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勾心鬥角】
有朋自遠方來,俞國恢弘的金殿上擺了宴席,鼓瑟吹笙,盛情相待。
雷鳴稚些再回到在典客署的住所時,已經更深露重。愛香送上熱湯水準備替她卸妝,卻被抬手製止了,“去,把我那件金銀縷的唐衣取來,有貴人來訪。”
窗邊的漏壺浮箭已經指到了醜時,愛香替主子換上那華麗而沉重的金銀縷時,心中還在疑惑到底會是哪位貴人深夜來訪。代表著南夷國貴女身份的唐衣一上身,雷鳴稚些便褪去了白日裏身著蝶衣舞服的那種天真氣質,白嫩的瓜子臉上神色肅穆,流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莊嚴。
隨舟推著安王的輪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典客署的院落中時,看到的便是一身盛裝,正襟跪坐在廊下的雷鳴稚些。
“安王殿下,稚些恭候多時了。”夕夜姬低頭行禮,為了掩蓋疲色,她眼下又敷過一層米粉,此時看起來蒼白地無以複加,與鮮紅如血的嘴唇相襯,對比強烈得驚心動魄。
安王不語,灰黃色的月光從背後照過來,將他的表情籠罩在一片陰翳中。反倒是隨舟那獨有的嘶啞嗓音響了起來“夕夜姬今日為何突然改變主意,要站我家主子的隊了?”
雷鳴稚些搖了搖頭,對輪椅上的人說道“今日在金殿上被俞皇詢問時,安王殿下本能地有個想要詢問身後人的動作,便是想問隨舟姐姐嗎?”
隨舟的手指籠在寬大的衣袖中,此時驟然緊握為拳。可那暴烈的殺氣隻維持了一瞬,輪椅上的白衣公子輕輕笑了一聲“夕夜姬這是在考量,我究竟是一條潛龍,還是隻會捏嗓調粉扮戲子的傀儡?”
“稚些不敢的。”說著,她向他展示那張早已被撕成碎片的國書,“父親給稚些的國書上,本便是要我見機行事,向俞國皇室示好。有了俞國的庇護,雷鳴家才不至於將一生基業送給那無能的上禪琉璃王。”
“你真的覺得上禪琉璃王無能?”安王笑問。
雷鳴稚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美目中流下熱淚“稚些如今身在俞國,與故土相隔千裏汪洋,得到的隻有過時的消息。可那日進安京都時遭到刺殺,刺客確實是南夷國的死士。為了父親大人,稚些已走投無路。”
“倒是隻會尋枝的佳禽。”隨舟笑罵,算是默認了夕夜姬的投奔。
愛香奉上溫酒來,卻隻有一盞。雷鳴稚些伸出手指輕輕轉動那隻精美的碧綠釉杯,一汪幽幽月色映入杯中,被她銜在唇間。她的動作緩慢而優雅,說是飲酒更像舞蹈,也像某種神秘的儀式。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後,雷鳴稚些將那飲過半盞的碧綠釉杯遞向輪椅上的白衣公子“若安王殿下信我,請飲此殘酒。”
安王便隨手接了過來,碧綠的釉層上,鮮紅的口脂清晰可見。他無聲地笑了笑,便將嘴唇向那塊鮮紅的位置印了上去。雷鳴稚些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脊背,半閉的眼睛上羽睫顫抖不已。
可釉杯在離安王的嘴唇隻有毫厘的地方停住了。
“雷鳴女,下一次要把毒藥塗在唇上,便好好打扮。”那半盞殘酒被嫌棄地扔在了地上,白衣公子笑意依舊,在她看來卻森冷無比。
隨舟也笑“你將一張美人臉畫得猶如溺死鬼,誰還願喝你的半盞酒。”
夕夜姬僵直的脊柱便一瞬間垮了下去,趴在地上慘笑不已“我就知道此計愚蠢,安王殿下不像會被美色迷惑的人。”
“你可以選擇自盡。對外便說難以適應俞國的氣候,暴病而亡,也不算辱沒你南夷貴女的聲名。”
聽到隨舟輕佻地為她指明了死路,雷鳴稚些猛地抬起頭來,眼中滿是強烈的求生欲望“難道安王殿下不想知道是為誰所指嗎?!”
