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薔薇香雪掩暗跡
四月十九日,五人抵達山尤國都。
一國之都果然非比尋常,城樓巍峨壯偉,街道縱橫如陌,屋宇齊整店鋪林立,行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比之絳城更大更為繁華。
幾人入城後也不急著打尖,反正時辰尚早,便一路沿街慢慢走慢慢看。
風辰雪、秋意亭兩人是放目淡掃,仿似什麽也沒入眼,又仿似一切盡收於心。而孔昭則對山尤久負盛名的綺羅極為感興趣,淳於兄妹的目光則大都放在那些山尤的刀、劍上,各人倒也是各得其趣。
看過了幾條街,見午時已至,於是便尋了家看起來頗為氣派的酒樓用膳。剛打算入樓,秋意亭目光忽然瞟見一道人影,心頭一驚,丟下一句“你們先去點菜,我去去就來”便抬步離去,很快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我們先進去吧。”風辰雪對愣著的淳於兄妹道,然後領先進了酒樓,有眼尖的夥計已馬上迎了上來。
淳於兄妹這一路上已大略的摸清了一些風辰雪的喜好,而且也知道但凡是風辰雪喜歡的,吝嗇的孔昭姑娘便會變得慷慨。所以,兄妹倆向夥計要了一個雅間,又挑酒樓裏的招牌菜點了十來個,又要夥計將店裏釀的好酒撿年份久的上了一壇。夥計一見這麽闊綽的客人,自然是滿臉歡笑,侍侯得周周到到的。
約莫等了小半個時辰,秋意亭回來了,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席間淳於深意問秋大哥剛才幹麽去了,秋意亭也隻是一笑作答,風辰雪淡淡看一眼,未有言語。
酒足飯胞後,那伶俐的夥計領著掌櫃的親自來結帳,結完帳後,掌櫃的又笑眯眯的道一見幾位便知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可有了住的地方沒?若是沒有,不如就在本店住下。本店乃是百年老店金字招牌,一定會讓客人住得舒舒服服,就如同住在自己家裏。
剛才這一頓幾人吃得舒服,聽掌櫃的這麽一說,便同意了。於是熱情的掌櫃又細細將他家的店介紹了一番,說三樓全是實惠的廂房,四樓則是舒適的上房,要是客人想住得清靜雅致的可以選後麵獨門獨院的小園。
風辰雪聽了淳於深意的轉述後,自然是選了獨門獨院的小園。
掌櫃的一聽,親自領幾位貴客去小園。原來這酒樓前邊是一棟四層高樓,第一、二層用作了招待食客,第三、四樓為客房,而酒樓的後麵兩道圍牆砌出一道小巷,巷子裏分別有四道圓形拱門,掌櫃的推開最左邊的門請幾人入內。
幾人一進門,便聞到了一陣花香,原來園子左邊靠牆開了一架薔薇,如雲似雪清香撲鼻,沁人脾肺,刹那間塵囂頓遠。園子右邊則是一排柳樹,縷縷如碧絲垂落,中間地麵挖出一方形小池子,清澈的水麵上露著幾株尖尖青荷,正對麵是一字排著的四間廂房,廂房裏被褥潔淨,桌椅茶幾亦是一塵不染,幾人大為滿意,便住下了。
四間房,自然是風辰雪、孔昭共一間,餘者三人一人一間。
夥計很快便送來了水讓幾人清洗一路風塵,草草洗過後,幾人午睡了片刻,醒來了便坐在園子裏的柳蔭下閑話,大都是淳於兄妹問,秋意亭或是風辰雪答,孔昭不時插幾句。日暮時,夥計送來了晚膳,幾人一起用過,在園子裏隨意走了會兒,夥計又送來洗澡水,幾人便都回房洗漱了。
明燈初上時,秋意亭說要出外逛逛,淳於兄妹一聽皆要同行,結果秋意亭隻帶了淳於深秀一起,理由是帶個女子不方便,她要是想出去逛,她們三個女子可一塊兒。
秋意亭他們離去後,淳於深意去敲風辰雪的門,卻見她正取下臉上的麵具,雖則已見過了,可初初入目的一刹依舊忍不住神迷魂醉了會兒。
“你怎麽取下來了,我還想邀你們一塊兒去逛逛呢。”神魂醒轉後淳於姑娘想起了自己的本意。
“明日再逛不遲。”風辰雪道,“這一路上我幾乎每日都戴著這個,今夜他們都不在了,正可舒坦一下。”
孔昭將麵具接了放入一盆水中泡著。
“這幹麽?”淳於姑娘問道。
孔昭答道:“你難道最近沒發現我姐姐的麵皮變得很幹很黃嗎?這一路上都風吹日曬的,若是幹得起皺了便要露出破綻了,得讓藥水泡一下。”
“喔。”淳於深意點點頭,去看風辰雪的臉,當然,真容自是如玉勝花。“可這麽早也睡不著啊,真的不出去走走?”
