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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線還牽千萬緒

  兩人一路無話,回到客棧,孔昭與淳於兄妹亦買了一大堆的東西回來了。


  當日在絳城又宿了一夜。


  第二日幾人起程,剛出客棧,大街上忽然傳來銅鑼之聲,然後便見街上百姓紛紛讓道,接著一行隊伍浩蕩而來。


  前邊兩人銅鑼開道,後麵是一員武官,騎著高頭大馬,武官身後跟著長長的兩列官兵,看模樣約莫有兩三百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皆是腰挎刀劍,頗為英武壯觀。在這長長的隊伍中間擁護著一乘轎椅,椅上坐著的卻隻是個年約四旬出頭的精瘦男子,懷中捧著一個半尺長的錦盒,臉上有一種得意洋洋的神色。


  “小二哥,這是什麽人?”淳於深秀問著跑出客棧觀看的夥計。


  “小人也不知。”夥計搖頭。


  秋意亭拍了一下淳於深意,然後目光瞟瞟她旁邊站著的老人。淳於深意會意,側身向老人打聽,果然,這位老人一臉興奮的告訴了她。


  “老人說這是碧涯海邊的漁民采得了‘蒼涯花’去獻給大王。他還說這‘蒼涯花’十分罕見,長在大海深處,但即算是水性極佳的人去采亦多是有去無回。但因這‘蒼涯花’乃是稀世靈藥,所以國王下令,凡有采得者,都可由當地官員派人護送至國都,不但賞賜他豐厚的金銀,還會封他做官,所以海邊的漁民依舊是有許多人冒死去采。”淳於深意打聽清楚了後轉述給幾人聽。


  秋意亭、風辰雪一聽‘蒼涯花’的名頓時心頭一跳。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話倒真沒錯。”淳於深秀哼了一聲。


  旁邊老人指著街上的隊伍又對著淳於深意說了一句話。


  “老人還說這種花三十年前有人采到過一株,也是這般風光的坐轎入都。”淳於深意再道。


  “這麽招搖過市就不怕被人搶麽。”淳於深秀看那老人一臉羨慕的樣子忍不住衝他道。


  那老人一聽頓連連搖頭,口中一串嘰哩呱啦。


  “他說什麽?”孔昭問。


  “他說這是國王的東西沒人敢搶,況且還有這麽多的官兵護送。”淳於深秀哼著鼻子道。暗想,本大少是不想要這啥破花的,否則搶定了你。


  風辰雪輕輕搖頭,道:“即算是能起死回生之藥不過也就救一人或數人之命,而為采得這‘蒼涯花’卻不知有多少人都命送海底。這國王要是明君的話,根本不該有此旨意。”


  “為君者,往往一言可興邦,亦可一言而覆邦。”秋意亭看著這支耀武揚威的隊伍淡淡道。


  “嘿,反正又不是我們的事,管他是興是覆呢。”淳於深意卻撇著嘴,“姑娘我更願意它早點滅亡。”幸好他們這些話都是輕聲說的,沒人聽到亦沒人聽懂。


  眼見著官兵們擁護著轎椅走過,街上的百姓慢慢自街邊走到街中,目送著遠去的隊伍指指點點,不泛豔羨、妒忌者。


  “我們也走吧。”秋意亭翻身上馬。


  “嗯。”風辰雪與孔昭也上了馬車。


  淳於深意卻趕在哥哥上馬之前跳上了馬背,“今天你趕車。”


  淳於深秀動作慢了,隻能衝著妹妹一揮拳頭,然後也跳上了馬車。


  因與那進都獻藥的人馬是一個方向,所以領頭的秋意亭放慢腳程,一直與他們隔著半裏地的距離,就這般不緊不慢的趕了一天路,傍晚時到了一個名喚山渡的小鎮。小鎮裏自不比絳城,隻有小店幾家,三家小客棧全都被先到官兵們住滿了。他們五人便在鎮邊上找了處農家投宿,雖然簡陋但好在農家還有幾間房,於是收拾了兩間給他們住下,將就著過了一夜。


  第二日,淳於深秀起來時,發現秋意亭不在房中,枕邊放著一張字條:有事暫離,稍後即回。


  淳於深秀拿了字條便去拍隔壁的門,應門的是淳於深意,孔昭正愣愣的站在房中,手中一樣捏著一張字條,他跨步入門,扯過字條一看,一樣的意思。


  “他們倆竟然一起不見了,難道是約好的?”淳於深意也扯過了兄長手中的字條看,“他們去哪了?幹麽去了?怎麽不叫上我們?”


