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師、師尊……”


  “嗯?”


  沈知寒坐在石桌旁,單手托腮。


  未束的青絲如瀑,偶爾有落花親吻,也極為快速地順著墨發滑落,最後落身於披在雪白中衣外的玄色長袍之上,遠望好似堆了一片雪。


  墨寧收了劍,小心翼翼地看著一直眼神迷離的前者:“您還好嗎?”


  自前幾日從一心峰被叫回來,他就發現師尊好似有些不對勁。


  依這段時間的相處來看,沈知寒看著隨意,其實是個在衣著與舉止方麵很注意的人。可他自醒轉後卻從未束過發,衣著也是終日簡單隨意得很。


  更重要的是,修仙之人本無需睡眠,更何況是沈知寒這種已然分神末期的大佬了。可他卻終日精神萎靡,這才剛剛晨起不久,就在看他練劍時再度打起瞌睡來。


  沈知寒擺擺手,隨即朝著滿麵疑惑的小徒弟安撫性地笑了笑:“無礙。”


  ……才怪!

  他假裝揉著額角,胸口卻憋著一口老血。


  他叫陸止瀾加固了結界,是為了防止謝長留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坐忘峰,可萬萬沒想到,那家夥竟然還會入夢之法!


  修者一般都是白日練功,夜晚冥想,完全不需睡眠,可沈知寒不同,他前世保留了二十多年的習慣豈是說改就能改的?

  可自從這位沉心魔尊離去後,沈知寒但凡睡覺,就會夢到二人夜夜纏綿!


  從沉心宮到坐忘峰,從紅玉殿到溫泉池,見過的沒見過的姿勢都被謝長留強行嚐試了個遍!!

  ——說是纏綿都說輕了,在沈知寒看來,簡直就是謝長留對自己單方麵的蹂|躪!!!

  最奇怪的是,不論前一夜在夢境之中有多腰酸背痛、體虛氣弱,都不會反映到他現實中的身體上,卻會轉化成潮水般的困倦,讓他站著都想打瞌睡。


  譬如現在,日頭還未升至中天,沈知寒就又要趴在石案上睡著了。


  少年墨玉般的眸子中滿是擔憂:“師尊若是累了,不如先去休息吧?徒兒自己也能練劍的。”


  沈知寒卻搖搖頭,隨即直起身子:“不行不行,再睡可就要變成睡美人咯。”


  再說了,睡著萬一又夢見謝長留怎麽辦???

  睡……睡美人?


  墨寧一怔,便見對方悠然抬起了一隻手臂。


  潔白廣袖順著藕臂滑落,順著肌肉勻稱流暢的線條向上望去,便見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指一動,折下了一根梅枝。


  他的手上繭子不多,看上去更像是撫琴弄簫、題字作畫的手,倒不像是握劍的手了。可沈知寒偏偏笑著低頭,隨手將身上外披一抖,掂了掂手中花枝:“來,讓為師考考你《悟劍篇》學得如何了。”


  玄色長袍從他肩頭滑落地麵的瞬間,沈知寒周身氣質卻渾然一變。


  這世間劍有千百種,各有各的脾性,但總歸都是劍。而無為宗這些人就好似脾性風骨皆不相同的靈劍,不論平日是什麽樣子,內裏都是有劍的風骨在的,隻是輕易不顯露於人前。


  墨寧看著他,恍然有種看到那日打扮整齊的師祖一般的感覺。


  金丹期前,無為宗所有人學劍用的都是木劍,墨寧也不例外。


  可他神色卻認真下來,雙手持劍,劍尖朝下,恭敬行禮:“請師尊賜教。”


