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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隊長

  施工隊長楊大亮在工地一蹲半年未回家,他家居農村,有人捎信說其父有病,讓他速回。


  這天,風追著雨,雨趕著風,風和雨又聯合起來追趕著天上的烏雲,整個大地都處在雨水之中。


  楊大亮拎著提包上了公共汽車,靠窗而坐,雨滴撲撲嗒嗒歪著脖子打在玻璃窗上,留下道道橫七豎八的水跡,像蚯蚓爬過一番。汽車在風雨中艱難地前行。楊大亮心中忑忐不安,想起十幾歲出來幹泥瓦工,家裏沒大事從不通知他,自己極少回去過節假日,可苦了妻子和二老。父親是一位勤勞節儉的倔老頭,幹起活來執著勁頭實屬罕見,刨刨挖挖攏攏,搖樓散種,揚場放滾,莊稼活無一不內行,是家裏的頂梁柱。當年,父親送他當工人在路上再三囑咐他:“亮呀!去城裏當工人不容易,要好好幹,聽領導的話,年輕多幹點活有啥哩。當個人人稱讚的好工人,是爹的心願,記住爹的話,啊!”雖光陰如梭,但當時的情景楊大亮仍然曆曆在目,銘記於心。


  風停了,雨住了,楊大亮在故鄉村頭下了車,穿過一條東西馬路,向北一拐,老遠便注目著自家的院落。這是三間坐北朝南的土坯房,房頂上蓋住銀灰色石棉瓦,門前右側有一棵碗口粗的白楊樹,從枝葉上一滴一滴落著水珠,像是淚,像是血。左側有一個低矮的土坯茅草小豬圈,妻子王英正彎著腰為餓得哼哼嘰嘰的那頭母豬拌食。楊大亮心中恐懼不安,覺得有一種不詳之兆,腳像一塊鐵,走起路來是那樣沉重,他深沉地喊一聲:“王英。”


  王英直起身覺得聲音熟悉而又陌生,轉身見丈夫到了眼前。她愁眉苦臉,癡癡地望著久別的親人,卻一點高興不起來,不由自主地淚水在眼臉內周旋,瞬間,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麵頰簌簌流下。


  楊大亮一愣,心裏咯噔,驚恐地望著王英,隻見她麵色蒼白,眼睛紅腫,壓低聲音問:“王英,家裏出啥事了?”


  王英掏出手絹擦擦眼淚,帶著哭腔說:“你那趟回來走後,爹說嗓子噎,去縣醫院檢查,說是食道癌晚期,我讓他住院,他說是火攻喉上,用偏方治治就好了,我說讓你回來,他堅決不肯,這不一天比一天嚴重,我隻好背著他捎信讓你回來。把這頭母豬賣了給他治病吧。”


  瞬間,楊大亮似五雷轟頂瞪大眼睛驚呆地看著妻子,她那憔悴粗糙的麵容,瘦弱單薄的身軀,自打過門沒有享過一天福,家庭沉重的生活負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楊大亮有心埋怨她,咋不早告訴他,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王英哭訴:“爹怕是不行了,天天吐,吐成片,隻能喝點奶粉,吃點蛋糕,藥片研碎衝著喝,人瘦弱得很,不能起床走動了。”


  “娘咋樣?”楊大亮緊接著問。


  “她還是老樣,病在床上起不來。”


  楊大亮心裏酸溜溜麻辣辣苦澀澀的,淒涼、悲哀、調悵一齊湧上心頭。他隨同妻子來到父母房間,忽聞到一股股潮濕黴味,舊式小木格子窗口小,房內的光線昏暗。看到靠前牆床上躺著爹,後牆床上躺著娘,靠東山牆垛著幾袋糧食,門口放一張舊木桌,上麵有一盞煤油燈和一個舊針錢筐。


  楊大亮看看躺著的爹和娘,輕聲說:“娘、爹我是大亮。”他彎下腰掀開被角,見父親麵黃如土,雙腮幹癟,滿臉鬆弛的皺紋像核桃皮似的貼在麵頰上,胡須長長的。父親在朦朧中睜開眼睛,他目光癡呆地看著大亮,努努嘴,聲音嘶啞地說:“你回來了。”邊說邊要掙紮著坐起來。


  楊大亮忙上前攙扶爹麻杆似的胳膊,父親艱難地撐著瘦弱的身軀坐起來,王英轉身抱來薄棉被頂住爹的腰部,讓他半倚半躺著。大亮不覺心中一陣酸楚,僅僅幾個月的光景,爹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


  此時,娘也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少氣無力地說;“大亮呀,你爹的病不輕,不知得的啥怪病,咽不下去。唉!咱家是犯了啥病了,屋漏偏縫連陰雨,這運咋就轉不過來哩?”