  “問我我怎麽知道。”淳於深秀將字條還給孔昭,“不過他們兩人不用人擔心,既然說了稍後就回,那我們在這裏等就是了。”


  “隻能如此。”淳於深意將字條隨手放在桌上,然後轉身對孔昭道:“孔昭,去做早膳吧,昨晚農家做的晚膳我幾乎就沒吃,就等著你今早這一頓呢。”吃孔昭的手藝日久,這口舌也養刁了。


  “喔。”孔昭將字條折起,問她,“我姐姐很快就會回吧?”


  “當然,當然。”淳於深意連連肯定道。


  於是三人去借了農家的廚房做了一頓早膳,吃飽了,又留了一些給秋意亭與風辰雪。


  卻說那些官兵們用過早膳後即起程,一行人依舊是一派風光浩蕩的穿過小鎮,一路引得小鎮裏的百姓們爭先相看。如此行了小半個時辰,便出了小鎮,再往前去,一條寬敝的官道,兩旁隻見蔥翠高山或是斜坡密林,人煙稀少。


  見路上沒什麽人,武官便回首衝著身後的官兵們一聲吆喝,然後領先縱馬馳去,後邊的官兵們於是騎馬的放馬追,走路的扯開了步子跑,一行人飛快的往前奔去,如此不到半個時辰,便跑出了五、六裏。武官跑過了癮,於是一勒馬繩,稍作喘息,後邊的自然也跟著放緩了腳步。


  正在這時,變故突然發生,隻見右邊密林裏驀地飛出一道人影,瞬間便落在了隊伍中間轎椅的抬竿上。


  那是一個戴著鬼怪麵具的灰衣人,隻見他腰一彎手一伸,漁民手中的錦盒便到了他手中,而漁民還坐在轎椅上傻呆呆的不明所以。


  本來左邊山裏亦藏著一人,本也是如此打算的,此刻見灰衣人出手便打消了念頭,想看看灰衣人的身手。


  “強盜!搶劫!”前邊武官最先反應過來刹時一聲大喝。


  官兵們頓時反應過來,一時紛紛拔刀圍向轎椅,而椅上的漁民此刻也醒過神來,喉嚨裏一聲大叫,猛地伸手想搶回那可以帶給他後半生榮華富貴的錦盒。可那灰衣人輕輕後縱一步便躲過了漁民的手,再輕輕一躍,人便已落在轎椅的頂上,右手一揮,一道白綾自袖中飛出,仿如銀龍破雲而出,瞬間便把那衝到轎前的官兵們掃倒一片。


  “放下轎子!抓住他!”武官眼見那抬轎的官兵依舊傻呆呆的抬著轎子站著不由急得大聲吼叫。


  抬轎的官兵趕忙放下轎子,可灰衣人卻足尖在轎頂上一點,人便騰空躍起,然後落在轎前一名騎著馬的官兵的頭頂,那官兵還沒能反應,灰衣人足下再一點,人已如羽燕般輕盈飛起,手中白綾亦同時橫空飛掃,仿若一條白龍搖擺龍尾,眨眼間方圓兩丈內的馬背上的官兵紛紛栽落。而灰衣人亦自半空中墜落下,地上的官兵們頓舉起了手中長槍、大刀,隻等灰衣人落地便要齊齊揮刺,誰知灰衣人在半空中腳尖踩在了白綾上,右腕一揮,內勁一送,白綾頓迅疾飛向空中,綾上的人亦隨著綾帶高高飛起,隻見半空中白綾招展人輕如鴻,仿是天人淩空飄飛,無比優雅從容。