風辰雪翻開一卷書在燈下坐下,抬眸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可讓孔昭陪你去。”
“我有事幹,才不去呢。”孔昭從包袱裏取出一塊裁好的白絹,“姐姐,天熱了,我給你繡塊帕子擦汗用。”說著又掏出針線,在白絹上比劃著看繡什麽花樣好。
“孔昭,別繡梅花。”風辰雪提醒她。
“呃?”孔昭愣了一下,然後醒悟,“外邊那架薔薇就挺好看的,那我就繡幾朵薔薇吧。”
淳於深意見她們一個看書一個繡花,隻自己閑著,可獨逛無味,回房更是無趣,便在桌前坐下,道:“你們也陪我說說話啊。”
“又沒人不理你,要說便說就是了。”孔昭一邊穿著針線道。
淳於深意衝孔昭哼了一聲,然後問風辰雪,“誒,辰雪,你說秋大哥他到底為何來山尤啊?”
“嗯?”風辰雪的抬眸看她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為何這樣問?”
淳於深意一手擱在桌上,一手撐著下巴,“就是覺得他不像是來遊山玩水的。”
“嗯。”風辰雪淡淡點點頭,“他是來看山看水的。”
“誒,你這樣說不都一樣啊。”淳於深意覺得她在敷衍。
“並不一樣。”風辰雪目光依舊在書上,“遊山玩水重在玩,看山看水重在看,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嗯?”淳於深意聞言暗暗思索風辰雪的話。看山看水與遊山玩水有什麽不同?看?看山看水?看?
見她一副擰著眉頭想不通的模樣,風辰雪搖搖頭,然後道:“真正的不敗名將之所以不敗,其必具備三點條件。一是將兵的實力,二是了解敵我雙方情況。這兩點占勝數的五成。”
“啊,你是說秋大哥他是來摸底的?”淳於深意頓時恍然大悟,“難怪他隨身帶著山尤輿圖,明明一條直道他偏要繞大彎,而且不時神神秘秘的獨自行動……原來他都是在查探山尤的情況!”
“這就是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風辰雪微微點頭。
“秋大哥他身為大將竟然孤身探敵?”淳於深意摸著下巴邊想邊自語著,“難道是山尤又想要侵擾我們皇朝?兩國又要開打了嗎?”倒不怪她如此想,畢竟幾百年來皆是“敵犯我驅”。
風辰雪抬眸看了淳於深意一眼,暗自沉吟一下,然後決定還是不告訴她,省得她一個激動反露了馬腳,畢竟此處是山尤的國都。“這個你日後自然知道。”
“啊?你知道?你知道卻不告訴我?”淳於深意頓皺起了鼻子。
風辰雪一笑,不理。
“得,我自己來想。”淳於深意端過茶壺倒了杯茶,一口氣便喝完。
孔昭見了不由道:“這一壺‘翠片’給你這樣喝便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淳於深意衝著孔昭揮揮手,“姑娘我本就不是雅士,口渴了自然滿杯飲,難道還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那也太為難我了。”放下茶杯,她托著下巴想了會兒,但顯然,淳於姑娘並不喜歡做‘沉思’的事,隻想了片刻便作罷,轉而問道:“你說那兩個條件占了五成,那第三個條件是什麽?它這麽重要,竟然獨占五成。”
對於這個問題風辰雪倒是回答了她,“運氣。”
“啊?”淳於姑娘大為吃驚,而且很不以為然,“運氣?那東西算什麽,與敵作戰難道憑的不是領將的謀略與大軍的實力?”
