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支離破碎】
廝殺慘烈,旌旗欲折,大將何依?
戴仲滿臉都被鮮血塗滿,已經分不出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他嘶啞著嗓子大聲下令,肩甲上插了三四支箭,感覺不到痛似地在城牆上來回奔跑。方征帶著虎迸衛手忙腳亂地用沙袋去堵被象城撞出缺口的防禦工事,可龍象巨力哪裏是人類能夠抗衡的?他們已經盡力,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額頭青筋縱橫幾乎要爆出血來,卻依舊難以抵擋,節節敗退。
蒙州城在殘陽餘暉裏嗚咽,鑲著金邊的火燒雲鋪滿了天空,在那重重疊疊仿佛延伸至無限的赤紅當中,似乎有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正在俯視著這場慘絕人寰的戰爭,細數著有多少生命在這場無聊的屠戮中消散。
“火油都潑下去沒有?!弓箭手呢!把火箭往象城當中射!”謝琅顯然已經很累了,卻依舊站在吊樓裏死撐,用變了調的嘶啞聲音吼叫著,“大象再厲害也是動物,沒有動物不怕火的,用火攻!!”
“是!大人!”一個弓箭手大聲答應著謝琅的命令,然後調頭就一箭射向謝琅的心口!
這一變故發生的實在是太快,謝琅甚至還沒來得及露出點驚怒交加的表情,隻感覺腰部一痛,一股大力將他撞出老遠,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等他咳喘著勉強爬起來一看,左肩上赫然插著一隻長長的羽箭,箭頭深埋血肉當中,汩汩流血。直到這時痛覺才姍姍來遲,火辣辣的疼痛讓他不由地哀叫了一聲。
身後的陸淩霜左手提盾右手持刀,鐵青著臉一步跨上前來,刀刃旋風般化作銀光“唰”地一聲就把那個弓箭手的兩隻小臂斬了下來!在叛徒慘叫著倒地,被其他府兵按倒綁起來後,趴在地上的謝琅才終於尋回一絲力氣,重新站起來。腰上的劇痛一陣陣傳來,他卻心生慶幸,剛才那人發難太過突然,陸淩霜來不及掩護,電光火石間隻能一腳把自己踹離原地。若不是這一腳,那隻羽箭此時插中的就是自己的心口了……
“狗雜碎……!”陸淩霜咬著牙罵。他此時的表情很可怕,謝琅見他眼泛寒光,大有再上去剁幾刀的架勢,急忙攔住了忍痛勸道“我沒事,這隻是點小傷。明澶,這個叛徒不能死,我必須知道理由!”
謝琅的想法是正確的。這個弓箭手隸屬於蒙州府兵,是個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皮膚很黑,身材魁梧,陸淩霜甚至對他有些印象,知道他是營裏有名的好手。這樣一位有名有姓,找得到來龍去脈的府兵為什麽會突然成了叛徒?
為了盡快地得到線索,更為了泄憤,陸淩霜默許了戴仲的人對這個弓箭手用刑。可這個缺口很難打開,烙鐵、皮鞭、夾棍全上了,全身沒有留下一塊好肉,人都折磨得幾乎奄奄一息,叛徒嘴裏依舊沒有吐出一句有用的話。而在象城撞毀第二座防禦工事的時候,謝琅終於撐不住了,被陸淩霜護著衝下吊樓。肩上的箭傷還沒完全包紮好,他就又跳起來喊人衝進張知景的府邸,從最底下的冰庫裏拿出老大一塊冰來用以水刑。
水刑是什麽?偌大一個蒙州官衙沒人知道,他們隻能按著那個麵色蒼白的小書生的吩咐,把叛徒從頭到腳結結實實地綁在長椅上,眉心上吊著那一大塊冰,冰水就那樣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眉心。
接下來就是死撐了。牢房中的灰塵隨著象城一次又一次的撞擊紛紛揚揚散落下來,不斷有探馬前來稟告最新狀況:第三座工事隻支撐了不到兩刻鍾的時間就轟然倒塌,依賴的投石機和八牛弩被坍塌的青石砸毀大半,府兵中又有數十人突然反水,將刀子砍在手足同胞身上……
防線一退再退,太陽終於被遙遠的地平線吞噬了最後一絲光芒。蠻平軍陣中傳來了一陣尖銳的鳴金聲,攻城的敵軍潮水般退去,搖搖欲墜的蒙州到底是撐過了這難熬的一天。
戴仲提著刀站在一片黃塵染血的蒙州城頭,虎目含淚。他的將士們有一些正在小聲抽泣,有一些已經累得倒頭大睡,還有的正跪在要好的同袍的屍體前麵捶胸頓足,更多的卻不見了蹤影。他們都去哪裏了呢?