  好輕功!左邊山裏藏著的人不由暗暗喝采。這等輕功,他也自愧弗如。


  灰衣人飛起之時,白綾再半空中一個回旋,好似一條白龍驀然回首一掃,頓將那名武官掃落在地,灰衣人趁勢飛落在他的馬上,右掌再一拍,馬兒吃痛,頓撒開四蹄飛奔而去。


  得手即走,幹淨利落!左邊山裏藏著的人又微微頷首。


  自這灰衣人出現、奪盒、飛走都仿佛是一瞬間的事,若不是現場的一片混亂,幾要以為是幻覺。


  “快追!”武官自地上爬起顧不得臉上的泥塵搶過一名官兵的馬就趕忙追去。


  餘下的官兵們也急忙騎馬的騎馬,飛跑的飛跑,著急忙慌的去追那灰衣人,便是那漁民也一路嘶喊著追去,頃刻間,這裏便又恢複了寧靜,隻地上一些丟棄的盔甲刀劍與那乘轎椅。


  山裏藏著的人思索了片刻,便也飛身前去。


  灰衣人跑了半刻,回首身後隻聞人聲不見人影,於是再用力一掌拍在馬上,人也瞬間自馬背上騰空躍起,於是馬兒吃痛繼續飛馳前去,而他卻在半空中一個巧妙的翻身,人便落在道旁的一棵高樹上,再躍過大道,落入對麵山裏,幾個起縱,便消失了蹤影。


  過得片刻,武官領著官兵們怒吼著追趕而過。


  等到秋意亭找到灰衣人時,她正脫去了外麵的灰衣,取下了臉上的鬼怪麵具,便依舊羅衣如雪發似墨泉,正是風辰雪。她將灰衣與麵具捆成一團,再一躍而起,落在一棵參天大樹上,將那一團東西綁在了樹杈上,然後飛身落地。


  “好身手。”秋意亭笑道。


  風辰雪回頭,對於他的出現並不驚訝,隻是看了一眼,便又展開輕功,往小鎮飛去。


  秋意亭一笑,亦飛身緊隨。


  兩人雖未言說,但卻有默契似的一路風馳電掣,到達小鎮外時,風辰雪領先兩步。


  “風姑娘師從何門何派?”秋意亭依舊氣定神閑。


  風辰雪氣息卻微有些急促,“玉家。”


  “嗯?”秋意亭一愣,武林中似乎並無此門派。


  “不過,這個可能算是偷師的。”風辰雪抬袖微露一點袖中白綾。那玉無緣確實智慧過人,但凡與他交手過的人的武功他皆可過目不忘,所以那白帛中除了記有玉家武學外,還記有其他門派的一些絕學,比如白風夕的白綾絕技。玉家的武功皆在一雙手,無需兵器,可她偏生不喜與人肢體接觸,又不喜歡舞刀弄劍,更不慣手中拿東西,而白綾很輕,帶著又很方便,用起來又順手,所以選了這個。


  “武林中以白綾作武器的高手似乎沒有。”秋意亭略有疑惑。他的師傅乃是淺碧派掌門,所以武林中事亦知曉一些,隻是這刻他可想不起幾百年前的人物來。


  “我又沒說有人教我。”風辰雪睨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轉身往小鎮走。


  秋意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搖頭淡淡一笑,便抬步跟上。這女子身上似乎藏著很多的迷團。


  兩人回到農家,農家一家人都下田忙活去了,隻淳於兄妹與孔昭正在前屋裏閑聊,一見兩人回來,便異口同聲問道:“你們去哪了?”


  秋意亭看一眼風辰雪,沒答。


  風辰雪便自袖中取過錦盒。


  三人一看,頓時驚呼:“這不是昨日看到的那個……那個……”皆是一臉驚疑地看著風辰雪。難道她去偷的?還是搶的?


  “姐姐,你怎麽會有這個?”還是孔昭先問了。


  “從他們那裏搶來的。”風辰雪答得倒是挺坦白的。


  啊?三人卻齊齊瞪圓了眼。


  “姐姐,你堂堂……堂堂千金之軀怎麽……怎麽會去搶人東西?”孔昭一聲悲呼。她的姐姐……乃是金枝玉葉的公主,要什麽沒有,怎麽可以去搶人東西!

  淳於深秀則歎道:“原來你也可以做這樣的事啊?”同行這麽久,可這一路上他幾乎是不敢冒然與她說話,生怕冒犯了,原來……她也和他一樣會搶人東西啊!好了,以後絕對的是誌同道合了,這搶討厭之人心頭好的事兒他最喜歡幹了!


