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她手上的防寒外套,與江戶川亂步身上同色的詰襟、學生帽是一套。
說是防寒外套,其實看起來更類似於立領鬥篷。
由一顆紐扣固定,沒有袖筒,對穿著者毫無體型限製,很長。知花千佳要披上,估計衣沿長至她膝蓋下方,能把大半個她嚴嚴實實地罩住。
知花千佳摸著防寒外套,它並非防水的材質,隻是一層很普通的布料,但在這種暴雨肆虐的天氣,這是一件很實用的長外套,可以擋住大部分斜打過來的雨點,避免上身被浸濕。
他說他有帽子。
亂糟糟的黑發從江戶川亂步的學生帽邊沿,如生命力頑強的雜草恣意鑽出來,一縷、一縷翹起,顯然連他這顆毛絨絨的腦袋都遮不住。
知花千佳看儼然認為已經把自己武裝好了的江戶川亂步,揪住防寒外套的立領抖了兩下,不由分說地給他罩上。
防寒外套像鬥牛士用的布萊卡,被甩出一道流暢的弧度。
“江戶川君,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子。”
大人有義務保護小孩子。
知花千佳示意江戶川亂步自己把紐扣係好,她要找輕便的小遮陽傘。
“啊,啊。我當然是小孩子。”
江戶川亂步低頭,乖乖把紐扣塞進紐扣孔,臉頰不由得鼓成兩邊各一隻的水氣球。
“母親的口頭禪就是,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不論母親還是父親,他們哪一個和我合撐一把傘,都是把傘盡可能地往我這邊靠過來,說大人比小孩子身體健康,他們不怕淋雨生病。可是啊,我看你比我更容易生病的樣子,我的腦袋從來沒有受過傷,更不可能失憶了。”
恰好車到站停穩了。
江戶川亂步不扭頭和她咕噥了,把癟下去許多的挎包掛在左手手臂上,右手拿著波子汽水嗖地站起來。
他知道要從後門下車,可以期待一下的煮物店在一眼望得到的遠處。
知花千佳撕開遮陽傘的尼龍搭扣,呆愣一瞬。
江戶川亂步遠比她知道得更聰明。
如果說,他看懂怪盜基德的文字暗號是變位詞遊戲,她之前認為可能有受到她備注的啟發。
那麽,她可沒有把失憶這件事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和茶木神太郎的對話中也從頭至尾未表現出這一點。知花千佳迅速回想了一遍,確認她的表現十分正常,也確認江戶川亂步是從更細枝末節的部分看出來的。
被她所遺漏的,她看不出來的細節。
而且,江戶川亂步並不覺得這是很了不起的才能。
對他來說,這就和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是不值一提的常識。
所有人都應該這麽聰明,大人都要比他更聰明。
知花千佳忍不住要開始懷疑江戶川亂步上車前的劇透了。那或許並非他道聽途說來的,而是就看了那麽短短的幾分鍾,真相便自然而然在他的腦海裏浮現了。
江戶川亂步蹦蹦跳跳地跳下去,停在黃色的下車區域上回望她。
雨柱自他觸手可及的近處直直落下來,砰砰使勁砸在地上,濺起冰冰涼涼的水花,微微弄濕了他的鞋子。
江戶川亂步催促:“知花知花?”
知花千佳拿起帆布包和傘,緊跟著起身。
江戶川亂步就站在那裏等她,又喝了一大口波子汽水。
亮橙色的汽水隻剩下一丁點了,積在瓶底左右晃動。
還有一顆玻璃彈珠卡在內凹處掉下不去,也出不來,由於光的折射,散發出比汽水瓶身更透亮的色彩。
是漂亮的綠色。
與他的眼眸相似。
江戶川亂步目不轉睛地盯著靜止的彈珠,若有所思。
知花千佳快步到他身邊撐開傘,將傘麵更傾向他的方向。
雨聲嘈雜,像極了有無數人同時用雨製成的鼓槌,敲擊傘麵、屋簷和大地。
為了兩人被淋濕的麵積盡可能小,知花千佳把包換到遠離江戶川亂步的另一側挎著,一手撐傘,空出的另一隻手擁過他,稍稍用力地搭在他肩上,確認罩著防寒外套的江戶川亂步在快走的過程中,一直在她右邊往前一點點,不會被很多雨打到的位置。
雨點滂滂沛沛地打在知花千佳沒有傘麵遮掩的左半邊,或者循著光滑的傘麵急促落下,這一塊的雨水全部匯聚到傘的邊沿,傾瀉而下。
因此濕透的棉質布料緊貼著她的皮膚,涼涼的。
知花千佳不由得加快步速,再快一些。
兩點之間,線段最短。
她帶江戶川亂步疾步先往距離公交最近的路邊的店麵。
路邊店麵有綿延的屋簷,大大小小的,顏色和樣式也各不相同,多多少少有一點遮蔽的作用。
江戶川亂步握著見底的汽水瓶,臉上掛著腳酸想走慢一點的不高興。
他看看雨勢,看看她,看看她濕淋淋的大半邊,稍稍收斂一點不樂意的表情,舉起汽水瓶提要求:“知花知花,你幫我把這顆彈珠取出來吧。我想要這個。”
知花千佳呼出一口氣:“江戶川君,請你自己試著想一下。你要開始學會自己想辦法。”
“我沒有力氣,擰不開塑料環。以前一直是父親幫我擰開的。所以,我想過了,我想到的辦法就是問你,知花知花你一定有辦法的吧?”
