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9 章 椿之絢歌2
當他意識恢復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像人類一般動彈了。
他沒有了肉身，他的靈魂已經和這棵古老的神椿樹綁在一起了。因而他的視角也與以往人類時的視角不同了，感官也變得更加的敏感卻又有限。
而神椿樹里此時只有他一個人的魂靈,他嘗試呼喚椿藤主大人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這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剛剛蘇醒,他的思緒還很混亂的時候，他看到了他自己——年僅六歲的自己。
這種感覺非常微妙,他竟然能用這樣的視角俯視著自己,卻又不知站在身前的這個男孩，是不是自己。
那個六歲的自己就這麼望著已經成為神椿樹的他。
此時樹枝上已經結了許多花蕾，大約還有半個月就要開放了。
這樣的場景他似乎記得,是他在六歲的時候,他剛大病初癒不自覺地就來到了這裡。
聽見椿藤主大人在呼喚他的名字,而他則回應了祂，從此成為了祂的神使，祂的「神語者」。
他想著難道這就已經與椿藤主大人交換成功了嗎？
他看著許久沒有說話的自己,他便嘗試去呼喚他。
椿絢？
椿絢？
他甚至還試著對他喚道：椿藤主大人。
能聽見我么？
但不論他如何呼喚,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那孩子的模樣就像是聽不到他說的任何話一樣。
直到他的父親宮司過來蹲下笑著對他說：「椿絢，這是守護森安這片土地的神明椿藤主大人的神體,以後要盡心侍奉於祂。」
但「椿絢」並沒有對父親的話作出以後會盡心侍奉神明的承諾,而是輕聲說了一句：「父親大人,我想看花開。」
而他則無法控制自己現在的身體,真的就在「椿絢」的面前將花蕾緩緩盛放。
這是某種程度上的絕對壓制。
他才驟然意識到，椿藤主大人即便與他交換,即便已經不記得前塵往事,但是作為祂神體的神椿樹依然會絕對臣服和順從於他。
而他,僅僅只是一個寄托在神椿樹體內的靈魂,所以他並不是神明,他能在這個樹體里感受到一切卻無法控制。
這似乎在提醒他，即便你與神明交換了身份，但你也並不是神明，你依然只是神使。
但這些神明自己卻不知道。
神明依然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神社長大的普通孩子，即便已經賦予了他「神之子」的身份。
……
風霜雨雪，歲月流轉。
如今成為了神椿樹的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思考。
其實說是思考，不如說是反思。
一開始他的確是以自我犧牲的態度去成全椿藤主大人和愛世的，但那又何嘗不是成全他自己想要接近神明的領域。
可現在，他與其說是接近神明的領域，不如說是被困在了此處如同牢籠一般。
但這個時候他依然想著，是的，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地就能到達神的領域，神的境界。
這不過是希望椿藤主和愛世此生沒有遺憾做出的交換而已，都只是暫時的，等椿藤主大人回來，他便能繼續修行。
他只需將與椿藤主大人交換的這段時日當做是他的修行。
因此他想著，既然說要代替椿藤主大人守護森安這片土地，那麼他也要肩負起他的職責。他需要像椿藤主大人那樣為森安展開紮實的結界以抵禦邪異的侵入。
但他卻驚懼地發現，原來他和神明交換並不是神明成為了他，他成為了神明這麼簡單。
神明目前的確是成為了他，但他卻無法成為神明。
他無法擁有神明的神力和影響力，這意味著他無法鎮守這一片地域。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與椿藤主大人交換之前，椿藤主大人留下的結界影響力越來越弱，眼睜睜地看著森安這片土地頻頻地出現妖邪事件。
所以他不是神明，森安目前是沒有神明鎮守的。
他開始恐慌當時他草率地理所當然地與神明交換這個決定，是否正確。
好在椿藤主大人即便與他交換成為了人類，但也依然將守護森安刻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自他十二歲就開始重新布置結界以及擊退那些入侵的邪異。
椿藤主大人對邪異的厭惡態度，向來要比他更堅決更強烈，只是與他不同的是，椿藤主大人在凈化邪異的同時，真的做到了祂曾經所期盼的——祂非常喜歡去感受人間現世的溫度和情感，感受這些曾一度被他認為是多餘的會使他動搖的東西。