  淳於深意也是瞪目結舌,“我……我……我一直認定了你是個斯文的大家閨秀,原來……原來你也做強盜!”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


  對於三人的驚鄂,風辰雪隻是滿不在意地道:“搶山尤人的東西無需客套。”


  呃?三人噎住。


  這話……這話說得解氣!跟山矮子不必講君子之道!


  “姐姐,那個什麽近墨就什麽黑的,你是不是跟他們這些墨呆久了所以也就黑了?”孔昭目光睨著淳於兄妹。她的公主以前可沒做過這樣的事,況且這世上沒什麽東西能讓她看上眼。


  對於孔昭的暗諷淳於兄妹沒空理會,隻是齊齊叫道:“這等好事早就要叫上我一起啊!”


  他們圍著風辰雪說話時,秋意亭自顧走至房中,見桌上有一壺茶,當下取過一個碗倒了碗茶,一邊施施然道:“叫上了你們那好事也會變禍事。”以淳於兄妹倆的性子,隻怕不隻是搶了,還會殺得性起。


  風辰雪沒理會淳於兄妹的嚷叫,走到一旁坐下,打開錦盒一看,“好醜。”


  孔昭一聽忙湊到她身邊,一同去看那錦盒裏的東西。


  錦盒裏鋪著紅色綢緞,緞麵上躺著一枝約兩寸半長的褐黑色散發著一股腥味的草一樣的東西,在它的頂端有一朵小小的顏色像年代久遠失去了光澤的黃金一樣的花朵。


  “這就是‘蒼涯花’?嗯,真不好看。”孔昭捂著鼻子。


  淳於兄妹也湊過去看了一眼,皆搖頭捂鼻,“不是說是珍稀靈藥麽,怎麽這麽重的腥臭味。”


  風辰雪把盒子一蓋,斷了腥臭味,然後拋給秋意亭,“這東西太醜太臭我不喜歡,你也走了一趟,就給你罷。”


  秋意亭手一抬接住,看著她,道:“這可是‘蒼涯花’。”今日之事他並沒想到她也會去,她動手之時他才看出,隻是她這一番作為隻是因為她對這藥好奇?還是……


  “那又怎樣,我不喜歡。”風辰雪彈彈衣袖起身,“孔昭,我有些餓了,給我留了吃的沒?”


  “留了,熱在灶裏。姐姐你回房,我去端給你。”孔昭忙跟著她。


  兩人離去,跨過門檻時,風辰雪瞅見地上掉了一個錦囊,彎腰撿起,拿到手中時不由一震,“這個錦囊……”


  孔昭轉頭去瞧,“咦?這錦囊好眼熟啊,這不是……”肩膀被風辰雪不著痕跡的撞了一下,頓時醒悟收聲。


  屋裏的人聽得,淳於兄妹好奇的問道:“什麽錦囊?”


  秋意亭則伸手往懷中一探,果然不見了。“是我掉的。”他起身走了過來。


  風辰雪眼神奇異的看了秋意亭一眼,微微遲疑了片刻,然後將錦囊遞給他。


  秋意亭接過,彈了彈上麵的灰塵。這東西一直收在懷中,估計是剛才與風辰雪回來時那一番急奔令得錦囊滑落了,幸好掉在這裏。他收回懷中,轉頭目光略帶探究的看向孔昭,“孔昭看著眼熟?在哪裏見過?”


  “估計是她以前也繡過這種花樣,所以覺得眼熟罷。”風辰雪接口道。


  “是嗎?”秋意亭依舊看著孔昭。


  孔昭連連點頭,隻是眼睛不敢看秋意亭。她剛才沒看錯,那錦囊藍色緞底上斜著繡了一枝半開的白梅花,正是當年她在侯府裏繡給姐姐的,可這錦囊怎麽到了他手中?

