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明發不寐】
昏暗的一點油燈下,陸淩霜快速整理著將今日已經批完的公文與信件。需要批示回複的攏成一摞,需要加急上報的攏成一摞,還有些雜事暫時無空抽身去辦,便貼張紅條子放在旁邊的書架上,待有空閑再行處理……他忙活了大約一刻鍾的時間才理完,終於鬆了一口氣時,門扉一響,得,那討人厭的小書生又抱著一大堆各式公文信函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陸淩霜歎了口氣,托著下巴看他將那一大堆直要人低頭俯身變成孺子牛的勞煩堆在他剛剛整理好的公文上,其中還掉出幾封花花綠綠的請柬,想來又是城中那些長著七竅心肝,善於鑽研的鄉紳富商們送來的。
“這些交際我實在不會做,真是辛苦你了。”謝琅摸了摸鼻子,羞愧地臉上有些發燙,“那什麽……你吃桃脯兒嗎?盛豐齋的特產。”說著從懷裏摸出紙包遞過去。陸淩霜挑了挑眉,撿起其中最大的那顆咬了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從蜜餞中心吃出一張牛皮紙條來。
“白鷺庭這麽喜歡在食物裏塞條子,就不怕你真吞下去?”陸淩霜說著把紙條扔給了謝琅,自己則為了避嫌,隨手翻開了一張花裏胡哨的請帖。
謝琅哈哈一笑,展開紙條大聲朗讀了出來“六月廿三,惠風和暢。定為安王陽與南夷貴女雷鳴稚些大婚吉日……大婚?!南夷國?!”
陸淩霜急忙抓起一個桃脯準確地擲進書生的嘴裏,省得他再吱哇亂叫“你是要喊得讓全蒙州都聽見嗎?”
謝琅一陣頭昏腦漲,他扶著案幾坐下來,嘴裏還嚼著那顆蜜餞,嘰咕嘰咕地低哼“可不差我這一嗓子。蒙州是安王爺的封地,再過上半月,等聖旨一到馬上就家喻戶曉了……明澶,安王怎會娶那南夷的貴女?這不等於要去做聖上的眼中釘肉中刺嗎?”
“安王既然人已經在安京,必定有過思量,你還是先操心這些吧。”陸淩霜將那請帖拍在桌上,上麵用金粉明晃晃地寫著“張府”。
蒙州姓張的人家不少,可能對外稱“張府”的,卻隻有蒙州刺史的府邸一處。謝琅在腦海裏搜索了一番,居然想不起張知景這個蒙州父母官是怎樣的一張臉……對了,自從那日安王出麵給自己的《蒙州策》撐腰,這孫子便一直在家中托病裝死來著,有多少天沒見他到官衙值守了?怕是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了吧!
想到此處謝琅便是一陣氣悶,抓起那請帖便扔進旁邊燒紙的陶盆裏。看著大紅描金的紙張在火焰中逐漸發黑枯萎,他冷聲道“身為一州父母官,蒙州到了如今境地居然還忙著辦他老母的壽宴,他這個官怕也是要當到頭了。”他說著將其餘的請帖都挑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十四張,其中一半是與張府的壽宴有關係的,“明澶,我們應該好好調查一番張知景他到底都在與哪些人往來……”
“調查是該調查。可是欽差大人,這邊尚有一封關乎生死的急事……”陸淩霜說著將一遝厚厚的賬本扔給謝琅,“幸虧你在猛濤河畔大張旗鼓地募鄉丁、建工事,我們的存糧,就快要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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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食是一州命脈。俞國雖說在數代明君手中愈發強盛,可也沒有到達人人都有錦衣玉食,不必為生存發愁的大同世界。現實地看一看四周,不難發現人們活到三十歲便自稱“老夫”,活到五十歲便是高壽,若能活到七十歲就已經沒有官府敢管教人瑞了,隻要你還有這精氣,娶上數十個妾室為所欲為都行!