風辰雪搖頭,“實力與謀略自然重要,但運氣更是至關重要。好比說,你此次打算火攻敵方,可偏偏老天爺卻在你火攻的前一刻下了一場大雨。又或者你在追擊敵兵,眼見著他們跑過了木橋,就在你們要追上木橋的時候那橋忽然斷子。”她看著淳於深意,“這場雨、這座橋就好比運氣,隻是它站在了敵方那一邊。”
“啊……這就是運氣?”淳於深意抱著腦袋很不想承認,很想說那不過湊巧,而且不一定會有,可再一想,那樣的事並不能肯定說沒有,而若真是有了,還真隻能說句“運氣不佳”。這般一想,又覺得“運氣”真的挺重要的。於是她抬起腦袋,看著風辰雪道:“姑娘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學館裏的先生們隻會搖頭晃腦的說‘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不過……’念得我們昏昏欲睡。想想,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風辰雪聽得她的話抬眸看著她。
那樣的目光令淳於深意覺得自己好似是被剝開了皮肉正坦露著骨頭讓她仔細打量,於是大熱天裏她搓了搓胳膊,“辰雪,你為何這樣看著我?”
風辰雪起身,自她隨身攜帶的一個二尺見方的小木箱中翻出一本書,然後遞給淳於深意,“你能看則看,無須勉強。”
淳於深意接過,念著上麵的書名,“《玉言兵書》?”
“你對兩軍對壘之事似乎格外感興趣,那麽不妨看看此書,許有一日你能用得上。”風辰雪重在桌前坐下繼續翻自己的書。
淳於深意瞅著手裏的書,很想說她與大哥最頭痛的是看書、背書,最煩的是跟滿口道德文章的讀書人說話,可此刻對著風辰雪,拒絕的話說不出口,於是把書往懷裏一揣,道:“好,我想看就看了。”目光悄悄瞟一眼風辰雪,說話的聲音略略小了一點,“沒看也就沒看啊。”
風辰雪隻是一笑。
秋意亭是皇朝最為耀眼的一代名將,而在他的身邊,還圍聚著許多的人,他們跟隨他出生入死建立功勳,亦各自聲名赫赫,淳於兄妹便也是其中兩個。
淳於深意的一生充滿了驚奇與驚險,雖是女子之身,卻豪爽灑脫若男兒,是勇猛與謀略兼具的一位名將,深得後世敬仰。但也就是她,有一個經常被同仁與部下取笑的怪習慣,那就是每次出戰之前,她都會很虔誠的焚香禱告天地,請求老天爺把“運氣”賜給她。
訕笑之外,無人知道這一切緣於今夜。
她能成為勇與謀兼具的名將,緣於今夜的一場對話,亦是緣於今夜的一本令她如接燙手山芋的書。
所以很多年後,淳於深意在與當朝太史的一次閑話中說道她此生最為感激、敬仰兩人,一是風辰雪,二是秋意亭。前者點拔她,後者提攜她。而那一語多年後隨著淳於深意的名字載入史冊,而令得後世許多人好奇“風辰雪”為何許人也?奈何翻遍正史、野史甚至各種傳記,再無曾有過“風辰雪”的記載。
那晚,三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時辰便隨著漏壺裏的沙慢慢流泄。
眼見亥時將至,淳於深意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咕嚕著,“他們倆怎麽還沒回來?”
說著這話時,風辰雪黛眉微蹙,目光瞟了一眼房門方向。
“我困了,先去睡了。”淳於深意伸伸懶腰起身。
風辰雪也跟著起身,卻是去看一旁架上的那泡著麵具的水盆,一邊幹皺一邊光潤,顯然一時半刻的是不能用。
正在這時,忽然隱隱的傳來喧鬧之聲,然後便是很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還夾著掌櫃的聲音,漸漸嘈雜聲接近,不一會兒便到了園外,接著便響起了砰砰砰的捶門聲。
“開門!快開門!”隻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嚷叫。
屋中三人皆感驚異,相視一眼後,風辰雪示意淳於深意去開門。
淳於深意啟門而出,順手又帶上房門。
“叫什麽叫?這不來啦!”把門栓一拉,頓時園門被推開,然後許多人湧入園中。
“喂!你們幹什麽?”淳於深意忙攔在前麵。看這些人,似乎都是官兵,暗想難道是辰雪偷“蒼涯花”被發現了?可怎麽這會兒才發現?
“讓開!”
其中一人隨手便把她往裏一推,勁道蠻大的,淳於深意沒有防備,差一點便摔在地上,頓時心頭竄火。那掌櫃的趕忙湊到她跟前賠禮解釋,原來是五王子府上鬧賊,所以要搜查國都裏所有的生麵孔。
淳於姑娘在丹城裏橫行慣了,還從沒人敢這樣對她,更何況這些山矮子一進門便嚷嚷叫叫的一派囂張跋扈,當下她雙臂一攔,橫眉豎目厲聲喝道:“站住!我們正正經經的住客棧,你們憑什麽闖進來?給姑娘我滾出去!”