  隨即一本正經地擺出了標準的起手式。


  梅林氣氛頃刻間一凝。


  沈知寒罕見地收起笑意,瀲灩眸光流轉,抬起花枝便是一刺。


  二人純以劍招相交,花枝與木劍相交的瞬間,純白花瓣被勁風裹挾著卷起,激起陣陣冷香。


  錦簇花枝間,一玄一素兩道身影,仿若交纏飛舞的仙鶴,一招一式樸實無華,舉手投足間卻似乎含著天地造化,格外翩然淩厲。


  沈知寒麵上略略浮起一絲驚訝之色。


  不愧是劍仙化體之一,即便還是個孩子,也能看出墨寧在劍法一道的天賦。


  黃金台墨家,慣用烏骨鐮為兵器。


  沈知寒早年下山遊曆時曾有幸目睹,鐮刀彎若弦月,同體烏黑,鋒利駭人,收人性命如割草。可如今細細想來,卻是不襯墨寧的。


  這樣的劍術之材,若不學劍才是可惜。


  ——說不定,自己會遇到墨寧,也是冥冥之中由天注定。


  二人過了幾十招,學藝不過半月的墨寧逐漸開始招架不住,沈知寒花枝一勾,便將他手中木劍挑飛,飄舞的花瓣隨著勁風止息飛雪般飄落地麵。


  “很好。”沈知寒笑著將手中已然沒剩下幾片花瓣的花枝向石案上一枚細口白玉瓷瓶一插,便見本已荒蕪的花枝竟再度生出了嫩芽花苞,不過眨眼間便再度花團簇簇。


  他滿意點頭,隨即拍了拍墨寧肩膀:“氣息也有築基巔峰了,結丹指日可待。”


  少年乖巧道:“想必再有幾日便可渡金丹劫了。”


  一番比試,反倒將令人困頓的倦意打散了不少。沈知寒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不錯不錯,既如此,明日便動身罷。”


  “師尊!”墨寧看著對方轉身離去的背影,突然下意識叫住了他。


  沈知寒一個嗬欠打到一半,眼角微紅,卻扭回身來:“嗯?”


  墨寧見他眸中柔波好似又瀲灩了些,白皙麵頰不由自主又紅了起來:“師、師尊希望弟子拔得頭籌嗎?”


  “這個嘛……”沈知寒故作思考狀,“乖徒兒啊,其實我們宗門很隨意的,你即便隻是去觀光也無所謂的。”


  “可弟子聽說師尊當年便是上屆折桂大會拔得頭籌者……”墨寧有些猶豫,師尊得了首位,弟子若是沒得,怕是會被別人嘲諷這位師傅教得不好吧?

  “傻孩子,”沈知寒失笑,踱回來抬手將少年的發髻揉亂了,“為師不過隨便比比,你也隨便比比即可,都是虛名而已。即便你拿不到那顆定魂珠,為師還沒別的寶貝能送你了?”


  墨寧抿了抿唇,心中卻有了盤算。


  次日,沈知寒罕見地起了個大早,拉著墨寧便上了路。


  經緯學宮離無為宗說遠不遠,說近也算不得近,二人架雲閑聊著,在路上便花費了半日光景。


  墨寧從未來過學宮,因此發現還未看清建築輪廓便能見到一株參天桂樹時,著實怔了怔。


  沈知寒笑著解釋:“這便是學宮副山長——桂仙留香的本體了。”


  他們早來了一旬*,因此學宮之中還未到熱鬧起來的時候。沈知寒拉著小徒弟,卻未走正門,而是方向一轉,便朝著學宮後方一座不算高的石山飛去。


  與無為宗遍植梅竹不同,經緯學宮之中出現頻率最多的是桂花。


  石山下方是片湖泊,如鏡水麵之上點綴著朵朵睡蓮,若不是微風拂起水榭屋簷懸掛的風簾翠幕,幾乎要令人懷疑身處畫中。


  二人在水榭門前散去清雲,墨寧抬起頭來,便見頭頂飛揚清逸的“天下清”三字,目光再向下,便見珠玉垂簾間,伸出一柄折扇來。


  墨寧出身黃金台,即便是個不受寵的孩子,該有的眼力還是會有的。


  對方折扇未展,他卻能看出扇骨皆是白玉所製,青玉冰絲扇墜雕工精致,依稀可見一個“寒”字落在角落,大概是師尊的贈禮。


  折扇撥開珠簾,最先出現於二人視野之中的是一片無甚點綴的青色衣角,而後那人一腳邁出,便是係了環佩流蘇的玉帶;再向上,便是一絲不苟的衣襟,而後則是一張清淡的臉。


  他長發一絲不苟地全數束起,便顯得眉目有些寡淡,像是山水畫中隱於雲霧的仙人,沒有表情時,大概看上去會有些冷。


  可此時他眉眼含笑,整幅畫就都活了過來,山水之中綻出了漫山遍野的桃花。


  二人看著他從珠簾中步出,好似從畫中來到了人間。


  “好友,可令我一番好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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