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方棄羽站在二人三尺之外,笑容得體,微微一偏頭,眸中便倒映出沈知寒線條清俊的麵容來。
沈知寒一向了解他,對方雖眉眼清淡,卻似含著春風般的暖意。不論何人,但凡與方棄羽對視,皆會不由自主生出友好親近的意味來。
於是他也笑了,想到對方信箋所言,立時裝模作樣地深吸一口氣,歎道:“落地便聞茶香,看來好友誠不我欺,果真是掃榻以待了。”
方棄羽麵上笑意又暖了三分:“方某一言,何曾失約?”
見對方眸光轉而停留在身邊玄衣少年身上,沈知寒撫了撫墨寧發頂,溫聲道:“來,阿寧,見過學宮山長方先生。”
少年聞言,立刻恭敬行禮,垂眸道:“方先生。”
方棄羽立刻伸手將人扶起,點點頭:“不愧是好友愛徒,資質氣度皆非常人可比。”
語畢,他回手再度挑開珠簾,讓了讓身:“快請進入罷,留香大人可等得心急了。”
桂仙留香?
傳說中修為僅次於師祖漱月仙尊的那位桂仙麽?
一直低眉順目的墨寧有些好奇地抬起頭來,便聞重重翠幔間,水風裹挾著一道清麗女聲飄出,含著一絲淺淡笑意:“咦,你這娃娃自己等不及,可莫要推卸到我身上。”
方棄羽一怔,麵上卻無尷尬之色,想必是早與對方互相打趣慣了。隻無奈搖了搖頭,隨即笑著將二人引入了水榭之中。
墨寧跟在二人身後暗自觀察,卻見他那一頭烏發全數被玉簪與發帶一絲不苟地束至了腦後,連一絲碎發都未曾垂落。那一襲青衣式樣簡單,幾乎不帶任何紋繡,卻無端令人覺得男子氣質高華儒雅,仿若江南煙雨後朦朧清澈的天光。
他背脊筆直,挺拔如竹,每行一步間距都一模一樣,好似特意精密計算過,卻又不急不緩,襯著行動時叮當的環佩之聲,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韻律。
當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同樣是溫柔,比起如拂麵春風的方棄羽,師尊沈知寒卻不管如何和善,都改變不了冰肌雪魄的內裏,顯得更為出塵清肅一些。
早已習慣將遇到的美人與自家師尊做對比的墨寧暗自勾了勾唇角。
——相比之下,他還是喜歡師尊!
水榭之中,裝飾精致卻不冗餘,紫檀木恰到好處地襯托著主人的品味。
檀香、桂香混雜著水上飄來的荷香,竟極為完美地相互襯托著,師徒二人一路趕來的風塵便被這渾然天成的香氣滌蕩一空。
隨著方棄羽不疾不徐的腳步進入水榭,便見搖動的紗幔一側,一嫋淺黃衣裙倚欄遠望,水蔥般的手指正捏著一枚青玉茶盞把玩。
聽到三人進來的腳步聲,女子抬起另一隻手理了理雲鬢,隨即杏眼含笑,轉過頭來:“喲,小寒寒,長這麽大了。”
方棄羽與墨寧皆是一哂。
對於這位前輩格外喜歡同師尊一樣喚自己小名這件事,沈知寒早已放棄掙紮了。因此他毫無心理障礙地低頭行了個弟子禮,恭敬道:“留香前輩。”
黃衣女子款款起身,輕紗質地的廣袖一揚,氤氳著桂花香氣的靈風便將沈知寒扶起身來。
留香生得極美,明眸善睞,身上卻好似含著些書卷氣。其人不似聲音帶著疏離,反而毫無高人架子,笑著抬手比劃了一下。
“百年前初見,你還沒我高,想不到如今也是個可以獨當一麵的大人了,不愧是能蟾宮折桂之人。”
“前輩過獎,”沈知寒伸手將一直低頭靜聽的墨寧攬過來,笑道:“這是晚輩上月新收的弟子,名喚墨寧,往後還要勞煩您多加關照呢。”
“小寒寒既然這麽說了,我豈能拒絕?”
留香看著墨寧,雙眸一亮,伸手將有些懵懂的少年拉了過去,笑得格外親切欣喜:“不錯嘛,天靈根,生得好看,味道也好聞!我喜歡!”
