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文秀的弟弟文柱考上大學了,手裏拿通知書卻高興不起來,心事重重的。家裏一貧如洗,哪有錢交學費?窮就窮在為哥哥辦婚事上,首先為他蓋起了三間紅磚平房,一間廚房,拉著紅磚院牆,安著鐵大門;其次是女方要一萬多元的彩禮,臨結婚時又要摩托車、洗衣機、電冰箱、組合櫃,不買,不進家門。她的要求像聖旨一樣,都一一照辦了,卻弄得傾家蕩產了。嫂子過門不久,又提出分家,將購買的東西全都歸了他們,留下的卻是四壁皆空的老黑屋,還有一萬多元的貸款。文柱低頭看著手裏的通知書,覺得這隻是一場空歡喜,像做場美夢罷了。


  文秀從外麵回來,看到弟弟手裏的通知書,頓時,眯著眼齜牙笑了,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齒,說行啊!文柱,考上大學啦!為咱家爭光啦!快拿來,我看看。說著伸出手來。


  文柱翻眼看看姐姐,搖頭苦笑說,你高興啥呀?這不過是一張廢紙,有什麽用?給。他把通知書遞給了文秀。


  文秀收著笑容,睜大眼睛,驚呆地望著弟弟說,咋沒用?沒這張紙,你能去上成大學了?


  文柱倚著門板站住,陰著臉說,有也白搭,上不成。


  咋上不成?


  他沮喪地說,沒錢。


  文秀翻翻白眼瞪瞪他,我看你讀書讀成書呆子了,沒錢想辦法呀!要腦袋幹啥?貸款、借錢、賣豬、賣羊、我出去打工,不都是辦法嗎?錢有機會掙,可上學機會難得,一旦失去,你一輩子就完了,就走不出黃土地了。她把弟弟上學的事情看得很重,這是關係到他一生的大事,也是全家的光榮,不能因沒錢毀了他的前程。


  文柱悶悶不樂,說家裏窮成這樣了,到哪弄錢?


  文秀看看通知書,感到高興,家裏祖祖輩輩都沒出過大學生,沒想到突然出了個狀元。她將通知書折疊好裝進文柱的上衣兜裏,說你隻管去上學,錢的事,我想辦法。


  姐,你是說夢話呀?你能到哪裏弄錢?


  你不信?咱先借錢把學雜費交了,然後我出去打工,你就不用愁生活費了。


  文秀借了錢,弟弟問,姐,這錢是借誰家的?


  借村西頭瘸大哥的,他讓你安心讀書,有什麽困難就盡管說,等你將來工作了,有錢了,再還,他現在不急用錢。


  李瘸子是村裏的養雞專業戶,人很精明,常看一些養家禽家畜的書籍,把技術學得很透,村裏人說,他是萬事通,成了村裏的獸醫。他養了200多隻雞,年收入可觀。家裏就他一個人,因腿有毛病,沒有娶上媳婦。


  文秀來到省城打工,在某賓館當了服務員。她是第一次進城,剛滿二十歲,沒經過風雨,見過世麵,還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多精彩,沒想到在賓館的第二個月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將近十二點,客人打電話要開水,文秀提著開水瓶輕輕敲開了210房門。她想把水瓶遞給客人,但客人沒接,而是死死盯住她,那目光裏含著猥褻之意。文秀長得討人喜歡,寬而飽滿的額頭,充滿了智慧象征。大眼睛,雙眼皮,水靈靈的眼球機靈有神。圓胖臉,白中透紅。她看到客人黑亮的脊背,孕婦似的腰圍,又看到他盆子似的麵容,紅火球似的眼睛,緊緊地盯住她。她不禁感到有幾分恐懼和羞澀,想趕快把水瓶放下,迅速逃離,不料,他站在門口揮手指著裏麵的茶幾說,放裏麵去。文秀極不情願地提著水瓶進了房間,可他隨即把房門反鎖上了,並且堵住了她的去路,嘿嘿嘿陰笑著說,小姐,晚上陪我吧?

