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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風雷一曲酬君意

  房中立時變得靜悄悄的,秋意亭與淳於兄妹都驚訝至極地看著風辰雪。


  她說不與他們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還是淳於深意先開口了,“辰雪,你說不和我們一道回去?難道你與孔昭還要留在這裏?這我們如何放心。”


  風辰雪搖搖頭,神色淡然的道:“你們大可放心,我自然護得了我與孔昭。”


  “你們還是與我們一道吧,就放你們兩個女子在這狼窩裏,我們怎麽可能放心。”淳於深秀立刻接道。他自那夜聽聞了山尤屠殺老幼奸淫婦人的慘痛曆史後,以至現在看到所有的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頓。


  “我為尋琴而來,琴未尋到前我不會離開。”風辰雪看著淳於兄妹道,對於他們真切的關懷她亦心存感激,“狼雖可怕,但我亦有殺狼之力。”


  “可是……”淳於深意還要再說。


  風辰雪卻搖頭打斷她的話,看向她的眸子裏蘊著淺淺的謝意,“我意已決,明日你們自行回去便是。”


  她話音雖輕淡,可其意甚堅,淳於兄妹不由都止聲,目光轉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勸說風辰雪。他們實不放心她們兩個女子留在山尤。


  他們說話時,秋意亭目光無意中掃了一眼孔昭,卻發現她完全沒有在意他們的談話,反是一心在繡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絹布上已綻開了三朵嬌豔的薔薇花。他目光自那薔薇花上移到風辰雪的身上,聽她淡漠而帶著無可違逆的語氣說著“我意已決。”


  他不自覺的抬手探入懷中,指尖碰到錦囊,一刹,心底裏微微一笑。然後他看著風辰雪,輕淡而清晰的道:“你難道要置丹城於不顧?”


  他這一語令淳於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間帶著驚訝與不解。


  風辰雪眉尖微微動了一下,然後道:“丹城自有深意兄妹去報信。”


  秋意亭搖頭,“此次山尤與采蜚必是謀劃已久,旨在攻奪月州,其必以十數萬大軍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擋。”他看著風辰雪的眼睛,以平靜而又理所當然的語氣問她,“難道你能無動無衷地坐在這山尤國都裏聽山尤捷報說攻陷了丹城?”


  風辰雪靜靜的與秋意亭那雙明亮而華燦的眼眸對視,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種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語氣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們的存亡是你靖晏將軍的責任,亦憂關淳於家的生死,但與我無關。”


  此話一出,不隻淳於兄妹震驚,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與她無關?


  “辰雪,你……”淳於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風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說出這樣無情的話!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說出這種話!”淳於深秀眼中頓現憤怒與鄙夷。


  風辰雪卻沒有半分愧意,她隻是神色淡淡的道:“無論是山尤攻打皇朝,還是皇朝攻打山尤,我皆不關心,那些無非是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他們引起的爭戰自己從來遠離,從來受苦難的都隻有平民百姓。我若關心,我也隻關心山尤、皇朝的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隻可憐他們在這一場戰禍中不知又要流多少血,又有多少無辜的性命要淪喪,又有多少的人家要家破人亡。”


  她的這一番話又令得三人一驚。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這樣的話,予他們來說,聞所未聞。而她……竟敢這說這等大逆之話!

  “人總是喜歡分出強與弱,分出富與貧,分出高與低,分出大與小……然後便是欺壓、爭奪與仇恨,反反複複各自輪轉。”風辰雪垂眸,目光落在麵前的茶杯上,杯中茶葉在水麵浮浮沉沉,“千千萬萬年過去,人從來沒有變過。我不喜歡那些,我亦無能改變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己,隻做我自己想做的、喜歡的。所以,我現在隻想尋一張好琴,其它的我不在意。”


  房中一時靜默如淵,淳於兄妹呆呆地看著她不知如何反應。


  秋意亭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若說從前他是為她的才智與武功而心動,那麽此刻,他是為這個人而傾心。即算她說的並非他所想的,可那是獨屬於她的,他為此而歡喜。


  沉默了一會兒,他問她:“你覺得山尤與皇朝之戰,無非是雙方都想爭奪對方的國土?所以你厭惡這樣的事?”


  “難道不是?”她反問他。


  秋意亭沒有反駁,而是再問:“那你認為人千千萬萬年因何而起爭端?”


  風辰雪有些意外他會如此問她,不由移眸看住他,彼此眼眸澄若明鏡。片刻,她才靜靜開口,道:“欲望,說直接一點就是為了名利權勢,然後便是它們衍生出的其它所有的東西,為了自己能得到或者是得到最多的。最開始,或許隻為了爭一口糧,爭一件衣,到而今他們爭奪的便是名聲,是金銀,是權利,是高位,是千裏沃土,是稀世珍寶,是傾國美人……甚至有時隻是為了爭一點麵子,一口氣。人世越來越好,爭奪的渴望的亦越來越多。生生世世,不休不止,無非一個‘不知足’。”


  秋意亭對於她的話亦頷首一笑,道:“人心不能如白紙,會一無所求。所以注定了人為欲望而生,可能為名利,可能為情愛,可能為權勢,可能為國土,可能為其它的許許多多的東西……千千萬萬年皆如此。”說到此,他目光定定看住風辰雪,“可這就是這個人世的規則,千千萬萬年都無從改過,而我們既屬人世,便要在此規則內生存。”


  風辰雪挑起眉頭,靜待他下文。


  “既已若此……”明燈之下,秋意亭負手而立,他的聲音如深山晨鍾,低沉有力,“那莫若做這個規則內的最強者!”