留香本是就草木化身,受的是學宮萬年熏陶,心思格外單純。加上墨寧身負仙魄,本就會使萬物親近,自然被她寶貝似的抱進了懷中。
卻可憐了少年陡然撞入她香軟懷抱,一時無措起來——從小到大,除了母親,還從未有女子與他這般親近。
他第一反應便是望向沈知寒,卻接收到了對方一個“安心”的目光,隻好老老實實地不動了,任由留香繼續又親又抱。
沈知寒托腮看得有趣,待他終於笑著回過頭,方棄羽剛好將茶為他斟入青玉盞,兩根手指將其推將過來。
“看來知寒很喜歡這位徒弟。”
方棄羽眉眼溫和,語氣卻很篤定。二人相識幾十年,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好友收徒,想必定是各方麵均合心意了。
沈知寒笑而不答,卻舉杯格外仔細地品了一口:“香滿麵、味如春,雪頂含翠,晨露烹之,棄羽當真風雅。”
方棄羽點頭,嘴上卻調笑起來:“當真什麽都瞞不過沈道長這舌頭。”
“誒,這可折煞我了,”沈知寒挑眉,眸中卻漾開瀲灩笑意,“我這舌頭,還不是被方先生養出來的?”
方棄羽連連搖頭:“沈道長這可是天生靈,當年初見若不是你品出了那杯茶,我也不會將道長錯認成故交了。”
沈知寒將手中茶盞放下:“說來也巧,當初不過一時好奇,誰曾想會與方先生結緣?當真是沈某榮幸……”
靠在後麵揉著墨寧臉頰的留香終於聽不下去了,一張口便將二人之間的談話打斷:“我說你們兩個小娃娃,怎麽隨便聊聊天就打機鋒?無不無聊?”
“前……前輩……”墨寧被她揉得有些吐字不清,卻還是筆直地站著,堅持道,“絲、絲尊是……”
“噗……”
沈知寒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捂著肚子渾身顫得厲害。方棄羽也麵露無奈之色,忙道:“大人,知寒與愛徒趕路許久,還是讓他們先去休息吧!”
“好吧,好吧——”
留香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墨寧還未脫稚氣的麵頰,妥協了。
一得解放,墨寧立刻撲了過來,將通紅的臉頰與耳尖都埋入師尊懷中。
沈知寒笑吟吟地安撫了幾句,便將小徒弟抱了起來,隨即與二人告了辭。
一直默默看著二人互動的方棄羽輕敲桌案,立時有兩名青衣小童進來,將沈知寒引了出去。
水榭之中寂靜下來。
留香抱著手臂,卻是饒有興致地審視起仍在品茗的方棄羽來。
他坐得端正,一舉一動淡定從容,麵上笑意仿若春風拂柳,整個人是可以說沒有一絲瑕疵。
可留香就是能看出點不同來。
她笑眯眯地屈指一彈,一道極為細小的氣旋便在眨眼間飛出,在方棄羽毫無防備之時打翻了他手中的玉盞。
可茶杯翻轉,卻無一絲茶水灑落。
方棄羽有些怔愣地看著它落在自己腿上,卻沒有濺濕一點布料,麵上笑意漸漸沉寂下來。
“茶都沒了,你是在品空氣麽?”
留香撓撓下巴,緩步踱了過來,坐到了沈知寒方才落座之處。
她裝模作樣地深呼吸一下,隨即皺著鼻子歎道:“確實該品品,嘖嘖,怎麽有點酸?”
方棄羽終於整理起自己的怔愣神色,將玉杯撿起擱在一旁,又取新杯重斟了一盞,聲音中卻是顯而易見的無奈。
“……大人莫要取笑我了。”
留香托著腮,眸光卻隨著飛揚的紗幔遊離起來:“你什麽時候開始心悅他的?”
青衣男子抿了口茶,平靜淡定:“我與知寒隻是好友,大人多想了。”
留香挑眉,隨即抬手扶了扶唯一一枚點綴在自己流雲髻上的步搖:“我雖是顆樹,好歹也活了萬年,你這娃娃真當我看不懂麽?”
“晚輩豈敢。”
方棄羽搖搖頭,麵上笑意卻絲毫未改:“隻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樣……便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