就這情況還得是安京那樣百姓富庶,糧食豐沛的地方。要去看看涼州這等荒涼苦寒的地界,情況更是叫人傷心。白災過後,嬰兒的夭折率高得嚇人,除去技術平庸的醫師與穩婆,無糧可吃,母體沒有足夠的營養也是其中的一大原因。
州牧府臨街角落的那戶人家就沒能熬過這一關。母親在撕裂一般的痛苦中熬了三天兩夜,好不容易才拚死將孩子生了下來,幹癟的**中卻沒有奶水去喂那孱弱如幼貓般的可憐孩子,隻能熬煮米湯麵糊。可孩子在胎內就沒有發育好,哪裏克化得了這等粗糙的食物。
眼看著骨肉一天比一天更氣息奄奄,父親含著眼淚在州牧府前磕頭,求林大人讓他去軍營後方取一碗母馬的奶水,他等著那點營養救命。
但軍營終究不是老百姓能進的地方,冷風中獵獵飛揚的軍旗上,鐵畫銀鉤的“擅入者斬”也不是說著玩玩而已。
等號枝幾乎索遍涼州找到一頭有奶的母羊帶回來時,尚在月子中的婦人爬出自家門口,倒在冰涼的石板地麵上狼一般地哀嚎。她懷中的繈褓依然是幹淨柔軟的,但其中的孩子卻頭頸軟軟地耷拉在一邊,已經斷氣了。
號枝抿緊了嘴唇,把羊丟在州牧府門口飛進了後院,她不想去看那人間慘事。
廊下有長舌的灑掃婆子碎嘴林夔止心狠,就算叫人去軍營後方取一碗馬奶又怎樣。正好叫她聽到,罕見地當場大發了一通脾氣,將地上青磚都生生踩碎了,嚇得那灑掃婆子僵站著就昏了過去……
楚羽仙也很快聽報了前門發生的事情,作為府中大婦,她急忙派人備了錢糧,親自去了那戶人家。到傍晚回來時,她臉色慘白,又有小廝上報內院婆子被號枝嚇得昏死……等到她渾身發抖地來到舉荷院,隻見院內石桌上杯盤狼藉,而號枝正翹著腿坐在院內的大樹上,撕咬著一大塊白繭糖,嚼得咬牙切齒,雪白的糖粉落在黑衣上十分顯眼。
“聽說號枝前輩今日大動火氣,何必與一灑掃婆子鬥嘴。”
號枝嘿嘿一笑,抬手就打翻了身邊裝著白繭糖的盤子,裏麵連點心帶糖粉劈頭蓋臉地全部倒在了樹下的貴婦人身上,後者剛大叫了一聲,就被鐵麵烏鴉搶過了話去“楚羽仙,你知道這白繭糖是什麽來曆麽?老朽告訴你,古時有個吳國,為了防禦外地而在國都周圍建築起了高高的城牆。朝堂上下都以為有了高牆便可安枕無憂時,隻有國相滿心憂愁。”
“他告訴隨從說‘高牆固然易守難攻,可若外敵圍而不攻,高牆內的人就會活活餓死。如果到了那一天,就去相門城下掘地三尺取糧。’後來,國王聽信讒言賜死了國相,敵國趁機舉兵圍攻都城。糧草殆盡之時,隨從挖開相門城牆,才發現那地基都是用糯米做的。”號枝看著狼狽不堪的楚羽仙,聲線冷淡,“便是這白繭糖的來曆了。”
“與我說這些做什麽!”被黏糊糊的糖粉撒了一頭一身,楚羽仙再也顧不上儀態,氣得銀牙咬緊“你是林大人的心腹,敏德的西席,就不能顧著些州牧府的顏麵麽?我知你的輕功天下無人能及,若你肯去取馬奶……”
“若老朽擅自去了軍營,此刻怕是人頭都掛在涼州關大門口了。”號枝躺在樹枝上,望著漸漸暗沉下來的天空,“楚羽仙,你如今是這府中大婦,老朽便教教你掌事之人該有的見識——蒙州的巡北欽差謝琅正在鉚足了勁兒募鄉丁建工事,而涼州關是養著二十萬大軍的刀兵地,咱這兒就是退路,就是相門下的米磚!你就不覺得這比顏麵重要些?”
此話一出,楚羽仙如墜冰窖。畢竟也是太子太傅府出身的人,她怎會忘記了這等鐵律——對啊,涼州軍營是絕對不能出任何意外的。相比起蒙州,甚至於整個俞國的退路,一個因為沒有奶水而夭折的嬰孩又算的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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