  風辰雪一震。


  “就如你所說,人總有私心,人總要分出大小強弱,人總是要分敵與我,人總是為各種欲望而爭奪,人世間總有欺壓與被欺壓……那麽,我選擇做一個最強者。是為布衣,我可護我所重視的,可以是名利,可以是財富,可以是家園,可以是親友;作為君王,可護廣袤國土,可護萬千臣民,也可護私心之下的權勢地位富貴榮華,在最強最大最寬廣的羽翼之下,才可護得最多的你所想擁有的!”他微微一頓,然後再輕輕開口,“最重要的是,最強的才不會被欺壓被掠奪被淩辱!”


  風辰雪默然,靜靜看著秋意亭,良久後,她才開口:“這便是你要完成天下一統的霸業的緣由?”


  “對。”秋意亭頷首而笑,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凜然與淡定,“既作君子不得百年之安,莫若霸主得千年之尊!”


  那一語擲地有聲,讓房中幾人心頭猛震。


  淳於兄妹瞪大了眼睛看著秋意亭,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可耳邊卻有雷鳴回響。


  而風辰雪怔怔的看著秋意亭,看著他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看著他傲然而立的姿態,忽然間想知道玉座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何等人,可以讓他屈膝臣服。但那刻,她隻是從容淡笑,道:“你之立意,換另一種不功利的眼光來看,便可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那是你的所思所為,你不若我,我亦不若你,又豈能言行一致。你建你的千古功業,我自有我的平庸一生。”


  “你一生如何我當不能決定,但是……”秋意亭亦微笑的看著她,平靜的卻一語雙關的道:“作為皇朝的子孫,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們的存亡你責無旁貸!”


  風辰雪聞言心頭猛然一跳,有些驚異地看著秋意亭。


  她並不知道他已知曉她的身份,但這一語確實如一塊重石重重的投擲在她的心頭。


  當她以“風辰雪”之名遊走天下之時,她確實已拋卻了宸華公主的身份,做一個平常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即算是與秋意亭相遇,她亦絲毫不受影響。所以邊城遭犯自有將士去守衛,她一介百姓隻需保重自己即可。


  可是秋意亭的這一語,便如一柄利刃劃開了“風辰雪”這件外衣,露出裏麵的皮肉骨血,那是她至死也無法否認的事實,她是宸華,是皇氏的子孫,是開國之君皇朝的後代。


  予國,這是她皇家的江山,帝都玉座之上的人是她的親人,與她血脈相連。


  予民,她是公主,安享了榮華,那些源於百姓的辛勞,她卻從未還報於百姓一分。


  予這國,予這民,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秋意亭自然不知風辰雪此刻心裏所想,但是他知道,她身上流著皇氏的血,她的沉默便足已說明她不可能無動無衷,所以他再次微笑道:“我與你做個交易如何?”


  風辰雪自怔然中回神,抬眸看他。


  “明日我陪你找一張好琴,後日你與深秀他們一道回丹城。”他笑得篤定而瀟灑。


  風辰雪長長的眉頭跳起,“其實你說這麽多,無非就是要我去丹城。”


  “對。”秋意亭欣然頷首。


  風辰雪眉尖微蹙,他為何一定要她去丹城?


  一旁淳於深意見她沉默,趕忙附合道:“辰雪,你不就是要找一張琴麽,明日就讓秋大哥陪你去找,找著了後日便和我們一塊回去。”


  “對啊,同來自然要同歸。”淳於深秀也點頭。


  風辰雪眸光掃過兩人,然後落回秋意亭身上,片刻,微微頷首,“好。”


  聽得她的答複,淳於兄妹頓時欣然展眉,秋意亭亦是微微一笑。


  “你們正事都談完了嗎?”一直靜默繡花的孔昭忽然開口,“我的薔薇已繡好了,姐姐,一共四朵,左右各兩朵,正好成雙成對。”她將手中帕子遞給風辰雪,然後起身將淳於深秀帶回來酒菜取了過來,“都餓了吧,這些正好可以填肚子。”


  “對呀,我都忘了。”此舉頓然得到淳於深意的響應。


  於是五人一起吃完了燒鵝與牛肉,其間淳於深意簡單的將晚間發生的事說了一下,自然不該說的也沒有說。


  那一晚秋意亭與風辰雪的一番話亦刻進了淳於兄妹的腦中,而日後他們的所作所為即是證明。


  而秋意亭勸說風辰雪回到丹城自是有他的深意,隻是多年後,秋意亭重返舊地,薔薇花架前他想起今日的決定,竟不知是對是錯。


  第二日,幾人剛起床,便聽得園門咚咚叩響,淳於深意去應門,叩門的是掌櫃,身後是那位五王子尤翼宣,後麵又跟著許多的人,人人手中都捧著一張琴,那陣場看得淳於深意呆了呆。


  “你們……幹什麽?”