  “走吧。”風辰雪拉著孔昭回房。


  身後,秋意亭望著兩人的背影,眼中又浮起疑雲。


  “秋大哥,這錦囊這麽精致,是不是紅顏知己送的?”淳於深秀從後邊探出腦袋笑得賊賊的。


  “我猜這是公主送給他的訂情信物。”淳於深意則戲謔道。


  秋意亭一笑,未答。


  當日,為免再遇到那些官兵,幾人便依舊留在小鎮,而那些官兵想來也未疑心搶了靈藥的人會回到小鎮,所以並未返回搜尋,小鎮裏依舊一派安寧。


  日落而暮至,月升而夜臨。


  夜深人靜時,小鎮裏的人都沉入夢鄉,而秋意亭卻未能入睡,披衣起身,輕輕推門而出。


  屋外涼風習習,天幕上繁星如雨淡月如鉤,耳邊一陣陣蟲鳴蛙唱,遠處的草叢裏一閃一閃的飛過幾隻螢蟲。


  秋意亭本心中思緒繁多有些胸悶,此刻被夜風一吹,頓感清爽,通體輕鬆許多。當下席地坐在農家屋前的石階上,仰望著夜空上明亮的星子,暗想著這情景倒合“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的詩意,隻可惜無人“輕羅小扇撲流螢”,這麽一想著,不知怎地風辰雪的身影便躍入腦中,然後唇邊不自覺地溢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他伸手自懷中取出錦囊。


  這是父親三年前交給他的,那年父親在與古盧交戰中受傷,應詔回了帝都,爾後他便隨安豫王出怔古盧,臨行前父親給了他這個錦囊,說他許能用得上。錦囊中裝著一張布陣草圖,他一看便知是意遙畫的,隻是很明顯的有另一種筆跡在這張草圖上作了幾處補充,令陣圖更加完善。


  當日在慕沙穀,他便按圖布陣大敗古盧。爾後他回到帝都,一日與意遙說起此事,並將那張草圖拿給他看,意遙看過後告訴他,補充的筆跡是宸華公主的,想來是他不小心將草圖遺在留白樓時被公主拾得了。他心中驚異,公主竟懂陣法?後來他再問父親,果然那錦囊是父親出征前公主派方令伊交給他的。


  對於這位宸華公主,他自十二歲聞其名始,至今十多年過去,他依舊隻是聞其名,即使是她已經嫁給他,是他的妻子。當年他大敗元戎回到帝都時,正是公主為救母親葬身火海之日,所以自始至終他不曾與她謀麵。侯府裏,見過她的人說起她時不外兩點,一是她驚世的美貌,二是她冷漠寡言的性子。而母親說起她時,會很傷感的歎息道“公主是個品性高潔之人”。他那日也曾問過意遙,意遙則隻簡短的幾字“公主聰慧而才高”。


  後來他在留白樓收藏他們父子三人布陣之圖的暗匣裏找到了意遙畫的完整的布陣圖,竟與草圖上的補充不謀而合,他驚訝之餘不由感歎這位宸華公主的謀略竟不輸意遙。再後來,他翻閱樓中書藉時,又在一些書上翻到了公主留下的評言,那大都是在他的評言之下,基本都是對他的反駁,他不由生出了興趣,於是一本本翻下去,越看便越覺得宸華公主確如意遙所說“聰慧而才高”,亦不由為公主的才智而傾服。


  隻是,伊人已香消玉殞。


  可惜……


  他掩卷之時曾深深惋惜,亦隻有惋惜。


  雖佩服她的才華,雖則名為妻子,可他與她依然陌生如路人。


  隻是自那以後,這個錦囊就一直帶在身上。


  他打開錦囊,從裏麵取過一張紙,便是當年的那張布陣草圖,翻開來看,依然墨跡如新。目光掠過草圖上的筆跡,驀然一頓,然後霍地起身,星光月華下,他震驚的看著草圖上的一行字。


  這……這與那天在絳蘭山頂風辰雪在地上寫下的那行字的筆跡……何其相似!

  不,與其說相似,莫若說它們幾乎一模一樣!

  難怪……難怪當日他會覺得那些字有些眼熟!


  因為他在留白樓裏已看過許多!

  可……可為何……為何風辰雪的筆跡會與宸華公主的筆跡相似?