  楊大亮話峰一轉說,娘、爹您倆想吃點啥,燙碗豆奶粉吧?邊說邊去打開提包取出一袋維維豆奶粉,倒在碗裏用熱開水燙兩碗,再用勺攪攪,嚐嚐燙不燙。將一碗端給娘,另一碗端到爹麵前說,爹你喝點吧!爹搖搖頭說,喝不下去。他勸父親說,強喝點,人是鐵,飯是鋼,一會兒不吃心裏慌,小時候,您常對我這樣說。父親咧咧嘴笑笑。楊大亮舀一勺用唇輕輕嚐嚐,不熱不涼喂爹。爹半張著嘴半勺半勺的徐徐下飲,每咽一點頗費力,額頭上滲出汗來,表情痛苦。楊大亮目不忍睹,掏出手絹為爹擦擦下頦處的殘液說:“爹,咱去住院吧,隻要能使病有好轉,咱就加緊治療。”


  父親搖搖頭喃喃道;“不治了,淨花錢,你大叔得這病是公家報銷,花了幾萬塊也沒治好,還沒擋住死。咳!咱這毛草人,窮人得個貴人病,就是你背一屁股債,也治不好,唉!我也覺得走的早,想幫英子多幹幾年農活,日子好轉了,等兩年把房子翻修一下,誰知命短。最讓我牽掛的是孫子楊剛,他懂事聰明,咱再窮,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好好供他念書。英子和你娘沒過一天好日子,我走了,你要好好對她們,啊!”


  楊大亮禁不住淚如泉湧,順著麵頰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父親的淚也順著眼角流。楊大亮端來半盆水,兌點熱水,用手試試,不熱不涼,將毛巾在水盆裏嘩啦嘩啦對搓兩把,擰了擰,輕輕撫摸著爹的額頭說,爹,我給你擦擦臉。楊大亮擦洗父親的額頭、眼睛、鼻孔、嘴巴,並輕聲安慰他:“爹,你的話我全記下了,你放心吧。”繼而道:“來,您把腳伸出來,我給你洗洗腳舒服。”


  王英說:“讓我來吧!”


  大亮說;“平常都是你伺候,讓我來。”


  父親的腳耷拉在床簷下,楊大亮抱著那雙幹瘦的腳徐徐湧進水盆裏,嘩一下,嘩一下,輕輕撩著水,突然,他凝視著爹的腳愣住了……


  那是一九五九年之事,楊大亮在地裏看到有人把一個病死的小豬娃埋在河坡裏,大亮回家告訴父親,夜裏,父親踮著扭傷的這隻腳,一瘸一拐地挎著籃子出了村,到河坡裏把死豬娃挖出來帶到家,母親慌忙緊緊關上門,用刀砍了幾塊豬娃肉,準備煮煮吃,可是鍋早煉鋼鐵了,隻有一個尿罐和半拉瓦盆,娘就用磚頭支起來,把豬肉煮上,火苗舔著瓦盆,水咕咕嘟嘟響著,大亮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一會兒,肉的香味飄散出來,狠狠聞著香味,情不自禁地驚叫:“真香啊!”嘴裏流著饞水。不料,正在此時,突然闖進幾個人來,一腳踢翻破瓦盆,惡狠狠地說:“好,敢在家煮肉吃,辯論他。”父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情說:“小孩餓極了,實在沒辦法,請高抬貴手。”最後這幾個人把快煮熟的豬娃肉拿走了,大亮一頭撲在爹的懷裏抱頭大哭。狂風在門外怒吼,天黑如漆,令人驚悚。


  不久,妹妹毛妞,一歲半凍餓而死,父親不讓埋,放在屋裏,這樣能到食堂裏多打一份飯,不過就是一個穀糠窩窩頭和一勺鹹麵水給大亮充饑,母親看著女兒心裏不是滋味,對父親說:“把妮子埋了吧!”


  父親眼睛一瞪,對娘大發脾氣:“三個孩子餓死兩個了,你這個也不想要了。”大亮瞪大那雙饑餓眼睛瞧著爹不吭聲。


  一天一位幹部發現此事,指著爹的鼻子大發雷霆說:“你狗膽包天,小孩死了多天,仍然領口糧,走,遊街去。”


  爹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俺妞才死幾天呀……”


  想到此,楊大亮嘴巴一撇,鼻子一酸,撲簌撲簌落下兩行熱淚,禁不住嗚哧嗚哧哭起來:“爹,不是您,早就沒有今天的大亮呀!”


  爹說:“恁大人了,哭個啥,人早晚不就這回事。”


  楊大亮的父親,病情日漸嚴重,大亮向單位續了假。


  天陰沉沉,霧蒙蒙,混混沌沌。楊大亮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時刻守護父親身旁。這天中午,父親呼吸急促艱難,處於迷留之際,他緊握著大亮的手也緩緩鬆開了,驀然間,咯噔一聲,頭一歪不吭聲了。大亮慌忙摸一下父親的鼻孔,沒了呼吸,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趴在父親枕邊,急促喊:“爹,爹你醒醒,醒醒啊!”遂嚎陶大哭:“我苦命的爹呀!你就撒手走了……”大亮的妻子、兒子、親屬相繼跪下,哭成一團。那悲痛的聲音,衝破房門,震撼蒼穹。


  屋裏屋外站滿了鄉鄰、親屬,他們懷著沉痛的心情為後事忙碌著。院子東南角,一幫人在趕做棺材,“吱啦吱啦”的拉鋸聲,砍木頭的“咚咚”聲,釘釘子的“啪啪”聲交織在一起,奏起哀樂。


  此時,本建築公司的副經理薑玉生和工會主席李貴強來到楊大亮家中,大亮雙眼哭得紅腫,他速速擦去腮邊的淚痕和流出的鼻涕,來迎接二位領導,伸手同他們握手。


  李主席從黑皮包裏掏出厚厚一遝子鈔票,遞給楊大亮。


  大亮接鈔一時懵懂,凝視著李主席呆愣著。


  李主席解釋說:“當大家知道你的家庭情況後,紛紛自願捐資,這三千塊錢,是大夥的心意,你收下吧!”