  見到她,掌櫃的彎腰行禮,“姑娘早,煩請姑娘告知你家小姐,五殿下為小姐送琴來了。”


  “這麽多琴……要送給我家小姐?”淳於深意瞪目結舌地指著尤翼宣身後那些琴,粗粗一看,至少不下十張。


  “這是本王昨夜尋遍國都覓得的好琴,特意送來給風小姐過目。”尤翼宣彬彬有禮道,“還煩請姑娘通傳一聲。”他昨夜離去後,所有人回報皆未有搜到賊人,一時隻得作罷,命尤昆去交待官衙發布公文搜捕賊人,並嚴把城關,以防賊人逃走。而後回到了王府,腦子裏卻盡是風辰雪的身影,於是連夜命人找遍國都裏所有賣樂器的鋪子,隻要是好琴便全都買來,足足尋了十二張琴,一大早便親自送來客棧,隻盼能有一張入得了佳人耳目。


  外麵的聲響驚動了淳於深秀與秋意亭,兩人都披衣出門,看著這情景亦是驚訝不已。


  “怎麽回事?”秋意亭問道。


  “這位五殿下來給我們‘二小姐’送琴來了。”淳於深意轉身答道。


  秋意亭眉鋒一跳,移步至園中。


  尤翼宣見他走來,儀容俊朗氣度不凡,心裏猜測他定是“風大公子”,於是向他微微頷首。


  秋意亭亦淡淡一笑頷首作禮,目光掃了一眼那些琴,心頭疑惑。昨夜之事淳於深意已有簡略與他說過,但他卻不知這五王子此舉是何意?更是不知他為何有此舉?


  尤翼宣的見園中幾人隻是驚疑的看著,於是側首示意身旁的尤昆。


  尤昆會意,衝著淳於深意抱拳道:“我家五殿下給風二小姐送琴來,還請姑娘通傳。”話是對淳於深意說,可聲音高高揚起,顯然是要屋中的“風二小姐”也能聽到。


  淳於深意卻將目光轉向秋意亭,顯然是詢問他這位“風大公子”如何應付。


  秋意亭目光轉向尤翼宣,亦儀態從容的道:“五殿下的盛情在下先替舍妹謝過,但無功不受碌,舍妹實不能受殿下如此厚禮。”說罷目光看一眼淳於深意,讓她說給尤翼宣聽。


  誰知尤翼宣並不等淳於深意開口,已以標準的皇朝話道:“風小姐千裏覓琴,足見瀟灑。又所謂‘寶劍贈英雄’,那瑤琴亦該贈知音。本王此舉不過是替這些琴覓得知音人,令它們不至遭庸人糟踏,還請大公子莫拘世俗之理。”


  秋意亭聽得此番話不由得看了尤翼宣一眼,正撞上尤翼宣看過來的目光,兩人皆是一震,然後各自心底裏都生出一種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覺。都覺得對麵那人雖風采不凡,但與己卻難成友。


  “喂,我家公子說了不要,怎麽你們還想強迫人家收下不成?天下也沒這個理。”淳於深秀聽了卻是沒好氣道。對於這山尤國的五王子他可沒什麽尊敬畏懼之情,有的也隻有對山尤人的憎惡。


  “大膽!”尤昆一聽他這等無禮的話立時一聲喝叱,“五殿下麵前豈容你如此放肆!”


  “喲……”淳於深秀斜著眼睛哼了哼,“想仗勢欺人不成?”


  “你!”尤昆手往腰間的刀鞘上一按,頗有一怒拔刀之勢。


  “尤昆。”尤翼宣一抬手製止他。


  那邊秋意亭亦回首掃了淳於深秀一眼,淳於深秀頓把腦袋別向一邊不再說話。


  忽然“嗄吱”一聲,廂房的門打開了,走出一個嬌小玲瓏的俏姑娘,正是孔昭。


  她回身合上門,然後轉身看向秋意亭,微微搖頭,走到園中,對尤翼宣道:“我姐姐說既然五殿下如此盛情,便請琴入園一品。”


  尤翼宣聞言頓然歡喜,忙吩咐眾隨侍將琴捧入園中。而機靈的掌櫃又趕忙領人抬來了許多張幾案,不過一刻鍾,十二張名琴已井然有序地擺放園中。


  擺放好琴後,尤翼宣看了孔昭一眼,然後目光望向合上的廂門,想著風小姐該出來了吧。


  誰知房中並無動靜,園中的孔昭卻移步至第一張琴前,目光掃一眼眾人,示意安靜。園中眾人一時皆屏息靜氣,靜謐非常,然後她伸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挑,“淙”的一聲琴發出輕響。她略停片刻,等琴音止了便走向第二張琴,又是指尖一挑琴發出“淙”的輕響,然後靜待片刻,繼續走向第三張琴……如此直到將十二張琴一一試過,房中的風辰雪未有任何反應。於是她轉身對尤翼宣道:“五殿下,你的琴我姐姐都不中意。”


  “這……”原本滿懷期待的尤翼宣顯然是未曾想到有如此結果,看看那些琴,他府中的樂師們親自試彈過,都曰琴音出色足可當傳世名琴,而此刻……他轉首看向廂房,猶是不死心,“這些琴皆乃難得一見之品,風小姐不如親自過目一下?”