“除了那位爺還會有誰。”輪椅上的白衣公子連語調都沒有改變。
夕夜姬猛然一怔,以她的警敏,萬千思量一瞬間湧入腦海,臉上衰敗之氣頓時連濃妝也遮掩不去。她過了好半晌才慘笑道“好一個俞皇陛下!好一座安京都!我本以為有‘絡新婦’至少讓我安身立命,實在是沒想到……南夷國使節毒殺俞國安王,多好的開戰理由!崔始陽,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中嗎?”
時至今日,雷鳴稚些才明白從踏上俞國土地的那一刻開始,自己早已變成了俞皇和安王兩人之間博弈的一顆棋子。南夷死士被人滲透,義父有難,她隻能尋求俞國皇室的幫助。可她代表著南夷國,無論進入哪一方的隊伍,都必定會招來另一方的瘋狂打壓。她算到了崔始宸想要崔始陽的命,也算到了崔始陽絕不肯坐以待斃,卻沒算到滲透入南夷死士的正是她投下籌碼的天幹十衛!
誰能想到在蠻平步步緊逼的危機下,崔始宸竟還有著想要一口吞並南夷的野心?誰能想到他便不怕粉身碎骨?!夕夜姬就那樣跪在地上大笑,眼淚衝刷著濃妝,從尖細的下頜滴落時已經在臉上爪耙似的刨出慘不忍睹的痕跡。
“你完不成毒殺我的任務,天亮便是那位爺的人來了。”安王無視了雷鳴稚些的慘狀,聲音平淡如水“你選擇自盡的話,隨舟還可以幫你一把。”
輪椅後麵,麵色冰冷的女婢走上前來,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白綾“夕夜姬,你可以整理一番妝容再上路。我手下有分寸,不會讓你太痛苦。”
死亡近在眼前,幾乎可以聞到從地獄裏傳出來的惡臭。雷鳴稚些死死盯著那條慘白的白綾,無法控製地在腦海中預演自己的脖子會如何被絞到變形……巨大的窒息感襲來,雷鳴稚些終於崩潰了!她死死抱住身邊的廊柱嚎啕起來,用母語喊著父親的名字,喊著最親近的美香……
故土啊,故土!千萬裏之遙的南夷國!
溫柔的黑色土地,隻要播種就會長出碩果累累;清冽的溫泉,隻要把嘴湊在上麵便一直甘甜到心底;廣闊的天空與蔚藍的海相接處,遠遠聽到鹹腥的海風低聲吟唱,仿佛用盡千年訴說著漁人的自由與海島的孤獨……而如今,這一切都將要離她遠去了,將她拋棄在這裏,拋棄在冰冷的俞國安京,這可怕的囚籠。
“不要,我不要,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還有‘絡新婦’,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雷鳴稚些脫下了一切驕傲和枷鎖,終於像個十一二歲的幼小女孩般,滿臉鼻涕眼淚地大哭起來。
天已經微亮了。隨舟手中的白綾隨著清冷的晨風飄動,她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白衣公子,突然放手,讓那白綾隨風飄去了不知名的遠方。
安王無奈地看著坐在廊下哭得狼狽不堪的幼女,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解開腰帶,將自己的外衣剝開,露出白玉般光潔的胸膛,他用力在自己的胸口上擰了兩把,頓時皮膚上點點紅痕“雷鳴女,你不想死是嗎?”
雷鳴稚些哭著又往後縮了縮,手裏還是死死抱著廊柱。典客署外傳來了金屬鱗甲的摩擦聲,那是崔始宸的黑甲親軍特有的聲音。
“不想死就過來——!”
隨著這一聲低喝,雷鳴稚些感覺自己的身體整個從金銀縷的華麗唐衣中剝離出來,幾乎赤裸地塞進一個微涼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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