了一身汗還不想說”了,沈知寒失笑,正要解釋,遠處長廊之上卻驟然傳來一聲厲喝,直接將他還未出口的解釋堵了回去。
“放肆!!!”
來人離得過遠,卻是超出了沈知寒目前能感應的範圍。因此他立即戒備起來,正要起身,卻被謝長留小手一按,再度躺回了椅背之上。
“殿下……”
沈知寒心中疑惑,正要再度起身,謝長留的小手卻又使了幾分力:“躺著,不許起來。”
少年冷卻下來的聲音未落,適才長廊盡頭的聲音卻已然又近了數丈:“成何體統!!!”
那是道淩厲的女聲,沈知寒微微偏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便見一名衣著華貴的婦人前呼後擁地行來。
錦衣鳳冠,濃妝豔抹,沈知寒先是在心中對她頭上滿嵌寶石與明珠的鳳冠表達了一下驚異,隨即對她竟然還沒被壓斷的脖頸表示了一下佩服。
這種裝扮,用小手指想也能猜到,來者大概是宮中的皇後貴妃之流。
那婦人姣好的麵容之上滿是怒氣,在人群簇擁之下快步行來,卻還是努力保持著每一步的儀態。
見二人聽了自己兩嗓子還沒有任何動作,她怒不可遏地又快走幾步,一下台階便厲聲道:“大膽賊人,還不速速將太子放開!!!”
沈知寒立即鬆開抱著謝長留的雙手,再度試探著起身,謝長留原本望著來人的目光立即轉了過來,竟是滿眼怒氣,惡狠狠道:“說了叫你不許動!!!”
沈知寒:“……???”
“太子殿下,怎能讓一名來路不明之人將您抱在懷中呢?”
婦人身側一名衣著華貴的侍女上前一步,行了禮恭敬道:“若是他心懷不軌,要威脅您的安全可怎麽好啊?”
謝長留聞言,淡淡睨了她一眼:“與你何幹?”
“太子,”婦人調整了一下因步伐過快而顯得有些淩亂的呼吸,這才字正腔圓地威嚴道,“本宮可是你的母後,難道你不該下地行禮麽?”
謝長留嗤笑一聲:“真是哪裏來的野雞都充鳳凰了。做本太子的母後,你也配?”
皇後麵色一青:“來人啊,賊人挾持太子,理應就地處死!還不速速將太子從這賊人身上‘請’下來!”
“我看你們誰敢!”
謝長留小臉之上再度浮現出將沈知寒壓得說不出話的威嚴之色,他輕笑一聲,星眸中卻攢聚起了冷沉怒氣:“皇後,你可千萬別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爬上這後位的。大老遠從內宮跑來東宮找本太子麻煩,怎麽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
他話裏有話,直接氣得皇後渾身顫抖,塗著朱紅蔻丹的手指對著少年鼻尖抖了半天,卻連一句完整的叱責都氣得說不出來。
謝長留見狀,卻輕笑一聲:“看來有些事情皇後是不記得了,不如本太子來提醒提醒,也讓這群人聽一聽他們的皇後是什麽樣的嘴臉?”
“你……你……”
皇後臉色發青,終於廣袖一甩,扭頭便走。隨行之人見狀,全都安靜如雞,連忙跟上。
沈知寒心情複雜地看著一群人烏泱泱地來,又轉眼間烏泱泱地走,終於從少年身上瞧出幾分數千年後沉心魔尊的影子。
尤其是麵上掛起嘲諷笑意時的飛揚眉眼,幾乎要與他記憶當中的謝長留重疊。
“殿下……”沈知寒稍微動了動一直被他用力捏著的肩膀,試探道,“太子殿下?”