  房中靜了片刻,才響起風辰雪清若冰珠的嗓音,“不過俗物,豈稱良琴。”


  聞言,尤翼宣頓麵現窘迫,隻覺得自己方才不過褻瀆之舉,當下歎息一聲,對著房中風辰雪道:“如此打擾小姐了,本王定會再尋得好琴,到時再請小姐一品。”言罷靜靜地等待風辰雪的答複,奈何房中再無動靜,片刻,他才無奈又留戀的看一眼廂房,然後領著眾隨侍離去。


  掌櫃的躬送王府眾隨侍攜琴離去後,才回轉身一臉堆笑地對園中幾人道:“幾位貴客稍等,小的馬上命人送早膳來。”


  等掌櫃的也走了,淳於兄妹倆同時嗤道:“一大早就來這麽一場,這五殿下還真是吃飽了沒事幹。”


  秋意亭卻是若有所思的看一眼孔昭回房的背影,然後問淳於深意:“這五殿下為何送琴來?”


  淳於深意一聽這話心頭一跳,暗想這事還是讓風辰雪自己去圓的好,於是道:“我也不知道,等會秋大哥你自己問問辰雪吧。”


  秋意亭看她一眼,倒也沒有追問,正好小二送來洗漱水、早膳,於是各自回房梳洗了,然後一起用早膳。


  早膳後,秋意亭將肖畏安置妥當,又囑咐淳於兄妹、孔昭一些事,便與風辰雪一起出門。出門時,風辰雪頭上戴了頂青色圓帽,寬寬的帽沿下垂下半尺長的青紗,將一張臉朦朦朧朧的掩在輕紗之下。


  看到秋意亭疑惑的目光,風辰雪淡淡說了一句:“外邊日頭太大了。”


  於是淳於深秀、秋意亭釋然,隻有淳於深意猜得風辰雪此舉大概是怕店外碰著不死心的尤翼宣等人而曝露她麵容不一的真相。


  見風辰雪、秋意亭出來,掌櫃問詢兩人去向後熱心指點方向並親自送出門。


  兩人離開客棧,走出半條街時,風辰雪側首問秋意亭:“你說要陪我尋琴,那你可知琴在何方?”


  “昨夜我問肖畏,說國都裏有一條春熹街,那裏都是專賣古玩玉器與琴箏樂器的鋪子。”秋意亭道,顯然他是想帶風辰雪去那邊轉轉。


  風辰雪聞言搖頭,“若這般容易尋得,那五殿下昨夜便已全部買來了。”


  秋意亭想想有理,看著她,又想起晨間之事,問道:“那五殿下何以有此舉?”


  風辰雪早料到他定會有此一問的,是以淡淡答道:“我又非他,豈知他行事之由。世人中總有些脾性怪異行事莫名的人,許這五殿下便是如此。”


  “哦?”秋意亭應一聲。


  風辰雪自知他並不信,但她並不在乎他信不信,他問了,她就隻那麽一答。


  秋意亭自知是問不出什麽,是以也不再追問,轉而道:“那你可知如何尋琴?”


  風辰雪環目四周一眼,道:“當日的朋友亦隻說,站在最熱鬧的街上,靜下心去聽,或許就能找到了。”


  “嗯?”對於這樣的提示,秋意亭也是一怔。


  “你知道國都裏最熱鬧的是哪嗎?”風辰雪問他。


  “這我倒是知道。”秋意亭點頭,昨日早找肖畏問清了的,他辯認一下方向,然後道:“跟我來。”說著將她衣袖一拉,牽著她往左行去。


  衣袖牽起的那一刹,風辰雪一愣,側目看一眼秋意亭,見他神色平常,便也就隨他了。


  穿過人群與街道,兩刻鍾後,兩人便站在了國都最為熱鬧的安慶街。


  此是一處鬧市,魚龍混雜,各式人都有。貨郎挑著貨擔叫賣,小販擺著小攤吆喝,小鋪裏現揉現捍現做賣包子麵條熱氣騰騰,牆角邊有三三兩兩捧著茶碗蹲地上談天,那邊廂有拉弦賣唱,這邊廂有吞劍噴火的雜耍,近旁有人堆著一堆瓷盆青碗說是古董,遠處農家趕著雞鴨牛羊來賣……到處是人,四麵八方盡是各種嘈雜的聲音。


  兩人一到此,頓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若你在此尋得好琴,那大概隻為證明‘風塵有奇人’此話是對的。”秋意亭避開一根橫裏穿過來差點便打到他麵上的扁擔力持鎮定的道。


  風辰雪正要答話,可聽風辯音察覺左前方有異物迅速接近,她趕忙往秋意亭身後一躲,然後一隻大公雞嘎嘎嘎的從天而降,正落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


  秋意亭抬袖一拂,一股勁風將撲上來的公雞給掃開丈遠。


  一位農人跑上前來一把捉住公雞嘰哩呱啦一句抱著公雞回去了。


  “西南、東北、東南三處有樂聲,你聽聽我們該往哪處。”秋意亭忽然側首對她道。


  風辰雪一怔,想不到他不動聲色間便已辯清四麵雜聲,當下她凝神靜聽。


  秋意亭在她身前站定,衣袖隨意的一揮一放間,便將那些擦肩而過的人不著痕跡的隔開尺遠。


  片刻,風辰雪道:“往東南。”


  “好。”秋意亭頷首。


  兩人當下往東南方向望去,那一片卻是賭坊與酒肆,隻遠遠看著便能感覺一種肮髒混亂。


  “那邊……”秋意亭看一眼然後側首問風辰雪,“你可知世間最可怕的野獸是什麽嗎?”


  風辰雪抬首,“老虎?獅子?”