  文秀的頭轟然懵了,臉色變得煞白,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我在值班呢,邊說邊直往外闖。因為天熱,文秀上穿短袖衫,下穿黑短裙。


  他迎麵抓住她的胳膊,覺得軟綿綿的,肉乎乎的,頓時似觸電一般,使他春情激蕩,難以控製。


  文秀感到可怕,頓時臉色由白變紅,怒氣衝衝地說,你快放開我。


  小姐,別生氣,正因為我喜歡你,才這樣呢。這時候他像孫子一樣在她麵前卑恭屈膝。


  可我不喜歡你,如果你強逼我,我就死在你麵前。


  他冷笑說,假正經。


  你可以找別人嘛。


  別人我還看不上呢。說著就伸手解她的衣扣。


  文秀猛然掙脫他的手往後躲閃,身後是淡黃色金絲絨落地窗簾,隻聽“嘩啦”一聲,接著又“嘩啦”一聲,不但她拉開了窗簾,也打開了窗口玻璃,怒視著他說,你不要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可他以為這是嚇唬人,便毫不畏懼地一步一步逼近她,想用武力來製服她,當他伸手去抓她時,文秀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翻身躥出了窗口,隻聽“撲通”一聲落地。中年漢子先是一驚一愣,接著又感到十分驚恐,認為闖了大禍,便急忙收拾行李,倉促逃跑。


  這座賓館樓的後麵是一個大操場,那個窗口下麵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沙坑。文秀恰巧跳到了沙坑裏,隻是受到了驚嚇,但沒有傷著筋骨。她從沙坑裏慢慢地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又去值班了,待天一亮,便打理行李回家鄉了。她感到外麵的世界並非想象的那麽精彩,一場驚嚇,要把她的膽嚇破,心嚇碎,像做了一場惡夢醒來,感到後怕。心說,文柱呀,姐沒本事在城裏掙錢,還是回家想辦法吧。她抬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踏上了返鄉的路。


  文秀回到家裏,看到父親躺在床上,她問,爹,你是咋啦?病啦?


  父親看到女兒回來了,不由得鼻子一酸,淚出來了,哽咽著說,秀啊!爹得了絕症,恐怕這一躺倒,就起不來了。


  文秀站在父親麵前,驚愕地瞧著他說,爹,咋能這樣說呢?誰不得病啊,有病慢慢治。


  父親抬手抹一下淚花,然後撐著身子想坐起來。文秀急忙攙扶著他,頓時覺得父親的胳膊如幹柴棒一般,身上幹巴巴的。她出去僅一個多月,沒料到父親竟然瘦弱成這個樣子,一定是病得不輕啊!父親倚著床頭半躺著,文秀怕他躺著不舒服,慌忙拿著舊大衣墊在他背後說,爹,咱去醫院看看病吧?


  父親輕輕搖搖頭,抬胳膊擺擺手,少氣無力地說,不治了,就是治也白搭,城裏的大幹部得了這病,還治不好哩,別說咱這草命人了。


  文秀坐在床邊,看著父親憔悴蠟黃的麵容,心裏很不是滋味,問,爹,你得的是啥病啊?


  噎食,吃啥都噎。


  人家會不會看錯病啊?咱到別的醫院再檢查檢查,行不?


  他又搖搖頭說,不查了,錯不了。


  文秀心想,這樣的病一般是氣上所得,她問,爹,是誰氣您啦?