一直緊盯著皇後離去方向的謝長留終於回過神來,立即鬆開了過於用力以至於指尖發白的手,從他身上爬了起來。
一直氣勢淩人的小臉上,竟無端浮現出幾分黯淡之色,仿若明珠蒙了塵。
見少年終於從自己身上爬了下去,沈知寒心中卻一點都沒輕鬆。
方才謝長留與皇後的對話信息量實在太大了,再加上少年此時麵上的表情,想必謝長留的身世絕不是“紈絝皇子”這寥寥四字能夠概括的。
他望著少年的側臉,正猶豫著要怎麽轉移話題,前者卻乍然回頭,挑眉道:“太多了。”
眉眼間又是一派顧盼神飛,仿佛沈知寒方才窺見的黯淡寂寥全都隻是幻覺。
他一時沒有跟上對方跳躍性極強的思維:“什麽?”
謝長留卻在此時拍了拍手,一群內侍立即應聲入了庭院之中。
“你是哪個道觀的?”少年麵上很是嫌棄,“這麽熱的天還裹得像顆竹筍,本太子看你穿這麽多就難受!”
沈知寒懵了:“可沈某感覺不到……”
“本太子感覺得到!”謝長留毫不容情地將他打斷,隨即轉向魚貫而入的內侍,“你們,去把那件天絲錦衣取來!”
沈知寒:“……”
為首的內侍聞言,卻是一怔,猶豫道:“殿下,天絲錦衣非是凡品,賜給一介平民豈非暴殄天物?”
謝長留眉梢一抬,笑意盈盈,眸中光輝卻沉了下來:“膽子大了,敢質疑本太子了?”
內侍立即靜如鵪鶉,不敢說話了。
不出片刻,一枚錦盒便被數名彩衣宮女捧了出來,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謝長留麵前:“殿下,天絲錦衣取來了。”
謝長留尖尖的小下巴微抬,宮女便立即會意,起身將錦盒捧到沈知寒麵前:“道長,請。”
沈知寒下意識捏住了衣領,掙紮道:“殿下,沈某……”
少年卻蹙了眉,雙臂環胸,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衣服換了,這發冠就不配了。”
他又一揚手:“你,找個配得上的來!”
“是。”被點了名的內侍立即後退離開。
沈知寒有些絕望。
——這個謝長留怎麽不管什麽時候都惦記著自己身上的衣服?!
道袍招你惹你了???
謝長留上前兩步,親自將錦盒蓋子打開,隨即以隻有二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聲道:“若是不換,就讓他們所有人為你受罰——”
他笑吟吟道:“每人一百杖,如何?”
沈知寒終於放棄了:“好吧……我換。”
他雖然是個穿書者,卻也是個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為了一套衣服,連累這麽多無關之人受罪,沈知寒還是硬不下心腸來。
正巧此時,奉命去取發冠的內侍也抱著一個錦盒回來了。謝長留立即令其將錦盒放下,隨即揮退了所有人,幽幽道:“換吧。”
沈知寒:“……”
他斟酌著開口:“殿下,不如沈某去殿內換……”
謝長留再次毫不猶豫地將他打斷:“又沒有旁人在,就在這換。”
沈知寒無奈,隻好依他所言,卸下了腰間銀劍。
謝長留為自己斟了杯茶,盯著對方緩緩卸下腰間金繡玄綢,又解開了道袍係帶。
玄黑道袍褪去,露出的卻是雪白的中衣。
除卻道袍,沈知寒裏麵的絲質長衫和裏衣其實薄得很。
午後的日光更毒,照得整片院子都是白花花的反光。而男子腰身的輪廓便在這反光的映襯下於布料間若隱若現,隨著他的動作顯出朦朧曖昧的韻味來。
少年的耳尖極為緩慢地泛起了紅。
沈知寒剛將才褪下的道袍搭在椅子上,謝長留那邊卻倏然傳來一聲脆響。
他下意識望去,便見本被少年捏在手中的茶盞被他敲在了桌上,茶水四濺。可後者卻低著頭,單手扶額,有些磕磕絆絆道:“還、還是去殿內換吧!”
沈知寒:“???”
他有些不明所以,可在人前換衣也確實是有些羞恥,因此什麽都沒問,便從錦盒中將衣物拿起,進了紅玉宮殿之中。
殿門合上的一瞬,單手撐頭的少年終於鬆了口氣。
——今天怎麽這麽熱???