那些官兵被她這一喝也是吃了一驚,要知民不與官鬥,哪個平頭百姓見了他們不是低聲下氣的,他們可還真沒見過有人敢跟他們叫囂的,一時愣在那了。
“聽不見人話啊!”淳於深意又是一聲喝叱,“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客人,不是你們要抓的賊人,快給姑娘我滾出這裏,別擾我們就寢!”
“大膽!”這次是官兵頭目大喝一聲,“你這刁婦竟然如此囂張!把她拿下!”
頭目話音一落,頓有一名官兵上前去抓淳於深意。
日後勇與謀兼具的名將此刻還隻有勇,所以脾氣直爆的淳於姑娘衝著官兵揮手便是一拳,那官兵應聲摔倒在地暈死過去。
這一下頓如水滴進了油鍋,一下給炸開了。
“這刁婦定是賊人,快,把她給綁了!”頭目再一揮手,官兵們頓一湧而上。
可淳於姑娘哪是怕事的人,一見官兵們上來,那是求之不得,頓時拳腳齊上,一人勇戰十數名官兵,一拳便放倒一人,一腳必踢飛一人,非但未受困於官兵,反是越戰越勇越戰越痛快,一時隻聽得園子裏官兵們唉喲喲的一片慘叫,還有掌櫃的無力的懼怕的勸說聲。
屋內,風辰雪一聽這情形,不由得直搖頭歎息。剛才真是失算,根本不該叫淳於深意去開門,可孔昭又不會說山尤話。
“住手!”
正在這時,園外猛然傳來一聲喝叱,那些官兵們一聽趕忙收手,然後地上的爬起來相互挽扶著退到一旁。
淳於深意見沒了對手,自然也就罷手了,抬目去看來人。
隻見那人年約二十六、七的樣子,中等身材,衣飾華貴,斯文平和的臉上嵌著一雙精光內斂的眸子。
“殿下?”掌櫃的一見來人頓大驚,趕忙拜倒,“小人拜見五殿下!”
此人是山尤國王的第五子尤翼宣。原來今夜他府上忽現賊影,幸好被巡夜的侍衛發現了,不想這賊人頗有些能耐,會飛簷走壁,自他府上逃脫了,追出的侍衛發現賊人的身影潛入此街,於是他加派人手將此條街圍了起來,然後命侍衛們一家一戶的搜,他更是親自坐鎮街前。其實,對付一名小賊本不必如此大動幹戈,更不需他以王子之尊親自出馬,交由官衙去辦就是了,隻是今夜碰巧他府上來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而此消息又絕不能泄露出去,他擔心賊人有聽到他與客人的談話,是以才非要抓獲不可。
眼見著已搜了大半條街了,回報的都說沒有搜到人,正疑惑賊人跑哪去了,忽然見一家酒樓裏跑出個夥計,衝著大街便大喊“不好啦打起來了”,他驚疑之下隻道是抓著了賊人,便趕忙親自前來查看,誰知卻見著一地狼狽的官兵。
“殿下,是這刁婦阻攔不許我等搜尋此地,小人懷疑這刁婦定是與賊人一夥的。”那頭目趕忙上前稟報道。
“呸!你這是惡人先告狀!”淳於深意唾他一聲,“分明是你們這麽多人都沒打贏姑娘我,所以公報私仇!什麽賊人?什麽刁婦?本姑娘是這客棧裏的客人,掌櫃的可以作證!我們好好的住在這,是你們來搔擾,強行闖入二話不說的就又是打又是搜的!姑娘我看你們才是賊人!姑娘我剛才要是弱一點,不但全部家當被你們搶去不說,說不定連命都留在這了!你們不但是賊人,還是草菅人命十惡不赦的匪類!”
她這一番伶牙利齒把那頭目說得又羞又惱,頓色厲內荏地喝道:“你……你這刁婦胡言亂語!”
“給本王閉嘴!”尤翼宣喝叱一聲。
頭目趕忙收聲垂頭,眾官兵亦是屏息靜氣。
尤翼宣打量了淳於深意一眼,見這姑娘身姿俊俏目蘊明光,顯然是武功修為極高之人,若她要潛入他府中倒也非難事,隻是今夜的那賊人背上中了尤昆一箭,而這位姑娘全身完好自然不是那賊人。但她與官兵們一場衝突又十分可疑,平常人怎會如此大膽的摳打官兵。但他亦不是昏庸無能之人,官兵平日裏狐假虎威的他是清楚的,聽剛才淳於深意一番話,見她一臉的怒氣,怎麽也不像是理虧心虛的賊人同黨,於是他問一旁的掌櫃,“怎麽回事?”
