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你有不能說的,我也有不願談的,這樣下酒太難,咱們不聊彼此,”言無純幾碗黃湯下肚,身體就算不運功,也暖暖和和的,“聊些下酒的事。”
方司思顯然不明白言無純的意思,她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事還能下酒?”
“你平時跟人喝酒,都不聊天?”
“我基本不會跟別人喝酒,同門都隻會說我愛聽的話,而江湖上的人也不會來這兒跟我喝酒,我也從不會主動跟別人,今次你算特殊,不僅僅是因為你跟歐陽俞舟師叔的關係,還有……”方司思突然停下,話風轉開,“不過,你可以說說看。”
言無純自己動手倒滿一碗:“這是我跟萬洪泰學到的,喝酒要逢知己,如此才能痛飲千杯,先要知道我倆是否投緣。”
“「嵐雲嶺」的那個萬洪泰?”
“對,”言無純端起碗,舉到方司思跟前,“方姑娘,你覺得習武是為了什麽?”
麵對言無純煞有介事的樣子,方司思第一時間還沒習慣,爾後她緩緩學其樣將碗平舉:“習武,當然是為威震天下,叫所有人仰目而視,天下任行。”
言無純癟嘴搖搖頭:“我覺應是行走天下時,見不平之事可出手平之,見不義之事可出手助之,鋤更多強扶更多弱、行更多俠仗更多義。”
這話實有一半是萬洪泰當時與他對酒時所言。
方司思聽明白了他的話,但不明白之後又該怎麽樣:“嗯,我覺得你說得確實比我好,然後呢?”
“那就得請方姑娘罰喝一碗了。”
方司思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意思,那先不忙,如此規矩,你剛才的話我就要說道說道了。”
“你所謂的那些,隻能說代表你個人,而實際上天下人習武,都是滿足自己一己私欲,隻不過恰好有些人的私欲就是幫助弱小,而恰好有些人的私欲是害人而已,所以我剛才所言也沒錯,跟你所說一樣,都是習武萬千原因中的一種,隻不過你的聽上去更好聽一些罷了。”
方司思這一席話,讓言無純一時接不上來。
“說漂亮話誰不會,”方司思繼續道,“這就讓我自罰,我可不認。”
“我從小所聽大俠的事跡、那些廣為流傳的故事,皆是他們鋤強扶弱、拯救蒼生,很明顯,這才是真正練武之人所該追求的,誠如方姑娘所講,但你認為哪一種才是對的呢?”
“我既認為你說得對,也認為我自己說得對,就像我既崇敬歐陽俞舟師叔的俠肝義膽,也憧憬段紅迤師叔的我行我素,相比較成日在「千流穀」的我,你應該更能理解江湖中各式各樣的欲望,否則哪有那麽多紛爭、那麽多故事,”方司思說完衝言無純揚揚下巴,“是該你喝吧?”
言無純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辭,他想要反駁,卻絲毫不知該從何下手。
跟萬洪泰喝酒,可說是情投意合,而跟方司思喝酒,雖從頭到尾兩人都沒談到一起,卻是格外有意思。
而方司思也有同樣的感覺,甚至在喝完一壇酒後,方司思不準言無純離開,又是抱出了另一壇。
“再者言之,”方司思已然打開了話匣子,“現在的「千流穀」,每個人擠破頭都想入選「主穀」,為的可不是行俠仗義,而是習練更厲害的武功,出人頭地,我可以這麽說,「千流穀」從上至下,無‘俠’可言,然跟你們一比,你們有各種所謂俠士,但這麽些年遠不及「千流穀」太平。”
“太平?我看並非如此,”言無純立馬反駁道,“你們的「崖」派,掌控著那什麽堤壩,卻打算在發水之時犧牲下遊百戶的村莊,以保自己練功之地,你們「千流穀」‘俠’不‘俠’我不知道,但這種‘太平’,算是什麽太平?”
方司思目不斜視地望著言無純,也不言語,直接將碗裏的酒一飲而盡,爾後笑道:“對,這算什麽太平!我是「千流穀」弟子,這碗我認罰。你既然擅長說漂亮話,那我也問你一個同樣的問題,什麽才算真正太平?”
言無純毫不猶豫地回道:“天下再無惡人。”
方司思先是一愣,不過她並沒有評判他的這句話,而是說道:“相較學武行俠,我更喜歡經商彈琴,「流派」本有一脈音律的武功,但早已失傳,我所能學僅是皮毛記載,今年是我第一次讓我爹選我上「主穀」去參加賞罰會,為的不是什麽選拔入圍,而是希望能有機會去「百樂坊」,之後返回「千流穀」,重新將音律這一脈發揚光大,讓他們不再一門心思紮在這殺人的功夫上,我認為,江湖人不再癡迷武功,就會少許多仇怨,而仇怨減少天下才能趨於太平,告訴你也無妨,你闖「洪堰」這事,我是十分敬佩的,但這離太平還差太遠。”
言無純很是堅定地擺擺頭:“我爺爺說過,隻要天下有俠,那日子就會向好的方向過去,而行俠仗義少不了厲害的功夫。”
兩人有關江湖和大俠的問題,這麽你來我往,共喝了四壇酒,直到天蒙蒙亮,方司思一頭倒在灶台邊才結束。
方司思有以為遭賊而衝進廚房的店小二照顧,言無純則隻能自己回房。
房間裏何駱還睡著,隻是沒再打呼。
方司思的這酒,勁兒並不大,言無純也隻是有些上頭,還存有比較清醒的意識。
他突然發現剛才跟方司思喝了將近一個多時辰,對方竟然沒有一次提到何駱。
言無純打了個哈欠,把窗戶推開了些,望著連成線的雨水,任由冷風拂麵。
“這天下跟你故事裏的天下很像,但天下人卻和你故事裏的不大一樣。”言無純頭搭在窗沿邊,自言自語著睡了過去。
當他再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隻江魚瑤的大眼睛。
“小純子,你怎偷摸著又去喝酒了?”
言無純第一次頭不痛,隻是身子有點軟:“你怎跑下來了?”
“都已經是正午啦!”
雖然還在下雨,但窗紙外的確已經亮得發白。
“靠,老言,你偷喝酒就算了,回來老老實實躺床上啊,掛在窗戶邊幹什麽,我活生生被冷醒不說,還險些給嚇死。”
何駱裹著被褥有氣無力地半坐在床上,秋池正在給他擰幹濕布,搭在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