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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戎馬倉皇】

  太陽出來了,涼薄的光線從雲層間刺下來,遠遠仰望像是一片片刀刃,削得人眼睛生疼。謝琅幾乎是被半拖著離開了前方的戰線,他的胸中尚且充斥著壯士不還的慘烈與悲壯時,另一種情緒又毫不留情地碾壓上來。


  越往蒙州城內走,就越是安靜。厚重的坊市門鎖落下,一間間鋪子、民宅被劃分為小塊,由手持利器的虎迸衛嚴格看管。這是謝琅下的死令,為了防止犯癮的百姓去當了叛國賊,他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豎著走出蒙州。


  隻是在看到門縫後麵,婦女絕望的雙眼時,謝琅忍不住抓著自己的胸口淚流滿麵。能上戰場的男人已經全部都被送去和蠻平軍一決生死了,可被鎖在坊市內的老弱婦孺,他們的命運卻隻有跟著蒙州一起沉沒。


  “若不用坊市製,他們就可以逃得遠遠的,就不用死了。”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在腦海裏,謝琅就覺得自己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透骨生寒。


  陸淩霜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低聲道“若不用坊市製,隻怕蠻平軍早就攻進來了,蒙州百姓隻會死的更多更慘。你不要多想了,蒙州失守已是定局。我現在帶你去盛豐齋,你立刻把戰況送去涼州。”


  “我是蒙州的首官,我不去涼州!”謝琅拚命掙紮,“就算是死我也要站在蒙州的城牆上麵死!”


  “你以為這僅僅是鼓舞士氣就能做到的事情嗎?!”陸淩霜拎小雞一樣地拎著不要命的書生,咬牙切齒“象城一旦啟動就是毀天滅地,你已經看到了,之所以現在還勉強支撐,不是因為有戴仲有多拚命,是因為琵沙迦納沒有在認真對付蒙州!你清醒點!”


  “可是……”


  “謝琅,你不是想當官嗎?當官得先有命!”陸淩霜真的暴怒了,手裏不由地加了點力氣,一掌把他拍得差點吐出血來“百無一用的書生,你留在戰場上能做什麽!這裏有我就夠了,滾去涼州!”


  對啊,說起來陸淩霜就是這樣一幅不討人喜歡的臭脾氣。明明是個高中甲榜的才子,可說話行事都帶著一股冷酷果斷的武人風格。原本不是壞事,偏生他做就叫人心裏先涼上半截——為了避免朋友被箭射死而選擇一腳把人踹開,也就他做得出這種事情來了。


  可若沒有那一腳,謝琅早已魂歸天外。


  看向好友那張冷硬的臉龐,回憶就開始不由自主地延伸,黏糊糊地長出觸手,攀扯出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杜律那張陰森的臉、暗藏殺機的雨巷、烈火熊熊燃燒的天牢……還有多年以前,陸淩霜從自己的衣襟裏拿出一張不知哪裏來的夾帶,冷眼看著那些棍棒砸下來,把自己打出考場。


  謝琅猛地抬頭,千般話語湧上喉嚨口“明澶,你——”剛上前一步,突然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緊接著就看到方征滿臉是血地從斜地裏冒出向自己衝過來,大喊著“象城衝進來了,快跑,快跑啊!”喊過這一聲,喉管就咕嚕咕嚕的往外冒著血沫子,仰麵向他撲來!

  謝琅忙不迭地張開雙手想要去接,卻被陸淩霜一把給扯開了去,方征一下子倒在地上不斷地抽搐。剛張嘴想問,卻見身邊人臉上布滿了冷汗,聲音顫抖道“不好,我們走錯路了……”


  走錯路?這不就是去盛豐齋的路嗎?明明剛才還經過了幾個坊市卡口的盤查——就在這個念頭出現的下一秒,倒地吐血的方征嘴裏突然傳來“嘶啦啦”一聲輕響,緊接著一條黑色的巨大“肉舌”就從他口中吐出,閃電一般向謝琅卷來!!

  可憐書生哪裏預料得到他眨眼間竟變成這樣恐怖的樣子,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邁開腿來還沒待跑上兩步,就被那條黑色的肉舌卷著拖離了地麵!一時間如蟒蛇纏身般動彈不得,謝琅哀叫了一聲便喊不出來了,隻覺得腰腹上那股力道收得越來越緊,身子仿佛要被生生勒作兩段!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光帶起煙塵從極為刁鑽的角度自下而上削傷了肉舌,正是陸淩霜驟然拔刀出擊。在刀鋒接觸的瞬間,他清楚地感覺到那肉舌上麵有金屬的質感!

  可惜沒有時間讓他再試探一次了,謝琅涕淚滿麵地摔倒在地,大喊著“明澶救我!”,這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幾乎已經聞到了地府裏的血腥味,此時不免手軟腳滑,隻能狼狽地求救。可剛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已經變成了怪物的“方征”卻也動了,他白中泛青的臉上掛著野獸呲出獠牙似的獰笑,四肢並用飛快地貼著地麵朝謝琅爬去!謝琅本就體力不支,一再受驚下兩眼翻白就要昏倒,陸淩霜暗罵了一句,隻得“喝”地吐聲發力,將手中長刀當做投槍似的擲了出去!