掌櫃的趕忙上前,但他也不敢得罪官兵們,因此避重就輕,道:“這位姑娘確實是小店的客人,他們中午時住進來的,這位姑娘自住進來後還沒有出去過,所以不是賊人。”
“你怎知她沒有出去過?”尤翼宣看一眼掌櫃。
“客人們出去必都得經過前樓大堂,小人一直都在大堂裏,哪些客人出門了,小人是一清二楚的。”掌櫃的答道。一來他知道這幾位客人不是賊人,二來他亦不想這幾位客人成了“賊人”連累的他的店得個“窩藏賊匪”的罪名,所以他倒是全心全意地為淳於深意說托。“這位姑娘與另兩位姑娘一直都沒有出門,隻有與他們同行的兩位公子有出去了,說是要去逛一逛,此刻還沒有回來。”
“嗯。”尤翼宣點點頭,然後看向淳於深意,“這位姑娘,請問你們是哪裏人氏?因何而到國都?”
“本姑娘為何要告訴你?”淳於深意鼻吼裏哼了一聲。
“大膽!敢對五殿下無禮!”頓有人大聲喝道。
“俗話說來者是客,我們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你們不但不以禮相待,卻還冤枉我們是賊人,強行搜屋,到底無禮的是誰?”比聲音大小淳於深意才不會輸人,是以更大聲回應道。
“你……”
尤翼宣一抬手,製止了身旁人的喝叱,看著淳於深意道:“原來姑娘不是本地人。”
淳於深意聞言一皺眉頭,看住尤翼宣,道:“我們是不是山尤人,但我們也絕非賊人!”
尤翼宣點點頭,“剛才是屬下們過份了,但因茲事體大,所以還請姑娘言明,從何而來?因何而到國都?若解釋清了,自然也脫了姑娘們的嫌疑,我們也好離去,姑娘們也好盡早休息。”
淳於深意見這五王子說話一直斯文有禮,跟那些官兵的跋扈完全兩樣,所以息了些怒火,又一想,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今日這麽一鬧,他們總不會乖乖聽話離去的,真實身份肯定不能說,那不如來個真真假假。於是道:“我們是自皇朝來的,我們主仆五人,大公子風辰秋,二小姐風辰雪,三小姐風孔昭,我是沈意,哥哥沈秀。我家二小姐自幼癡迷於琴,一直想找一張絕世好琴,屢尋不得,直到她聽說了你們國都裏有位斫琴名師製的琴天下無雙,所以她才來這裏尋琴,大公子、三小姐都不放心她,便親自陪她前來。”
尤翼宣聽她這麽一說,倒也半信半疑的,因為他也聽說過國都裏隱居著一位斫琴大師,隻不過有人會為了一張琴而不遠千裏去國離鄉?因此他再道:“姑娘的話本王相信,隻是那賊人會飛簷走壁,也許那賊人悄悄躲到這裏,而姑娘卻不知道,所以本王必須派人搜查一下此園,還請姑娘見諒。”
“什麽?”淳於深意叫了起來,“你們還要搜?我們就一直呆在園裏,若是有人進來我們會不知道?”
“此條街上,無論官民,一律都得搜。”尤翼宣語氣平和但麵容已添了一份嚴厲。說罷示意屬下去搜屋子。
淳於深意一見有人衝向風辰雪的屋子,頓時飛身一攔,“你們不許進去!”在她心裏,風辰雪的絕代芳華豈能被這些人的俗目所汙。
“姑娘,你萬般阻攔,反倒令人疑人。”尤翼宣此刻也皺起了眉頭。
“本姑娘說不許……”
“深意。”屋子裏風辰雪忽然出聲。
淳於深意立時收聲,回頭看著屋子。
門嘎吱一聲打開,走出了孔昭,她走到淳於深意身旁,道:“姐姐說,這些人吵死人啦,反正我們又沒做虧心事,就讓他們搜,早點搜完早點走。”
“好。”淳於深意握著拳頭狠狠瞪了那些官兵們一眼讓開了路,以山尤話說道:“早點搜完早點滾!”