  父親垂頭想了想說,我這病是氣出來的,不是一半天了。為操辦你哥的婚事,我就窩著氣,不管咋著,把你嫂子娶到家了,我的氣也就消了,可剛過門,她就要分家,我又生起了悶氣,她是把咱們往火坑裏推呀,往死處治。更讓人生氣的是,去年我割麥割到晌午,口渴得很,走到你嫂子家門口,拐到她廚房裏,看到案板上的盆裏有水,就舀一碗水喝,可你嫂子看著我大笑,我不知道她笑啥哩,等我把水喝完了,她才說那是淘菜水。她個鱉孫貨,賴的燒手,不是人,要是她親爹娘,她會這樣看笑話?我就是把肉割給她,她也不知好歹呀,沒良心的畜牲。就是人家看見了也不會叫我喝髒水吧!還有你哥也是孬種貨,分家時我給他商量,那一萬塊錢貸款,咱各分一半,可他堅決不同意。我說家業全給你了,你就不為弟弟、妹妹想想,叫我少作點難。他不聽,隻顧自己,你說我氣不氣?


  爹,您犯不著生氣,誰家都有磕磕碰碰的事,都是一家人,吃虧占便宜沒到人家,隻要你有個好身體比啥都強。


  話是這麽說,可心不由已呀!看來,我這病是好不了,要不幾天,就去找你娘了,以後家裏就剩你一個人了,你弟弟的學也不知道上到頭上不到?

  爹,你的病會好的。咱有幾畝地,餓不著,沒錢,借錢,我也供文柱上完學,以後慢慢還。


  父親咧嘴笑了,他一臉鬆弛的皺紋,眼睛大而無神,讓文秀感到可怕,她心裏清楚,這是因為父親太瘦弱了,皮包骨頭,完全失去了他原來的麵容。父親說你比你哥有能耐,隻是苦你了。


  不久文秀的父親去世了,文秀在家裏種了三畝棉花田,誰家的棉花都沒有她種的好,賣棉花時,人家卻壓級壓價。文秀又把棉花從街上拉回家,覺得自家的棉花比人家的上等棉花還好,卻按三等棉花收,她很生氣,聽說收棉花的技術員是村裏李瘸子的舅,便直接去找李瘸子了。


  她說大哥,你先看看俺家的棉花好不好?說著低頭從自己兜裏掏出一團棉花,蓬蓬鬆鬆的,幹幹淨淨的,捧在手裏讓他看。


  李瘸子低頭瞧著棉花團說,好,好,好,我還沒見過這樣好的棉花哩。


  可你舅,壓級壓價,要按三等棉花收,人家一等的也沒我的好,不知道這是咋回事?要按他說的等級收購,我就少賣一半錢。


  李瘸子站在文秀麵前,比文秀矮半頭,相貌也醜陋,但人很和善,他的為人是在村裏叫好的。他說我給舅打電話,問好了你再去。


  李瘸子給他舅打電話,說明了情況。文秀的棉花是按一等價格收的。文秀心想,現在沒人沒關係,百事不成,真冤死人呀!對李瘸子心存感激。


  幾年後,文柱大學畢業了,也順利地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他回到家裏,要姐姐和他一起住城裏。文秀說,文柱,你的處境改變了,有出息了,以後日子會越來越好,姐為你高興,可姐不能跟你進城去。


  為什麽?文柱沉思著,疑惑不解,姐姐這麽多年,為供他上學,在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想接她進城過好日子,這是早有的打算,不知何因,她怎麽不去呢?

  兄妹兩個坐在自家的舊屋裏,文柱坐在門口,文秀坐在耳房門前,坐姿很隨意,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文秀說,我要結婚了。


  文柱一下子愣住了,盯住姐姐說,和誰結婚?


  文秀低下頭說,和李瘸子。


  文柱感到十分驚訝,不可思議,姐姐傻了?瘋啦?他禁不住“啊!”一聲,怎麽……跟他?和他結婚?


  咱欠人家的太多了。


  文柱想想,上幾年學是沒少花錢,可能大多是李瘸子給的吧?他說,姐,我花人家的錢,以後我來還,不能拿你做交易呀!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兒戲不得,你不能做這樣做。


  文秀說,李瘸子那個人,雖然貌醜,可心眼不壞,這是我自願的。再說我在村裏住習慣了,不願進城。說到這裏,她低頭沉思片刻,隨後又昂起頭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當家。


  文柱仍然半張著嘴,瞪著眼盯著姐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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