  薑經理說:“我兩是代表單位千名職工前來看望老人的,不料,他走得這麽急,來晚一步。你也不要過於悲傷,要注意身體。”


  楊大亮手持這遝錢,心情異常感動,不覺熱淚在眼臉內周旋,他腿一軟“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二位領導腳下,頭撞擊地麵“咚咚”連磕兩個響頭。


  李主席忙攙起楊大亮,壓低聲音說:“快起來,不必這樣。”


  楊大亮淚流滿麵說:“我是給咱單位的全體職工跪下的,他們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還牽掛著我,今後,我會加倍工作,來報答他們的一片愛心。”


  薑玉生抬頭望一下如此場景,不覺得心裏酸溜溜的,長歎口氣,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心裏說這是典型的特困戶啊!他拍拍楊大亮臂上的一層灰土,低聲道:“經公司領導研究決定,你的工作從河漯工地調回來了,過些日子,鳳凰酒廠開工程,由你具體負責,離家近些。”


  楊大亮連聲道謝。


  十冬臘月,寒風刺骨,雪花飄飄。風凰酒廠生產車間工程如期動工了。甲方要求緊,務必在農曆年前把地基挖出來,楊大亮帶領民工加班加點挖箱型基礎,因水位淺,人們隻得站在泥漿中挖基礎。這天,民工立於溝岸邊,望著結薄冰的泥漿,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有的悄悄往後退,有的直跺腳,有的哈著氣暖手,有的搖頭歎息:“這咋幹哩,恁冷的天!”


  楊大亮默不作聲,卷起褲腳,抓著鍬柄“啪、啪、啪”在溝腰鏟幾個路腳窩,拄著鐵鍬柄,幾個濺步下到溝底。


  副隊長吳寶國說:“楊工長已經探過‘地雷’了,咱還怕啥,上。”


  一矮個民工齜牙咧嘴地說:“咦!這咋受得了,腳要凍掉。”


  楊大亮微笑道:“苦不苦,想想二萬五,累不累想想老前輩。如今吃得飽,穿得暖,還咋叫苦哩。”


  “楊工長,你真行,俺服你了。”一位民工接著說。


  民工們按分工陸陸續續下溝底,各就各位。


  楊大亮站在泥水裏,褲腿濕了被冷風一吹結一層薄冰,他凍得打顫,麵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紫,可他拚命地向溝岸甩著泥漿,心想隻有出力大幹,上蒼才給恩賜,可取暖,這個時候不治勤,專治懶。


  上岸時,大家一個個踏著腳窩,貓似的轉眼上岸了。


  楊大亮沒有他們靈活,他患有關節炎,腿疼了一聲不吭,兜裏裝著止痛片,背著人往嘴裏一放,咯噔咽了,神不知鬼不覺。他是最後一個上岸,到溝半腰,不知何因,腿一軟“撲通”跌倒滾到溝底,臉上身上全是泥巴,有兩位民工急忙下去,扶起他,托著他的屁股向上推,上麵的工人伸手拽著他。


  楊大亮上了溝岸,不禁滿麵窘色,但轉而又風趣地對大夥說:“瞧,我這身打扮比唱花臉還好看。”一句話把大家逗樂了。


  晚上,楊大亮躺在木板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眠,頗大的工棚裏吊著兩盞25W燈泡,散發出暗淡的桔黃色光線,潮濕黴味夾著腳嗅氣,同時襲來,但民工們個個沒有絲毫介意,有的興高采烈地噴大江東,有的幾個人盤腳坐床打撲克,工棚裏人們熙熙攘攘,倒也自由自在。楊大亮床頭放一摞《建築工人》雜誌,這是他的業餘知已伴侶,走到哪裏,便攜帶到哪裏,他折身坐起,把棉大衣拉在枕頭處,半躺著有滋有味地翻閱雜誌,突然,眼前一亮,雜誌中有一首小詩:

  建設者的家


  荒原最早的住戶,野地最早的人家;


  為築起高樓大廈,任憑風吹雨打;


  換一個工地,就般一次家;


  帶走的是荒涼,留下的是繁華。


  楊大亮禁不住“噗嗤”一聲欣慰地笑了,這笑聲裏包含著他的自豪和光榮,他翻身支筆把它記在日記本上。


  深夜,工地一片寂靜,滿天繁星,眨巴著眼睛,像是為施工現場站崗放哨。楊大亮睡得香甜,昔日的酸甜苦辣鹹,苦贓累險難似乎在他的腦海裏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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