  刹那間,他心跳如鼓,幾欲馬上便去找風辰雪來問個明白,幸賴腦中一絲理智製止。


  他一手握著錦囊,一手捏著布陣草圖,在屋外來回慢慢踱著步子,腦子裏思緒瞬息千轉。


  風辰雪與宸華公主的字跡像得幾乎相同,那麽隻兩個可能,一是兩人是同一人,另則是其中一人跟隨另一人習字,以至字跡相近。


  可是她們容貌不同應該不是同一人。雖他從未見過宸華公主,但人人言道她容色傾國乃是稀世美人,而風辰雪雖氣韻不凡,但容貌平庸,實不會是同一人。至於跟隨習字的話,隻可能是公主的近身之人,但侯府裏當初隨公主陪嫁過來的侍從皆是出自宮中,名冊上並無姓風之人,而且母親也沒有說過公主有個叫風辰雪的侍女……慢著!

  他腳下一頓。


  當日母親有說過,公主有一名貼身侍女與她一起回了王府,後來不知所蹤,聽王府裏的人說是跟著公主一起衝進了火裏,估計也是死在了火中。


  那名侍女叫什麽?

  他來回踱步。


  當時母親與他說起時有提到那名侍女的名字,那個侍女叫什麽?叫什麽?

  他閉上眼努力的回想著母親當日的話,那名侍女叫……叫……叫……


  孔昭!


  他全身一震,腳下再不能移動。


  沒錯!母親當日說的便是“孔昭”!

  隻不過,他對一個侍女的名字並未放在心上,日子久了更是忘了,所以那天淳於深意介紹孔昭的名字時他才沒在意。


  孔昭……孔昭!

  孔昭是宸華公主的貼身侍女,她跟在風辰雪身邊,與她形影不離,她喚風辰雪姐姐,可沒有說她也姓風,而“風”這個姓,公主的母親——安豫王妃乃是前朝太傅風鴻騫之女,王妃是姓風!


  那麽,風辰雪便是……便是……


  一念至此,他頓心潮起伏,再也無法抑止激動。


  宸華公主三年前死於大火,可王府裏人並未找到屍身,隻說公主與王妃都已燒成了灰燼。而風辰雪身懷武功,今日更是親眼目睹了她的絕世輕功,若是她要從火中逃命,那絕非難事!


  難道……難道宸華公主與風辰雪是同一人?

  他不自覺的緊緊握住手中錦囊。


  公主乃是絕世美人,是因為當日大火燒毀了她的容顏,所以才不欲重見世人?


  聽聞江湖上醫術高明者幾有鬼斧神工之力可幫人改頭換麵,難道風辰雪如今的平庸便是宸華公主燒毀的容顏醫好後的麵貌?還是說……是江湖上的易容術所致?

  宸華與風辰雪是同一人?

  這個想法一入腦中頓時止也止不住。他展開布陣草圖,看著上麵的字,越看便越覺得像。隻可惜此刻不能回絳蘭山頂去對照筆跡,亦不可能回到留白樓裏翻書,而那天謝芳樓裏的墨跡他偏偏又沒在意。


  嗯?他腦中想到一點,霍然轉身回房,先將圖與錦囊收起,然後輕輕搖醒了淳於深秀。


  “幹麽?秋大哥。”淳於深秀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


  “今日我留言出門,風姑娘也出去了,她可是也留了什麽話?”秋意亭力持平靜的輕聲問道,隻一雙眼睛亮得懾人,幸好此刻淳於深秀一臉迷糊。


  “也跟你一樣留了張叫我們不要擔心的字條。”淳於深秀打了一個哈欠,“秋大哥,你半夜搖醒我就為了問這個?”


  “那字條呢?”秋意亭追問。


  “孔昭拿著,後來做早膳引火時給燒掉了。”淳於深秀耷拉著著頭,“秋大哥,你問這事幹麽?”