尤翼宣自幼聰敏好學,雖不能算學富五車,但皇朝的話卻是會說會聽的,風辰雪喚淳於深意為“深意”與“沈意”音近,是以沒聽出差別,但孔昭與淳於深意說的話卻是聽清了,心底裏倒是對那位嫌他們“吵”的“二小姐”生出一份好奇。他一揮手,示意屬下搜查,目光卻掃了孔昭一眼,看這位“三小姐”姿容娟秀神態嬌憨,倒更不像是賊黨了。如此一想,心裏倒是明白,剛才隻怕真如“沈意”姑娘所說,是官兵們囂張引起的事端。
官兵們兩人一間的分別去搜四間廂房,隻是當兩名官兵走到了左邊那間廂房門前時,忽然都站在門口不能動彈,呆呆的看著門內。
幾間廂房擺設一樣,都極其簡單,幾乎可以一目了然,所以官兵們很快的便搜查完了三間廂房回到園中向尤翼宣稟告並未發現異常。
“你們怎麽回事?還不進去搜?”官兵頭目見那兩人依舊呆站在門口不動不由大聲喝叱一聲。
那兩人稍稍回神,然後轉過頭看著園裏眾人,麵目癡迷的道:“我們……這……這……裏麵……”
見此情景,淳於深意皺起眉頭,走上台階一手一個便把那兩名官兵扯下了台階,“還不快滾!”
園子裏的眾人皆是驚疑不定,到底那房裏是有賊人?還是有何可怖之物?竟然嚇得他們不敢進去。
尤翼宣向身邊的侍衛長尤昆示意,於是尤昆謹慎地抬步穿過園庭,然後拾階而上,到了廂房前,往裏一看,亦不由癡在當場。
“尤昆!”見尤昆亦是傻在房前,尤翼宣也不由暗暗心驚。
“殿……殿下。”尤昆回頭,亦是一臉癡迷狀,“這……這裏有……位姑娘……她……”口齒都變結結巴巴的。
尤翼宣大為好奇,當下親自上前,當他立於門前往裏一望之時,頓時神飛魂遁,忘然身外。
園子裏其餘的人見五王子也如此,頓時有人嚷叫起來:“糟了!說不定是屋裏的人會妖法!快!救五殿下!”一時眾人皆紛湧而上。
一見這麽多人全湧了上來,淳於深意抬腳便掃,“滾!”
這一聲暴喝令得尤翼宣回神,頓時回首叱道:“你們都退下!”
眾人頓時止步。
“喂,你們搜完了吧!沒有賊人便快滾!”淳於深意衝著尤翼宣叫道。
“你們這些人吵死了,我姐姐最不喜歡了。”孔昭也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園的官兵。
可尤翼宣此刻無暇理會兩人,他抬步入內,仿如登步瑤台,心蕩魂搖。
淳於深意與孔昭見之趕忙也跟了進來。
屋子以一張紗屏隔成兩半,透過紗屏隱約可見裏麵羅帳錦被,而外邊一覽無餘,一桌數椅,靠窗邊一張矮榻,左邊則一張橫案,案上擺著一個花瓶,除此外再無他物。
屋子裏靜悄悄的,當中的桌上一壺茶,三個杯,還散著嫋嫋熱氣,桌邊上的帕子上別著針線和一朵半開的薔薇。
尤翼宣一入屋便已看清屋內情形,自然知曉裏麵沒有賊人,但此刻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此事之上,他的目光定在桌邊的人身上,再不能移動半分。
明燈之下,風辰雪漠然而坐,一卷在握,但目光卻落在對麵紗窗上。
屋內一片沉疑。
良久,風辰雪移眸,目光看向呆立屋中的尤翼宣,眉峰一斂,頓現煩厭,冷然開口:“既無賊人,便請離去。”
那清冷如冰的聲音入耳,尤翼宣頓然醒神。“我……”他一貫精明強幹深得父王寵信,他一向從容瀟灑深受百官尊敬,可此刻,在那雙明眸之下,他卑微而惶恐,他手足無措,欲語卻已忘言。
“深意,送客。”風辰雪推書而起,背身而立。
淳於深意得令頓時叱道:“聽到沒,你們沒搜到賊人就快滾,別擾了我們家小姐的清淨!”