  “不是。”秋意亭抬手撩起她麵前的青紗,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道,“猛虎雄獅是百獸之王,是王者的雄猛,並不是最可怕的。這世間最可怕的野獸是又饑餓又貪婪又陰險的豺狼。”


  風辰雪一怔。


  秋意亭手指向前方,“那裏便有許多的豺狼。”


  風辰雪目光移向前方,看得片刻,抬手放下青紗,淡淡道:“我們去吧。”


  才入巷口,撲麵而來的便是腥臭汗臭酸臭腐臭等等異味,沿街牆角三五成群地倚著些形貌猥瑣的男子,見陌生的衣著光鮮的一男一女走來,頓紛紛起身,眼中射出貪婪,如同惡狼看著鮮美肥厚的肉塊。有的人無聲迅疾的往兩人身邊靠近,有的喝叱著向兩人伸出手,眨眼間便已有四五人圍了上來,隻不過靠近的在離身一尺之距便被什麽擋住了,伸手的還未碰著兩人衣角便手指一陣麻痛,眼前仿有一陣風拂過,再反應過來時,那兩人已走遠。


  有的不信邪,合身撲過去,卻仿佛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鼻臉一陣劇痛便仰麵摔倒在地。


  那一天,極為引人矚目的一男一女,衣衫潔淨氣度從容,仿如閑庭漫步般穿過了那條最為髒亂的小巷。


  而藏於陰暗中的惡狼們卻隻能遠觀,無法近前。


  走了一刻,風辰雪停步。


  麵前是一家酒肆,狹小而陰暗,但酒客卻不少,三三兩兩一桌劃拳拚酒不亦樂乎。


  “這裏?”秋意亭目光掃一眼酒肆。


  “有琴聲。”風辰雪抬步入內。


  一個幹癟癟的老頭迎上前來,一咧嘴滿口黃牙,嘰哩呱啦一句,奈何兩人都沒聽懂。


  秋意亭負手身後,隻看著風辰雪。


  風辰雪目光一掃,見櫃上有一壺酒,於是走過去,以指尖醮酒在桌上寫下一個“琴”字,然後看著老頭。


  老頭見了桌上的字,然後抬頭打量兩人一番,片刻,才一招手領著兩人入內去。


  轉過酒肆的後門,穿過一條光線陰暗的通道,便是一個雜亂的小院,再穿過小院便是一扇門,推開門走出,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嘈雜髒亂都甩在了門後。


  前麵是一片竹林,蒼翠挺拔,鳳尾森森,四月的驕陽自天空灑落,從竹葉間穿過,在青石地上落下細碎的斑影。清風徐徐,鼻尖拂過竹葉清淡的氣息,“淙!淙!淙!”不成曲調的琴音緩慢而清晰傳來。


  老頭嘰哩呱啦一句,然後指指竹林裏,便轉身回去了。


  風辰雪撩起青紗,與秋意亭對視一眼,然後兩人抬步往竹林深處走去。


  竹蔭裏沁涼如水,與外間的嘈亂肮亂不啻是天壤之別。


  “你說琴乃君子之音,此地處亂巷卻清靜異常,倒也算是君子之地。”秋意亭邊走邊道,“君子之地若有君子之音倒也不稀奇。”


  風辰雪一路凝神細聽那“淙!淙!淙!”的琴音,察覺琴音在漸漸變化,初時還夾有的混沌慢慢褪去,越發的清越,卻又不失沉厚,仿似蒼龍騰空,龍吟悠長而沉雅。


  “好琴!”她不由脫口讚道。


  秋意亭聞言一笑,兩人繼續前行,半刻到了竹林深處,便見一棟竹屋矗立眼前,竹屋左旁一口古井,右旁卻是竹桌竹椅,十分的古雅清淨,那淙淙琴音便是自竹屋裏傳出。


  風辰雪移步至竹椅坐下,秋意亭見之便也無言地的在一旁坐下,兩人一時都未說什麽,隻是聽著竹屋裏單調的琴音。前者聽著,越聽眼睛越亮,一貫淡漠的眸子裏射出喜悅之色,後者聽不出什麽道理,隻是靜靜的陪著。


  終於,竹屋裏琴音止了,然後便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似乎是輕鬆愉悅,又似乎是憂傷不舍。


  “雛鳥總有離巢淩空之日,花蕾亦有綻放凋謝之時。”風辰雪驀然輕聲道,“良琴已成,自有知它之人來撫,又何必憂悵。”


  竹門嘎吱一聲拉開,一名年約四旬出頭形貌清奇的男子走了出來。


  兩人起身。


  男子打量兩人一眼,然後微微一笑,以一口標準的皇朝話道:“我斫琴多年,反不曾如姑娘這般懂它,見笑了。”


  風辰雪看著他問道:“先生的琴做好了?”


  男子一笑,“姑娘不是已聽出來了麽。”


  風辰雪點頭,直接問道:“我為先生的琴而來,不知先生的琴可否割愛?”