  “沒事,你睡吧。”秋意亭輕聲道,順手將淳於深秀放倒床上。


  淳於深秀本就半睡半醒的,果然頭一沾枕頭,便馬上又鼾聲響起。


  秋意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他睡著後剛才的對話明日醒來是不會記得的,即算有點印象,估計也會當是夢中。


  轉身走回自己床邊,解衣躺下,依舊無法入睡,不過他並不急著入睡。


  閉上眼,自與風辰雪相識以來的種種便都湧上了腦海,越思越疑。


  風辰雪不欲與他有深交,但她似乎又很了解他,對他亦不似平常陌生人的生疏。


  孔昭一路上都對他十分的好奇,還有她眼中的惋惜,是了,此刻可以理解她為何總是惋惜地看著他。還有那日絳蘭山頂上她說的那句“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


  三年前,宸華公主還在侯府,正是他的妻子。


  伸手碰了碰懷中錦囊。她們今日看到錦囊時顯然神色有異,孔昭更說了錦囊眼熟,那是因為這本就是她們之物。


  還有,她那一句“大公子”,她知道他有兄弟,若是宸華公主當然知道他有個弟弟。便是“蒼涯花”這樣的稀世靈藥她也那樣大方的給了他,那是因為她知道他是為了意遙。她與意遙當然認識的,聽說意遙還救過她,她此舉便也可算是報救命之恩。


  還有她的言談舉止,一看就不似平常人家,那等凜然不可犯的氣勢是自骨子裏帶來,說她是公主便一切都有了解釋。


  想著想著,他幾乎在心裏肯定風辰雪即是宸華公主,可缺少證據來證明。而風辰雪……從這一路看來,她是絕不可能承認她就是宸華。


  她當日假死離開帝都,隻是因為麵容被毀?還是……她自己想離開?

  她如今遊曆在外,看模樣十分的享受,她不認他,是不是因為想過這種輕鬆自在的生活?

  她可以初見之時在明知他的身份下依當他是一個陌生人,看來她對他也無夫妻情份。不過,這並不能怪他,畢竟有他這個駙馬等於沒有。他對於陌生人的宸華公主無所感觀,自然也不能奢望她對於陌生人的秋意亭有何感觀。


  可是……


  想起這一路上與她的相處,想起她偶爾的談話裏滲露的智慧,想起她予人予事的獨到眼光,想起她熟讀詩書出口成章,想起她非凡卓絕的武藝,想起她似冷漠還灑脫的性情……


  猛地,少時的一段話驀然躍入腦中。


  “我秋意亭娶妻,當然要娶文可詩工詞雅、曉百家華章,武能並肩殺敵、決勝千裏外的幗國佳人。”


  那時候,他正是初出茅廬的懵懂少年,剛被賜婚宸華郡主,與意遙談起時,他幻想他的妻子是一個文采風流英姿颯爽的女子。隻可惜十多載過去,他從沒有遇到過一個矯如九天之鳳的人,也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輾轉反側的女子,常年征戰在外,兒女私情不曾存於腦中,他幾乎都忘記了少年時的夢想。


  而如今,風辰雪不正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個人嗎?

  文武雙全,聰慧瀟灑,正可與他並肩比翼,若得她一生相伴,夫複何求。


  他止不住唇邊深深的笑意。


  似乎他到月州來,他結識淳於兄妹,他去看靈燈會,他來山尤,他縱馬回首……這一切都隻是為了來與風辰雪相遇!

  他與她,終是有緣!


  她是我的妻……


  這麽一想,心頭便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酥酥麻麻的。


  我得想個法子證明她就是宸華公主……


  那時刻,他腦中盡是激動與驚喜,所以冷靜睿智的靖晏將軍也免不了忽略了很多的事。


  那一夜,秋意亭輾轉反側,直至五更天才朦朧睡去。


  第二日起床,淳於深秀果然是不記得昨夜的對話。


  幾人用過早膳後,便起程。


  出了小鎮後,便上了寬敝的官道。


  秋意亭用馬鞭敲敲馬車的窗門,然後窗簾勾起,露出孔昭那張嬌俏的麵容。“什麽事?”