尤翼宣開口想說什麽,但終隻是閉口,然後向著背身的風辰雪微微躬身一禮,“打擾小姐了。”言罷轉身出屋,“走。”一聲吩咐,雖則眾人依舊疑惑,但皆從命離去。
尤翼宣走到園門前,又回首看一眼,卻房門已閉。一門之隔,她就在那裏,卻好似比天上那輪明月更為遙遠,他輕輕歎息一聲,然後吩咐掌櫃的,“好好侍侯。”
“是。”那掌櫃的聽得雖然奇怪,但趕忙應下。送走了尤翼宣一行,他回到園前想再向客人賠禮致歉,卻見園門也閉了,隻好隔著門道:“今夜擾了幾位姑娘了,小人賠罪,請姑娘們好好休息。”便轉身離去,回到樓裏,吩咐夥計們要將此園的客人侍侯周到,但無事不得煩擾。
一切重歸安靜後,淳於深意揉著有些酸痛的手臂道:“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場鬧劇。”
風辰雪卻移步啟門而出,走到了牆邊的薔薇架前,伸手撩開密密的花枝,身後淳於深意與孔昭見著頓然一聲驚呼,又趕忙捂嘴收聲。
原來花架下藏著一名黑衣男子,伏地而臥,背上插著一支長箭。
“原來賊人真的藏在我們園裏。”淳於深意道。剛才那些官兵們竟然沒有搜查此處,真是大幸,否則必是要背上一個“賊黨”之名了。幸好那些人並未想到此處,轉而又想,辰雪顯然是早就知道了這裏藏著人,是以她才肯讓那些人搜查屋子以引開注意?
“怎麽辦?”孔昭看著風辰雪,“姐姐,我們要報官嗎?”
風辰雪看了片刻,便放下了花枝,漠然回走。
“咦?不理嗎?”淳於深意追問一句。
“放著倒也是麻煩。”風辰雪回首看一眼花架,“你提了這人扔出牆去。”
“啊?”淳於深意驚鄂,回頭看著花架下的人,也不知是好是歹,可也是人命一條,就這樣做是不是過分了點?
好在風辰雪進屋前還是拋一下句“把那人提了放你秋大哥房裏。”
“哦。”淳於深意愣了一下,然後照做了,將人提出花架,這才聞到了血腥味,見那人昏迷著,於是小心翼翼的搬到秋意亭房中,再察看一下,發現地上並沒滴下血,這才放心了,回到風辰雪房裏。
“這到底怎麽回事?”她問,“你怎麽知道花架下有人?你讓我放到秋大哥房中,難道與秋大哥有關?”
“那人是有人放在了花架下,雖不知何人,但我猜是秋意亭。”風辰雪在桌前坐下,“那人中了箭流了血,把他藏在薔薇架下讓花香掩了血腥味,而地上又沒發現有血跡,顯然是有人點穴為他止血了。”一邊答話一邊翻開書,“知道這裏有薔薇花的又做得那麽仔細的必是秋意亭,至於他與那人有何關係,等他回來了你問他便知。”
淳於深意點點頭,“幸好先前我不知花架下有人,否則還不露出馬腳。”
那邊,孔昭自床底下將水盆端出,泡在藥水裏的麵具已變纖薄光潤,取了出來,再以清水洗淨了,拭幹了遞給風辰雪。
風辰雪接過轉過屏風,背身在銅鏡前坐下。淳於深意心念一動,想去看看她如何戴上,轉而一想又作罷了。
半個時辰後,秋意亭與淳於深秀才回到了客棧,帶回了一隻烤鵝與一包醬牛肉,然後淳於深秀又自掌櫃那裏要了一壇好酒,兩人才回到園裏。
一進園,秋意亭先去查看薔薇花架,忽然身後房門打開,淳於深意與孔昭立在門前看著他。
“在你房中。”淳於深意指指最右邊的廂房。
秋意亭微一頷首,然後便去了自己房中,淳於深秀把酒及菜拋到妹妹手中,也過去幫忙。
房裏兩人為男子拔下了背上的箭,又用幹淨的布擦淨傷口,敷上金創藥,一切弄妥了後秋意亭才解開了男子的穴道。
男子醒來,一見秋意亭,頓麵露喜色,掙紮著要起身,“將軍!”