  “哦?”男子一挑眉頭,看著風辰雪,片刻,他轉身回屋,然後抱著一張琴出來,放在桌上。那琴為靈機式,陽為桐陰為梓,木色甚新,紋理條條如絲線,琴弦為潔白的蠶絲。“姑娘剛才亦言‘良琴自有知它者撫’,那便看姑娘與這琴有沒有緣。”


  風辰雪看一眼他,然後移步桌前,取下頭上的青帽擱在一旁,在竹椅上坐下,伸手指尖撫上琴弦,輕輕一挑,便琴音輕瀉。


  那並不是什麽琴曲,而隻是“淙淙”清音,如鳳吟森森,如流水叮當,如此簡單,卻又如此自然的貼合此刻的環境與心情,令聞者悠然放鬆,仿獨身置於莽莽天地,碧空青野,清風白雲,飛花流鶯,曠遠自在。


  那男子聽著,目光先注視琴弦與指尖,爾後移至風辰雪,然後幾不可察的頷首微笑。


  秋意亭的目光卻自始至終落在風辰雪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過一尺之距,陽光從竹葉間穿透落在她身上,那樣的明亮,於是她的眉眼神色是如此的清晰。她沉醉之時微微偏首,發似墨泉從右肩流泄,露出一截雪玉似的頸脖,與那張幹黃的麵容形成鮮明的對比。易容術?他心頭巨跳,目光明亮而鋒利,仿佛要穿過那張麵皮。隻是當風辰雪停手抬頭之時,他已一派平靜。


  風辰雪起身,走至男子麵前,自袖中取出一朵玉蓮花。那花朵隻有拇指大,花莖纖細,通體為一塊白玉雕成,偏生花瓣的瓣尖上盈盈一圈青煙色,花莖亦是暈著淺淡的綠,玉質晶瑩剔透,顯見是上好之物,但花形細小,亦不會很貴重。


  “蓮乃君子之花,琴為君子之音,我欲與先生作君子之交,可否?”


  男子看看那朵玉蓮花,再看看風辰雪,然後欣然一笑,道:“此琴剛成你便至,足可見你與它有緣。你懂琴理知琴聲,是為琴之知己。它入你手,我豈有不願。”說罷伸手自風辰雪掌中取過蓮花。


  “多謝先生。”風辰雪輕輕一語,然後轉身,目光睨過秋意亭,再掃掃桌上的琴,便抬步離去。


  而皇朝的第一名將見此卻隻是略帶感慨的搖頭一笑,然後乖乖抱起桌上的琴,再向那男子輕輕一點頭,便快步跟上。


  身後,男子甚是驚訝的看著那離去的兩人。他雷祈音斫琴多年,來此求琴的哪一個不是帶著千金萬銀,哪一個不是恭敬有加誠惶誠恐,可這樣直接幹脆的女子還是頭一回見到,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多話,甚至都不曾互通名姓,還真的隻是“為琴而來”。


  可是……望著那漸漸消逝於竹林的身影,雷祈音臉上浮起輕淡而愉悅的笑容。他至今已斫琴九張,可今日方才所成的琴日後必是流芳百世,乃是其它琴不可比擬的。


  隻是……不知它將以何名而傳世?

  風辰雪與秋意亭離了酒肆便直接回了客棧,卻不想在門口正碰上了尤翼宣一行。


  這一回,尤翼宣倒沒似晨間一般張揚地領著一大群人捧著十數張琴來,輕車簡從的未有經動任何人,到了客棧他步下馬車,然後車裏有侍從將一張琴捧出,他親自接過。一轉身,便見秋意亭攜著一張琴與一女子歸來,那女子雖戴著紗帽掩了麵容,但那身影他隻一眼便認出是風辰雪,於是乎,便呆立在原地。


  對於門前的尤翼宣等人,風辰雪視而未見,不緊不慢的從容走過,步上台階往客棧裏走去,秋意亭亦隻是目光掃了一眼,腳下未曾停步。


  “風小姐。”眼見風辰雪即要跨門而入,尤翼宣心頭一急頓脫口喚住她。


  台階上,風辰雪與秋意亭停步,回首。


  尤翼宣幾步邁上台階,將手中的琴捧到風辰雪麵前,柔聲道:“此琴名‘飛泉’,小王特自宮人取來,請小姐一品。”


  “飛泉?”風辰雪聞言不由將目光移向了尤翼宣手中的古琴。那張琴為連珠式,木色暗沉而光滑,琴身上有著流水形斷紋,一望便知是年代久遠之古物。


  “是。”尤翼宣聽得她出聲頓心頭雀躍,又解釋道,“此琴乃是我山尤國中至寶,已傳承數百年。”


  風辰雪目光細細掃過古琴一遍,然後輕輕頷首,“該有三百多年了。”


  “呃?”尤翼宣一愣。


  “‘飛泉’為前朝風國斫琴名師雷聖音所製,風國‘雲池公主’遠嫁山尤之時,雷聖音是陪嫁的侍臣,此琴必是那時隨公主一道到了山尤,到今日算來便已足足有三百六十七年。”風辰雪將那琴的來曆娓娓道來。


  尤翼宣聞言不由怔住。昨夜他派人尋得的那十二張琴皆未能入得佳人之耳目,心中頗為煩鬱,府中有一年老侍臣見此便向他支招,道宮中藏有一張古琴,乃是舉國獨一的珍品,絕非尋常之琴可比。尤翼宣聞言頓喜,立馬入宮,向父王討得了古琴後,連王府都不回便直接來了客棧,隻想親自奉上琴以討得佳人歡心,卻不知這琴的背後還有這麽一段曆史,更未曾想到佳人會比自己更加了解,一時臉上便現羞愧與窘迫。


  他呆了片刻,才強自一笑,道:“小王羞愧,竟不知此琴來曆,倒是叫小姐笑話了。小姐如此博識,識琴知琴,乃琴之知音。那麽此琴入小姐之手,方不至明珠暗藏光輝盡掩。”說著他雙手微抬,將琴又捧近風辰雪幾分,實是誠意十足。


  風辰雪卻是無動於衷,並未接他的琴,隻是淡然道:“殿下的美意心領了,但我已尋得中意的琴,所以此琴殿下還是收回去。”言罷轉身便抬步入了客棧,對於那張珍稀的古琴無絲毫眷戀。


  此舉不單尤翼宣鄂然,便是他身後一幹侍從亦是瞠目怔然。他們的殿下如此紓尊降貴,這女子不但沒有受寵若驚滿懷感激,竟然還這般冷漠的拒絕?