在鼓噪的雨聲中,江戶川亂步禁不住提高聲量。
清脆得仿若早晨最擅長擾人美夢的鳥鳴。
“直接砸開。”
知花千佳給出簡單明了易操作的答案。
“不過,你要注意,一,不要讓玻璃碎片傷到自己;二,要把砸碎的玻璃碎片全部收集起來,以免傷到別人。”
“呼——好麻煩。那我不要了。”
江戶川亂步很幹脆地放棄了。
然後,他直視煮物店的招牌,與透過玻璃窗店內浮漾的熱氣。
江戶川亂步把喝完的汽水瓶塞給她,掙開她擁住他的手,抓住學生帽前麵並不大的帽沿,緊眯起眼睛,三步並做兩步地大步躥過去,匆匆促促踩出一朵朵激蕩的水花。
長長的防寒外套被雨點打出不同於黑色的深色印跡,一眨眼變得軟塌塌了。
傘下忽然空出了一個江戶川亂步的位置。
是他主動讓出來的。
知花千佳將傘柄貼近自己,腳步不停,用餘光瞥一眼她稀濕的帆布包,邊走邊找便攜式的小紙巾,看很快衝到煮物店門口的江戶川亂步轉身朝她大幅度地揮了一下手,他隨即厭惡地看他濕漉漉的學生帽和防寒外套。
江戶川亂步狹長的綠眼睛幾乎要瞧不見了。
隔著氤氳的雨幕,知花千佳隻能隱隱約約望見一條皺巴巴的線條。
江戶川亂步摘下學生帽,用柔軟的部分拭了一把臉,又嫌惡地跺跺腳,不舒服地扭來扭去,抖下一堆水珠,在他站定的地方匯成了一汪水跡。
知花千佳也到了。
她叫江戶川亂步把濕濕的防寒外套先換下來,把取出來的兩張紙巾遞給他擦擦臉和濕了的地方,再將空了的汽水瓶丟進店外的垃圾桶。
知花千佳邊整理自己,邊讓已經處理好的江戶川亂步進店,不要忙著點他想吃的煮物,先去洗手間換一套衣服。
他剛好帶著行李,一定有換洗的衣服。
“唔,我沒有你可以換的衣服。”
江戶川亂步自己用了一張,用另一張沒用過的紙巾拍拍她溻濕的左肩。
“早知道我就多帶一件寬鬆一點的T恤了。可是多一件就要變得更重了,還塞不下,我這樣就拿得好累好累,走路和提挎包都超累的。”
“啊,我沒你想得那麽容易生病。江戶川君,你就在這裏,我再去買一把傘,還有盡早出發的車票。”
希望不會因為台風登陸暫停運行。
知花千佳接過江戶川亂步手中的紙巾,繼續擦拭的動作。
比台風更麻煩的,是江戶川亂步的目的地。
知花千佳與茶木神太郎通過line交換情報。茶木神太郎去電聯係過橫濱警察學校的校長了,雖然江戶川亂步的父親讓他去投靠那裏,但是江戶川亂步本人討厭學校,更討厭警察學校。基於江戶川亂步的特異性和她對要找尋的監護人提出的高標準,根本沒有一個盡善盡美,至少看起來合適一些的方案。
茶木神太郎和那位校長的本職工作本就非常忙碌了,聯絡常常因此中止,進展遲滯。
知花千佳煩惱著,感覺吃完暖和和的煮物,搭上電車,她對這個難題越來越有點力不從心。
最終,1號台風不容置喙地替她作了決定。
電車自北向南抵達東京時,車內廣播毫無預兆地響起:
“非常抱歉。受台風1號的影響,供電線發生事故,此次電車暫時停運。本日暫時沒有再次運行的計劃。重複一次——”
挨著她坐的江戶川亂步看看喧鬧的車廂內,看看車窗外湧動的人潮,看看她。
知花千佳沒動,等著急的乘客先走完,江戶川亂步也不著急地定定看她。
知花千佳懶懶地瞥他一眼。
江戶川亂步用兩隻手貼貼她的額和臉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一臉不服氣地回擊:“知花知花,我都說你看起來比我更容易生病了。你不和家人一起住,那就隻能由我來照顧生病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