“陳狗子!王順!郭小飛!李速!”一連串慣會油嘴滑舌的老兵油子的名字吼出來,如果是以前,他們必定會喊著“大將你嗓門比驢還大啊”,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冒出來,可是現在卻無人回應。
“李大錘!吳有誌!江泉何在?!都給老子滾出來!”戴仲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依然無人回應。
“徐昆!金大根!朱二傻子——!”“大……大將……”
微弱的聲音傳出,戴仲狠狠一愣,立刻跑過去像隻瘋狗一樣手腳並用地把那還活著的兵丁從死屍堆裏挖出來,可想要扶他起身的時候,卻沾了一手的粘膩。低頭一看,兵丁的肚腹破得像個爛口袋,裏麵的東西兜不住了全都掉在地上沾滿灰塵,戴仲呆呆地拾起一節肚腸往他的肚子裏塞了兩下,終於忍不住像是受傷的困獸一般哭吼起來。
僅僅是半天啊,守城的官兵死傷竟然超過三千人!雖然在防禦工事和重型武器的支撐下,敵我雙方尚且陷在艱難的拉鋸戰當中,可是誰都知道蒙州已經撐不到下一個月亮升起的時刻了。
“戴小將軍……”方征也受了傷,拖著半瘸的腿走過來,他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嗓子眼裏滿滿隻有苦澀。
說不出話,那就看一看天邊緩緩升起的明月吧!看那銀白月刃下靜謐如同潛伏的怪物,散發著濃濃殺意的象城!荒野吹來的風掠過猛濤河,帶著血腥味的水汽籠罩在整個蒙州城上空,仿佛馬上就有索命的惡鬼從那黑中帶紅的河水裏爬出來,扯著人的腳腕,一直拖進無間地獄裏去。
方征的臉皮狠狠地抽了幾下,他難以控製地去預演自己會怎麽被象城踩成肉醬。就在這時,城下跑來一個虎迸衛,對兩人報告說大牢裏的叛徒嘴巴撬開了。
這是預料當中的事情,根據記載沒有人能在水刑的折磨下熬過一個時辰,這個弓箭手咬著牙關整整挨了一個多時辰,已經算是一條硬漢了。
反叛的理由也沒有超出謝琅料想的範圍,果不其然還是因為“帝流漿”。這東西早在謝琅開始布置防禦工事之前就已經跟著走商的隊伍流傳遍了整個蒙州,隻是竟然也流入了軍營……陸淩霜拿到供詞之後麵色變了幾變,把謝琅交給戴仲照顧之後便提著長刀出門了,今天夜裏,蒙州大營中會有好幾個將領“被蠻平刺客暗殺”……
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未完全出來,蠻平軍傾巢而出,在猛濤河畔整齊地列出了陣勢。與昨日不同,今天打頭陣的是步兵營,一個個提著雲梯和盾牌,後麵是長槍和弓箭,而發揮著攻城錐作用的象城則不知何時被拆分成了兩塊,一塊披掛白銀鎧甲,一塊披掛黃金鎧甲,蓄勢待發。
中軍內鼓聲隆隆地敲響了,戴仲看著蠻平如此陣勢,氣得幾乎頭發根子都豎了起來——他娘的,這群狗賊要比賽!比哪一隊更加勇武強悍,比哪一隊能更先攻破城牆,比哪一隊殺的人更多!
“我等腳下乃是俞國的土地!乃是俞國的蒙州城!都給老子記住了!”戴仲拔出長劍來斜指向天,厲聲大喝“無論是什麽敵人,若膽敢進犯,必將嚐到複仇的苦果!戰!血戰!!死戰!!!”
“弓箭上前!”“火油燒起來,滾木礌石全部搬上馬道!”“防禦工事的缺口全部堵死!”
不夠啊,還是不夠啊,支撐不住了。
蒙州已經沒有可以阻止象城前進的武器,到了最後,謝琅甚至下令把死在城頭的蠻平軍屍體用投石機扔出去。血漬在城頭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戰線幾乎是用人命在維持,可蒙州兵力真的不夠了,蜂擁而上的蠻平軍手裏提著彎刀,猙獰地笑著把守軍的心髒挖出來塞進嘴裏大啖,那個守軍還沒有斷氣啊,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髒在敵人嘴裏變作一團肉泥!
謝琅覺得自己一眼望進了地獄,他實在是心力交瘁了,全身都在痛,站立的力氣都已喪失。冷汗順著額頭滾進眼裏火辣辣地疼痛,耳邊嗡嗡直響,明明金鐵相擊和無數的哀嚎慘叫聲音就響在身邊,卻像是隔了一層迷霧般無論如何也聽不真切。他想再努力聽一下的時候,卻被一直護在身邊的陸淩霜打橫抱起來跳下城牆,沒命似的向蒙州城內的層層坊市跑去。
“不要走,快放下我……”他是蒙州的首官,他必須要站在城牆上誰都能一眼看得到的地方,怎麽可以逃?“我還能督戰……防禦工事不能倒,蒙州城不能失守——”秦留月說過,如果能保住防禦工事,至少還會有四分之一的人活下來,如果他多撐一會兒,或許就能再多活一個人……
有溫暖的液體滴在臉上,謝琅不知道那是血還是眼淚。
陸淩霜低聲告訴他“蒙州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