  “小姐!”尤翼宣急急喚一聲,卻未能喚住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素影從容穿過客棧大堂,一時間猶疑著要不要追去,還未決定,那道素影便已隱入門後,頓滿懷失落。


  在尤翼宣失落怔然的時候,秋意亭敏銳的目光不動聲色的掃過他。這位山尤五王子看著風辰雪背影的那雙眼睛裏有著不可錯認的傾慕與黯淡。他無聲一笑,也轉身入了客棧,穿過後門,便可見前方的風辰雪,目光自後看著她的背影,纖長淡雅,風姿綽約。果然……他內心篤定,不自禁便微微一笑。風辰雪再聰明有才,也不至令得山尤的五殿下對她一見鍾情。


  兩人回到園裏,淳於兄妹正百無聊奈的圍著肖畏,讓他說說趣事解悶,孔昭也坐在一旁,一見兩人回來,四人皆是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


  午膳後,在園中憋了大半日的淳於兄妹實在憋不住了,眼見無事,便一左一右拖著秋意亭陪他們出門逛去了,言道最後半天了,總得看看這山尤國都,否則不就白來了。風辰雪則在房中擺弄新得的琴,孔昭陪著她,不時過去照應一下獨自在秋意亭房中休養的肖畏,如此便一個下午過去了。到黃昏時,秋意亭三人才歸來。


  用過晚膳後,便各自整理行裝,打算明日一早即起程。


  比起風辰雪、孔昭她們諸多的日常用具要收拾,淳於兄妹隻幾件衣裳,三兩下便收拾妥當,而時辰尚早,還不到就寢的時候,於是兄妹倆便又坐不住了,隔那麽一會兒便歎氣一聲,等秋意亭、風辰雪一看他們,兩人便口口聲聲都是悶啊。結果,秋意亭揮揮手,讓兩人再出去消磨消磨,不過絕不能惹事生非。


  淳於兄妹一聽如聞大赦,頓迫不及待的出門去了。


  兩人走後不久,秋意亭也收拾好了行裝,一時無事,便取出肖畏交與他的白絹在燈下細細翻看,不時詢問肖畏幾句。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淙淙”幾聲琴音,他自白絹中抬首,便見紅燭已過半,再看看漏壺,戌時已近,當下收起白絹,對床上趴著的肖畏道:“你先歇息一會。”


  “嗯。”肖畏點點頭,閉目養神。


  秋意亭替他放下床帳,然後輕輕啟門,便見園中薔薇架前,風辰雪扶琴而坐。


  天上一輪弦月,淡淡灑下薄薄的銀輝,園中的水池上波光粼粼,青荷沐著月華亭亭玉立,白色的薔薇花綻滿枝架,夜風裏清香暗潛,無比的幽雅。


  “已收拾好了嗎?”他移步至園中,隨口問一句。


  風辰雪回首,麵容平淡,指尖輕輕挑著琴弦,似乎還沒思量好要彈什麽曲。“孔昭嫌我坐在房中礙著她收拾東西。”


  “哦。”他微微一笑,又道:“這張琴得來我亦出了一份力,不如你便為我彈奏一曲以作答謝如何?”


  風辰雪聞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後不置可否的模樣,“可以,要聽何曲?”


  “為我而彈當知彈何曲。”秋意亭站在她身前負手一笑。


  聽得這話,風辰雪不由得又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清眸中微微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此話有理。”


  說完她垂首,挑著琴弦的手一頓,靜了片刻,再十指揮下,刹時弦動如雨,聲若風雷。


  秋意亭一震,垂首看著她,然後他閉上眼,靜靜聆聽琴曲,靜靜感受琴中之意。


  初時音低韻沉,仿若是風雨欲來之壓抑,片刻驀地一轉,琴音錚錚,氣勢磅礴,便似頃刻間天色大變,陰雲密布,狂風大作,轉眼間便已陣雨如注,雷聲隆隆,風聲蕭蕭,隻聽得人耳鳴心跳,膽顫魂驚,如置迅雷烈風之中。


  也就在這一刻,秋意亭驀然睜眼,目光定定看著風辰雪,眼晴中射出灼灼光華,萬頃月光星輝亦不及他一雙眼睛明亮。


  而琴聲依舊錚然,奇縱突兀,蒼鬱險峻,可那刻,他看著薔薇花架前撫琴的她,聞著月夜下陣陣花香,隻覺得心神前所未有過的寧靜,任耳邊雷雨呼嘯,他心靜如水。


  許是心境,許是曲終,那激揚的琴聲忽然慢慢地漸趨輕緩,叮叮淙淙,忽又變得嫻靜寧和,仿佛是雨過天晴,便有了日朗風清。


  當最後一縷琴音終了,秋意亭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問:“此為何曲?”