“肖畏你別動,就趴著。”秋意亭將男人扶回床上。
“屬下無能,竟這般模樣見到將軍。”肖畏道。
秋意亭搖搖頭,“你勿需自責,我知你已盡力而為。”
“將軍,這個……屬下探得的所有都在此。”肖畏以臂撐起身子,自懷中掏出疊得厚厚的一團絹帛,一角已浸上了血跡。
秋意亭接過,並不急著看,而是塞進懷中,伸手扶著肖畏重新趴好,“你背上的傷已上好了藥,你別亂動又裂開了。好在這箭傷沒傷在要命,我給你上了陛下賜的‘紫府散’,過個兩日你的傷口便可愈合。”
“多謝將軍。”肖畏抬頭,“將軍,你附耳過來。”
一直靜默一旁的淳於深秀見此忙退出房間。
秋意亭低身附耳過去。
肖畏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秋意亭起身,臉上神情似驚訝又似了然,眼中射出冷冷的銳芒,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一切我自有分寸。”
“是。”肖畏受傷過重又勞累一夜已經十分疲倦,此刻見到秋意亭一切放下心來,閉上眼,很快便睡過去了。
秋意亭掏出懷中的絹帛,展開,大略的看了一下,微微頷首,重新收入懷中,然後吹熄了燭火,到風辰雪房中,四人圍桌而坐,桌上五杯茶,顯然是在等他。
秋意亭坐過去,先喝完一杯茶,才靜靜開口,卻是一語驚座。“山尤與采蜚已約定好於五月中旬合攻我朝。”
“啊?”除風辰雪外幾人皆是驚呼出聲。
“你怎麽知道?消息可靠?”淳於深意問。
“難道剛才肖畏要說的便是這個?”淳於深秀則道。
秋意亭擺擺手示意兩人莫急。
“我今日中午時離開便是因為那刻我看到了采蜚的大將柴鏡天,五年前我曾自戰場上遠遠看得過他一次,所以今日瞅見那個身影我便覺得眼熟,便跟蹤過去,結果見他領著從人入了一座府邸,一打聽才知那便是五王子府第。”
“噢。”淳於深秀聽了點點頭,“所以今夜你拉我一塊在對著五王子府的那條街上的茶樓要了間雅房喝茶,就是為了監探他?”
“一半。”秋意亭點點頭道,“他出現在山尤我自然疑心,另則是,我本就與肖畏約好在那裏會麵,結果等了近一個時辰都沒等到他,我便讓深秀繼續留在茶樓裏,自己悄悄離出,打算去五王子府探探,誰知在後巷正碰上了逃出來的肖畏,原來他亦是因為發現了柴鏡天的蹤跡所以才夜探王府,不想被發現了。我見他受傷,便封了他的穴道把他帶回客棧藏在花架下,然後我又悄悄回到茶樓,再過半個時辰與深秀一塊回來。”
“原來如此。”風辰雪抬眸看著秋意亭,“今夜那五王子會大動幹戈的搜尋賊人,隻是因為擔心他與柴鏡天商定的‘五月合攻皇朝’一事會走漏了消息。想來肖畏也確實是探到了此消息,剛才告訴了你。”
秋意亭頷首,“肖畏是我派來山尤的探子。此次我到丹城亦是因聽聞淳於大人參閱各家典藉畫有一幅山尤輿圖,但後來覺得輿圖亦不夠詳明,所以我才動了親自走一趟的念頭。我到了絳城後便已根據暗號與肖畏約定了在國都會麵,今夜之事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可惡的山矮子老是賊心不死!”淳於深意恨聲道,“不行,我們得馬上回去告訴爹!”
“嗯。”淳於深秀點頭,又問道:“那秋大哥可知他們兵力多少?領將為誰?”
“肖畏隻聽到一句便已被發現。”秋意亭眉鋒一斂沉聲道:“雖則他們定在五月中旬,但今夜也算是打草驚蛇,保不定他們隨時有變。因此,你們明日即啟程返回丹城,通知淳於大人,請他與都副盡早做準備,並立即上書州府請派援兵。”
“好!”淳於深秀一口應承。
“秋大哥你不和我們一塊?”淳於深意問。
“我需去景城。”秋意亭道,“既然山尤與采蜚狼狽為奸,那在山尤攻打丹城之時,采蜚亦必會侵犯景城,他們是打算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一舉攻下月州以瓜分。月州若在他們之手,便等於一把利刃插在了皇朝的腰上。”
“呸!想得美!有姑娘我在,就決不讓山矮子們踏進丹城一步!”淳於深意握著拳頭道。
“今夜你們即收拾行裝,明日一早啟程。”秋意亭起身準備回房。
“好。”淳於兄妹同時應道。
“那麽……”秋意亭目光望向風辰雪。
風辰雪抬眸,“明日你們離去即可,我與孔昭不與你們一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