  “你姐姐。”秋意亭麵上有著淺淡而愉悅的笑容。


  於是窗簾放下,片刻,再撩起,露出風辰雪平凡的麵容,可秋意亭看著,卻是怡心怡目。


  風辰雪沒有說話,隻是目光詢問他何事。


  “這一路你整日都在馬車裏不悶嗎?眼前大道寬敝,你換坐馬,我們來賽馬如何?”秋意亭微笑問道。


  風辰雪目光掃一眼前邊官道,然後淡淡的帶著她獨有的漠然道:“草原上還可以,此刻大日頭底下黃泥路上跑馬,不過是塵土滿天,不喜歡。”說罷簾子一放,人便隱了。


  “哈哈哈……”秋意亭被毫不留情麵的拒絕了不但不以為忤反是朗聲大笑。


  “怪人。”孔昭又勾起了車簾看了一眼。


  風辰雪沒有說話,心裏卻思索著昨日那個錦囊。


  那錦囊乃是在侯府之時孔昭所繡,當日威遠侯出征古盧時她命方令伊送去的,錦囊裏放了兩瓶宮中禦製的金創藥,以及在留白樓撿得的意遙所畫的布陣草圖,她原隻是想侯爺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如今這錦囊在秋意亭手中倒也沒什麽,要緊的是那張草圖上有她的補充,侯爺給了他,他定然是看過那張草圖,也就是說他看到了她的筆跡。


  這是她的疏忽,她並未想到那個錦囊會在秋意亭手中,所以這一路並未避忌筆跡。


  她此刻細細回想這一路上她到底留有幾次筆跡?丹城的都不去想,反正與他並未會麵。後來的話……絳蘭山頂她有在地上寫了一行字,但秋意亭那會在忙著看輿圖及思考絳城地勢,應該沒注意到。而那日謝芳樓裏與謝姑娘筆談之時,他一直坐得遠遠的也沒有看到。至於昨天的字條,昨晚問過孔昭了,已經燒掉了,那麽這一路上他並沒有看到“風辰雪”的筆跡。


  況且風辰雪與宸華公主沒人會拿一處來想,隻因她身在局中才會如此在意,而秋意亭乃是局外之人,定不會將兩者聯在一塊的。


  如此一想,她放下心來,隻要以後小心謹慎便是了。


  “秋大哥,我來和你賽馬吧。”馬車外響起淳於深意躍躍欲試的聲音。


  “你肯定的輸。”秋意亭卻道。


  “要比了才能定。”淳於深意一聽當然反駁,但心裏卻也知道,秋意亭常年馬背上征戰,她的騎術確不能與之相比。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馬蹄大響塵土飛揚,然後便見數十騎迅疾而來。


  領前的人銀甲金盔,頭盔上一束紅纓順著風勢往後飛揚,身後緊跟著的亦是鎧甲銅盔,雖是縱馬飛馳,卻個個坐如磐石,氣勢完全不同於他們前日所見的那些官兵。


  眼見後麵來勢迅猛,秋意亭馬鞭子一甩,將馬車趕到了道邊上,又一扯淳於深意的韁繩,同時腿下一夾,兩匹馬都避到了路邊上,幾乎在同一刻,那數十騎已如風縱過,隻留下滿天的塵土。


  “咳咳咳……”淳於深意趕忙捂著口鼻,還一邊嗯嗯哼哼,“該死的山矮子!神氣個屁啊!姑娘我是讓你,否則還不一腳把你們踢山溝裏去!”


  “以我說啊,就應該跑他們前邊去,讓他們來吃這些塵土才是!”淳於深秀也嚷道。


  而秋意亭卻不語,隻是看著已遠去的那數十騎,目光深沉。


  等塵土落盡了,幾人才重新上路。


  “秋大哥,你說剛才過去的那些都什麽人?”淳於深意問道,“好像騎術都不錯。”


  秋意亭看她一眼,道:“為首的那人銀甲金盔,乃是山尤的一等大將的身份,而且……”他微微一頓,眼神一瞬間銳利如劍。


  “而且什麽?”淳於深秀追問道。


  “你們都是戰場上殺過人的,剛才那些人過去時你們難道沒有聞到他們身上的血腥之氣?”秋意亭道。


  呃?淳於兄妹聞言一呆。


  “身經百戰之人的殺氣與長年浸染血泊的腥氣!”秋意亭聲音沉沉的,“剛才的那些人必是出自山尤的精銳鐵騎!”


  啊?淳於兄妹心中驚呼,看著秋意亭,又是訝然又是敬佩。


  車簾撩起,露出風辰雪的麵容,與秋意亭相視一眼,又從容放下簾子。


  “此道乃是去往山尤國都,這些人忽然出現……”秋意亭微作沉吟,然後一甩馬鞭,“我們也盡快趕路吧。”言罷已放馬奔去。


  淳於兄妹自也揚鞭趕馬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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