  仿佛這一曲耗費了許多氣力,風辰雪閉眸,片刻後她才抬首睜眸,看著他靜靜答道:“《風雷引》。”


  “風雷引。”秋意亭輕輕念一聲,然後淡然一笑,“此曲氣勢雄偉,確實合乎我意,隻是……”他話音一頓,抬首望向天際,弦月淡雅,繁星卻如細碎明亮的雨珠落滿了整個天幕。“我這一生到最後又能否若你琴曲之尾聲?”


  風辰雪一震,看著他,默然半晌,才輕聲道:“你這樣的人自能把握住收梢。”


  秋意亭心中一動,看著她,許多的思緒紛湧而出,刹那間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他最後隻是微微一笑,道:“此琴音沉若蒼龍低吟,不如就名‘沉音’如何?”


  風辰雪眉尖一動,然後抬眸淡淡一笑,點頭。


  園外傳來輕而快的腳步聲,接著園門推開,淳於兄妹各抱兩壇酒歸來。


  “喲,你們都還沒睡呀,正好。”淳於深意把酒壇往秋意亭那一拋,“秋大哥,明天我們便要分別,我與哥哥特意買了幾壇好酒回來,今日我們大醉而眠,他日我們丹城再同醉。”


  秋意亭朗然一笑,“好。”伸手接住淳於深秀拋過的酒壇。


  “辰雪,這壇給你。”淳於深意要將手中一壇分給風辰雪。


  風辰雪接過,隨手放在地上,“我酒量不佳,你們喝罷,我給你們彈琴。”


  “好!”淳於深秀撫掌讚道,“以琴佐酒,我們也當一回文人雅士。”


  於是月夜下,花架前,三人抱壇痛飲,一人悠然撫琴。酒至酣時,叩壇而歌,拔劍而舞。


  那一夜,琴聲清揚,歌聲闊朗,劍光勝雪,花搖香湧,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萬籟俱寂之時,秋意亭攜肖畏悄悄飛出客棧。


  第二日,幾人結帳起程。


  等到尤翼宣得掌櫃的報迅急速趕至時,已不見人蹤,追到城門,卻連一點塵煙亦望不到。立於城樓上,悵望良久,他才吩咐身旁的尤昆:“命尤逾領三人悄悄去追,沿途不要驚動其他人。”


  “是。”尤昆領命去了。


  尤翼宣矗立城樓,許久後他才輕輕的語意堅定地吩咐身旁侍臣,“替本王寫道奏本,本王要親自領軍出征!”便是此次追不到,那我追到皇朝去,那裏總能找到你。


  而秋意亭一行離開國都,行了半日後,在一處岔道停住,而肖畏早已在此等候。


  臨別前,秋意亭悄悄跟淳於深秀耳語一句,淳於深秀聽後便一臉呆鄂,而秋意亭卻隻是輕輕一笑,然後目光望向倚坐車窗邊的風辰雪,含笑不語。


  豔陽高照,萬點金光落在他的眼中,明朗華燦,仿佛是閃耀著光芒的黑曜石。


  那一眼望得有些久,那臉上的笑容淺淡而眷戀,於是一旁怔看著的淳於兄妹驀然間明白了一點什麽,看看秋意亭,再看看車上的風辰雪,兄妹倆不由都暗自點頭。君為英雄,卿是佳人。


  風辰雪感受到秋意亭的目光,移眸往他看去,眼眸相對,亦有一瞬間的怔然,但隨即她斂眸垂首,神色淡漠如初。


  秋意亭見此,移步走至車前,微側身,正擋住了淳於兄妹的視線,輕輕淡淡的又蘊著三分溫柔道:“一路保重,我們丹城再會。”言罷手微抬,風辰雪隻覺鬢間一動,抬首時,秋意亭已躍上駿馬,馬鞭一揚,頓縱馬飛去,不曾回頭。


  肖畏向幾人一抱拳,然後策馬追隨秋意亭而去。


  眼見秋意亭兩人遠去,淳於深秀也揚起馬鞭,“我們也走罷。”


  “嗯。”馬車上淳於深意也甩開鞭子。


  於是一騎一車奔馳而去。


  車廂裏,孔昭看著默默出神的風辰雪,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心底輕輕一歎,隻是靜靜坐在一旁。


  風辰雪靜坐了半晌後,抬手撫上秋意亭碰觸的左鬢,指尖觸及一點冰涼的東西,取下一看,卻是一支金筆簪,頓時呆住。


  筆簪在皇朝有著特殊的意義,緣自開國帝後——朝晞帝皇朝與純然皇後華純然。


  純然皇後乃是前朝華國公主,姿容絕世被譽東朝第一美人,傾慕者不計其數。而她當年便是以一支金筆在諸多求親的王侯俊傑中親點皇國世子皇朝為駙馬,從而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


  而民間為表達對帝後的敬慕之情,便有匠人打造出了筆形的發簪,一時國中婦人趨之若鶩,天長日久下來,這筆簪又不再單純的隻是飾物,而蘊含有別樣的意思。若一名男子贈一支筆簪給一名女子,便是有求偶之意,而如今男、女方家結親之時,男方贈與女方的彩禮之中必不可少的一樣便是一對筆簪。所以閨閣少女必不戴筆簪,戴者必是已訂親,或是成婚的。


  而此刻,秋意亭將一支金筆簪留在了她的鬢間……


  拈著筆簪怔然半晌,最後幽幽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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