他抬起手,開始飛快地為自己扇起涼來。
好不容易感覺到臉頰與耳尖的熱度退下去了,雜亂的腳步聲卻遠遠飄入耳中。
謝長留偏頭,便見又是一群內侍捧著鑲金玉盒,在東宮內侍的帶領下向樹蔭之下行來。
“今天是什麽日子?”他換了個姿勢,單手托腮,饒有興致道,“剛走一撥,又來一撥?”
捧著玉盒的內侍聞言,立即跪地行禮,字正腔圓道:“二皇子殿下得知太子殿下新得一名劍術老師,特命奴才攜禮前來拜會。”
“哦——”
謝長留嗓音慵懶,尾音拖得極長:“放那吧。”
內侍立即又磕了個頭:“二皇子有命,要奴才親手交給殿下的新老師。”
謝長留眉頭再度挑了起來,正欲開口,紅玉宮殿的大門卻吱呀一聲,緩緩開啟。
所有人的視線皆被這一聲吸引,轉頭望去。
一道白衣身影,便在此時從宮殿的陰影中緩緩行出。
衣袂輕舞,長發如瀑。
那人生得極為清豔,眸光卻清澈澄明,卻因眉眼線條的緣故好似時時含著溫度一般。從殿內步出的一瞬,他似乎被強烈的日光晃了一下,隨即眸光一轉,望了過來。
一抹笑意好似一朵飄落水麵的桃花,立時將他眸底清泉漾起千般瀲灩光彩,幾乎要將人的心神攝去。
不得不說,這件天絲錦衣比起一層層捂得嚴嚴實實的道袍看起來涼爽多了。
謝長留愣愣望著對方邁開步子向自己走來,竟不由自主地起了身。
沈知寒發型未動,青絲一半被玄玉冠束著,剩下的便順著失去道袍遮掩的優美頸線垂落,與材質輕薄的衣袂一同隨著步伐微微揚起,好似有流風繞身。
那股常年修道養出來的清肅雅正在白衣襯托下顯得愈發神姿朗徹,絕世獨立,仿若隨時便會羽化而去的雲端仙,多靠近一絲都是褻瀆。
眾人出神地望著男子緩步行來,日頭這樣毒,可他卻一身清爽,冰肌玉骨。
那雙浮著恰到好處薄紅的唇瓣微啟,清朗嗓音便似冷泉淌過,將人心中的躁動通通撫平下來。
這件天絲錦衣其實更像一件法器,在沈知寒穿上它的瞬間便自行調整大小,因此格外合身。
“殿下,”沈知寒又理了理衣領,隨即望著謝長留笑道,“覺得現在如何?”
少年立即回神,溫度才勉強降下去的臉頰與耳尖好似又有了回溫的意思。
他沒立刻應答,反倒睨了不遠處跪下了一地的內侍們一眼:“還不滾?”
捧著玉盒的內侍終於回了神,卻還是堅持道:“二皇子殿下交代了,要奴才務必親手將禮物交給……”
“交什麽交?!”謝長留終於忍不住了,抬手一指,“你,還有你——”
他隨便點了兩人,不耐道:“將人和禮物給本太子丟出去!”
長期跟著謝長留的內侍皆是會察言觀色的,見他麵上氤氳起怒氣來,立即汗毛一豎,也不顧會不會得罪二皇子了,直接一人一隻胳膊拖著那名內侍就出了東宮。
其餘人也不敢觸謝長留的黴頭,立即告了罪,好似被什麽東西攆著似的跑了出去。
一旁看戲似的看完了全程的沈知寒搖搖頭,謝長留卻轉身,向他招了招手:“過來。”
前者不明所以,卻還是依照謝長留的示意,乖乖上前,坐在了案前石凳之上。
還未開口詢問少年究竟要做什麽,沈知寒便覺得頭頂發髻一鬆,長發立即散落下來。
他下意識想起身,雙肩卻被謝長留按住了:“別動。”
沈知寒身形一僵,便敏銳地察覺到少年溫熱的小手將自己的長發重新挽起,隨即取了案上另一個錦盒之中的玉冠,細致地為他戴在了發髻之上。
“殿下,”沈知寒老實坐著,心中卻有些好奇,“您很討厭二皇子?”