  電光火石間,利刃尖端正要刺中“方征”,卻被後者做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動作避了開來!陸淩霜快步欺到謝琅身前護住了他,腦海中再演了一下那個怪異的躲閃——沒錯,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那就像是“演戲的傀儡被幕後的操縱者猛地扯離了戲台”!這個“方征”並不是他熟知的虎迸衛副官!

  “嗬嗬,是不是比上次進步多了?”傀儡終於發話了,卻是個魅惑妖豔的女聲。陸淩霜的瞳仁驟然一縮,這聲音的主人不是琵沙迦納又是誰!?


  “崩!!”在認知到這個現實的瞬間,陸淩霜手中始終沒有放鬆過的大盾上傳來了淒慘的碎裂聲。可怕的重弩不知從何處射出,在擊碎了盾牌的同時,也將他持盾的左臂骨骼撞得粉碎!劇痛襲來,陸淩霜忍不住低喊了一聲,神昏目眩下頭頂的陽光顯得格外毒辣,將“方征”背後的影子越拉越長……影子,那是人影嗎?如果是人,影子如何會那般巨大而沉重?

  隨著“嗥”地一聲獸鳴,“方征”的身體像個氣球似的鼓脹起來,它的身體宛如一座山巒,披掛著黃金和白銀鑲嵌成的鎧甲,兩根雪白銳利的獠牙向上彎曲,足有半丈長——象,是象城的頭象!!


  琵沙迦納已經不在黃金軟椅裏了。身形高大的女人赤腳踩在頭象的腦頂,她身披流雲一般的薄紗,赤裸的胸口前掛著無數寶石聯結成的瓔珞,刺目的陽光照在銀色蓮花紋刺青上,好像她全身都在發光。還有那雙如虎豹般的琥珀色眼睛,宛如蘊藏著魔性一般,隻要對視一眼就會令人不由自主地陷入癲狂……


  陸淩霜本能般地感知到了極度的危險,卻不得不咬著牙挺起胸膛,把神誌不清的謝琅護在身後“琵沙迦納,你是怎麽進來的?”


  “陸大人,你就沒想過虎迸衛裏也有白狼神的信徒嗎?”蠻平女王的嘴角泛起炙熱而曖昧的弧度,“蒙州這場遊戲很有趣,不過看來已經玩到頭了。”


  隨著甜美的話語,無數潛伏在幻覺當中的蠻平軍從漫天黃色的沙塵中走出。撕裂了偽裝的象城緩慢而不可阻擋地踩碎了最後的戰線,朝著整個大地碾壓而來,至此,蒙州陷入至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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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是在漫天黃色沙塵的籠罩下,身著銀白色紗衣的高瘦青年很不雅觀地蹲在一塊大砂岩上,手裏端著一個比臉還大的食盆唏哩呼嚕地吃麵。那個被眾多人頂禮膜拜的白狼神麵具則被隨手扔在一旁,滾上了塵土,似乎它還沒有青年嘴裏嗑的那一瓣蒜重要。


  “巫師大人,已經過了三十六個時辰了。”守崗的牧民上來稟報,順便把那個滾在塵土堆裏的麵具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擦幹淨。白鶴生抹了一把嘴,站起來伸展了一下四肢,長時間盯著下麵看確實讓他覺得很累了,不過這種疲憊感讓人心滿意足,畢竟弄出這麽大的陣勢來,總算是達到目的了。


  “鵲城的城主府可比這泥巴石頭搭建的要來的美觀多了,可惜呀。”白鶴生嘴裏咕叨了一句牧民聽不懂的話,然後就從砂岩上跳下去,露出想要惡作劇的頑童一樣的燦爛笑臉來“都把招子放亮盯緊了,記錄改成半個時辰做一次。我要親眼見證一個人什麽時候才會崩潰。”


  崩潰暫時還不至於,林夔止算了算時間,才發覺自己已經足有三十六個時辰沒有進過水米了。往馬鞍下麵摸出皮袋子來,隨身帶的兵糧在極北三州幹燥的環境裏已經變得和石頭那樣硬,配著沙子吞下去,再用竹筒裝來馬奶狠狠灌一口,味道的確不怎麽樣,但是有這兩樣東西,他覺得再堅持三十六個時辰也不是難事。這還是多虧了號枝的法子,他拍了拍身邊兩頭良馬的大腦袋,找了個陰涼之處坐下養神。


  也不知道涼州關現在怎樣了。首戰失捷,還把大將給折在了迷陣裏,他能想象得到軍營裏的低級將領們會怎樣被白狼巫師的人追著像兔子似的滿山亂跑。沒有成組織的抵抗,沒有計謀的交鋒,涼州府兵的抵抗不如說是一場赤裸裸的屠殺。在拿到手的最後一份戰報上,他得知了蒙州的蠻平軍就像一座山巒平移過去,碾碎了所有的活物。在絕對的力量麵前,計謀是可笑的,或許有以少勝多的例子,但終究不會發生在這裏。


  或許經曆戰火能使得人沉得住氣。就如同林夔止,身陷白鶴生的迷陣當中,他沒有顯露出暴躁,也沒有多少悲哀,隻是把匕首翠鳥磨拭了一遍又一遍,眺望遠處延伸至無窮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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