謝長留的手一頓:“不過是隻披著羊皮的狼罷了。”
沈知寒“哦”了一聲,再度發問道:“那……您知道國師嗎?”
謝長留應了一聲:“見過一麵,不是應該出現在宮中的人。”
他又頓了頓,才補充道:“……和你一樣。”
沈知寒眉頭輕蹙,少年卻終於停了手中動作,笑眯眯地從他身後繞了過來:“這樣才對,清爽多了。”
話音未落,謝長留卻突然抬手,溫軟指腹按住他打結的眉心揉了揉:“你對國師有興趣?”
他的目光太過犀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沈知寒便放棄了扯謊的念頭,誠實道:“是。”
謝長留挑眉:“舊相識?”
沈知寒點點頭:“算是吧……”
謝長留聞言,默了默:“你入宮是為了他?”
沈知寒有些遲疑:“是,也不是。”
二人就這樣僵持了半晌,少年卻移開了按著他眉心的手指:“……本太子準你去尋他。”
沈知寒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聞對方又道:“但有一點,你要記住了——”
謝長留突然傾身湊到了他耳邊,一手按在他的心髒位置,幽幽道:“你現在從頭到腳,都是本太子的。”
沈知寒一怔,唇角立即勾起一抹無奈笑意:“……是。”
入夜。
又陪謝長留呆了一下午,將在皇城所有需要注意的東西弄清楚,沈知寒回到專門為自己安排的偏殿,終於將分別時少年塞來的錦盒打開。
燭火昏暗,卻足夠將盒中雕工精美的白玉麵具清楚照亮。沈知寒伸手將麵具捏起,心中終於有了底。
與三千年後比起來,少年時期的謝長留簡直就是善解人意的小天使!
縱然有時脾氣怪異了些,卻比幾千年後心思難測的沉心魔尊好相處多了!
沈知寒歎了口氣,也不知謝長留究竟經曆了些什麽,性格變化竟如此之大。
多思無益,他將細膩微涼的白玉麵具揣入懷中以備不時之需,隨即打開殿門,走了出去。
子夜時分,除了四處巡邏的守衛,整座皇宮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沈知寒回憶了一下謝長留下午拿給他看的地圖,辨了辨方向,直接向著國師殿飛簷走壁而去。
即便不能使用靈力,他身上的功夫還在,穿越前與虛空之魔交戰時所受內傷也因方棄羽那幾杯苦茶恢複了個七七八八。因此沈知寒幾乎是毫不費力便避開了巡邏守衛,格外順利地靠近了國師殿外圍。
不知為何,自從入了皇宮,沈知寒便總覺得體內有種隱約不明的感應,卻又說不出來自何處,詭異得很。
可這個疑惑卻隨著他與國師殿,準確來說應該是君無心之間距離的縮短逐漸消失了。
翻過國師殿高牆的一瞬間,沈知寒立即明確了感應的來源——君無心。
皇城禁製定然對君無心也是有效的,隻要他沒有剛好站在門邊,沈知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被他發現。
他這樣想著,便輕手輕腳地靠近了燈火通明的正殿。
誰知甫一踏上最後一節殿前台階,緩慢的腳步聲便驟然從遠處響起。
沈知寒立即汗毛倒豎,飛身而起,躲在了殿門上方的廊柱之上。
直到確認自己藏好了,他才一怔,陡然反應過來。
——不對啊,來國師殿本就是要尋君無心的,他躲什麽啊???
足踏石階之聲仿若錘擊一般重重敲在沈知寒心弦,他又縮了縮,心中默默祈禱君無心一定不要外放神識,卻沒發覺被隨手塞在領口的白玉麵具已然因為他的動作與姿勢被擠出了一半。
腳步聲越來越近,沈知寒立時屏住了呼吸,可就在聲音消失的刹那,白玉麵具卻沒能成功抵抗重力,滑出衣襟飛墜而下。
糟了!!!
沈知寒下意識伸手去抓,指尖卻剛好與其險險錯過,他絕望地看著麵具飛速下墜,隨後“啪”地一聲輕響,落入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掌之中。
沈知寒:“……”
那隻手捏住麵具,隨即微微向上一舉,大抵是想仔細看看麵具是何模樣。
沈知寒徹底僵在了原地,便見那手的主人向前行了一步,隨即微微仰起了頭。
——二人就這樣目光相接。
比起數千年後,君無心的容貌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那一頭銀絲都光澤依舊。
沈知寒保持著向下伸手的姿勢,還未來得及思考對方為何年紀輕輕便白了頭發,君無心線條柔和的麵上便陡然泛出一抹笑意。
就在那抹笑出現的瞬間,沈知寒心頭一悚,幾乎是用盡全身力量當即躍下房梁,向著台階下方衝去!
而就在他離開房梁的一瞬,一道淩厲劍光便倏然而至,立時將其斜斜削成了兩截!
沈知寒邊跑邊叫苦。
若這真是他與君無心第一次見麵,對方這樣對著自己笑,他肯定會心中高興,以為對方十分友善。
——可他已然與君無心相處一百多年了!所以清清楚楚的知道,這種看起來極為無害柔和的笑意,便是君無心動武的信號!!!
聽著後方傳來的劍鳴之聲,沈知寒立即渾身一涼。
腳尖接觸最後一級台階的瞬間,他右手按向腰側,拔劍的瞬間立即身形一扭,剛剛好格下君無心飛劈而來的一劍!
兩擊未中,君無心麵上笑意更盛。
沈知寒被二人短兵相接時所生的勁力壓得向後踉蹌幾步,還未站穩,眼前便又是一道銀光!
無為宗的劍從無固定套路,講究的是在最合適的時機用出最合適的劍招。因此除卻測試三位徒弟劍法之時,沈知寒從未見過君無心出劍。
可此時此刻,他卻寧願自己永遠不要看見,尤其是在對方目標是自己的情況下!
單單是二人初照麵的那兩劍,沈知寒就立即心如明鏡。
哪怕君無心此刻隻是半隻腳邁入了出竅期,比他整整低了將近兩個大境界,可在這種無法使用靈力的情況下,單論劍術,沈知寒知道自己絕無從他手下取勝的可能。
與測試時君無心的劍不同,沈知寒是真正從麵前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影間感受到了幾乎化為實質的殺意!
君無心的劍太快,快到沈知寒隻能勉強格擋,根本沒有還擊之力。
深覺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沈知寒立即眼一閉心一橫,大喊一聲:“我認輸!!!”
勁風拂麵,立時將他鬢角碎發掀向腦後。
沈知寒隻覺眉心刺痛,試探著睜開雙眼,便見冷劍劍尖正好停在自己眉心,再進一厘,便會要了他的命!
夜風忽起,將二人衣擺與長發掀起,沈知寒這才發覺背後早已被汗水浸透,被風一卷,一片冰涼。
冷光一閃,君無心收劍入鞘。
沈知寒終於開始慶幸自己聽了謝長留的話,將身上道袍換了下去。
若無為宗是個人丁興旺的宗門,門下弟子幾百人,他隨便扯個名頭都能蒙混過關。
可如果沈知寒記得不錯的話,在君無心這一輩無為宗中應當隻有三個人——玄玉仙尊慕淩雲、漱月仙君君無心、仙鶴白河。
而無為宗的名氣也因人丁實在稀少,導致他穿著道袍在外招搖那麽久也被沒人認出身份。
慶幸的同時,沈知寒心思電轉,還在想著這種情況用什麽開場白比較好,便聞對方含著淺淡笑意的嗓音響起,還是記憶中那般清淡縹緲,仿若撩過心間卻又抓不住的清雲。
“一炷香時間,解釋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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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留曾經也是個可愛的天使啊……
咳……雖然說過寒寒會厲害起來,但是輸給師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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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看得人少了很多orz
我要開始攢一攢存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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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各位發現錯誤的小天使……蠢作者寫這一章的時候有些暈,將師尊的等級從半步出竅寫成了半步合體,現在已經改正了,並且多謝“吃貨”“瞬間永恒”“雨後黃昏”三位小天使的指正!
我以後一定認真檢查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