對於椿藤主大人，其實如今細細想來，他其實是有著盲從心理的，不論椿藤主大人想要做什麼，作為神使的他都會無條件的遵從，即便他已經成為了一棵無法動彈的樹，他也依然遵從著已經成為了人類的椿藤主大人。
他想著，即便他已經無法與椿藤主大人溝通，那至少已經成為了人類的椿藤主大人會與從前的他一樣對「椿藤主大人」這一神明的存在是表示認可和尊敬的。
因為終究，祂才是真正的椿藤主大人，真正的神明。
七五三節那天，祂和愛世的那段話，他就在一旁聽著，才知道原來椿藤主大人的心中自始至終都沒有這麼認為過。
從前的他對待神椿樹，他自認為是盡心儘力盡責的，他不會允許有任何不確定的因素傷害或影響到神椿樹。
像愛世這樣隨意動手去觸碰神椿樹的情況，如果被他看到的話，他必然是要制止她的，甚至態度還會非常嚴厲。
他或許不會思考，愛世還這麼小的孩子，她又會有什麼手段能傷害到這棵已經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古樹呢？
但他就是本能地不允許這棵樹受到任何意外。
所以當愛世看到椿絢上來了之後，椿絢還沒說什麼愛世倒是先道歉了，這讓他也有些意外，這說明愛世也覺得動手去觸碰神樹的花蕾是一件不好的事。
但已經成為了人類的椿絢卻好像不能理解一般，問愛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問為什麼觸碰了花朵就要說對不起？
於是愛世便將他的內心所想說了出來——因為這棵樹很珍貴，是神明大人的身體，所以只能看不能亂摸，萬一要是不小心傷到神明就不好了。
但椿藤主大人卻不認同，說花開花落是自然的規則，怎麼可能摸一下花朵就會傷到它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守護森安的神明也太弱了。
祂甚至還進一步說，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會對神椿樹那麼緊張，好像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導致它受到傷害，還認為動不動就是冒犯神明，神明大人也真的是這麼認為的嗎？
也許椿藤主大人渴望與人接觸呢？這樣做不會背離它的初衷么？
椿藤主大人只是在闡述祂的疑惑，但聽在他的耳里，卻好像椿藤主大人是在指責他這個保護過度的神使。
祂非常不認可他的行為，將他從前的所作所為完全推翻，說得好像他是什麼仗著椿藤主無法動彈而不顧祂意願的人一般。
但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的，可是他如今無法將這些傳達給祂。
不止是歡愉的情緒會使人動搖，被誤解的難言情緒，也一樣會動搖。
只是他沒有想到，愛世似乎能感受到他不被理解的難過和委屈一般，沒有認同一直以來都對她溫柔的神明的話。
她比劃著對神明說，是因為太過珍惜祂，太喜歡祂了，所以才會如此保護祂的。
或許是成為了樹無法動彈，無法與人交流，讓他比從前變得更加敏感，以至於聽見愛世為他說得這些話后，竟有了難過被撫慰過後的釋懷。
不僅是他，椿藤主的眉眼也因愛世的話由剛剛的冷淡變回了柔和，祂對愛世說，她真是一個溫柔的孩子。
愛世的確是溫柔的。
並不是他曾以為的是長大之後才改變的溫柔，而是一種從骨子裡就透出來的的溫柔。
而他直到這一刻才感受到。
……
其實很早開始，已經成為了人類的椿藤主大人，就不怎麼認可和崇敬「神明」了，包括他這棵神椿樹。
或許是因為他無法與祂溝通也沒能很好地將守護森安的任務完成，因此椿藤主大人認為這是一座沒有神明的神社。
即使祂是站在他的面前說出了所謂冒犯神明的話。
而他又能如何呢？難道他要勃然大怒去懲罰祂嗎？
不，他什麼都做不了，因為椿藤主大人說得並沒有錯，某種意義上，目前的神社裡就是沒有神明的。
椿藤主大人的一舉一動時刻都在提醒著他，他根本就不是神明，甚至他最好不要有任何的異動，否則祂只會認為他是妖異。
他也不知道他該如何了。
他不受到椿藤主大人的信任，也不受到祂的認可，甚至還遭到了祂的指責。
他一時不知道當初自己做下的決定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愛世卻在這個時候用掌心貼近他，用她明媚充滿了希冀的笑臉對他說：「希望神明大人也要像愛世一樣好好長大，以後開出更多的花朵哦。」
就好像愛世是能感知得到他的存在的，即便他無能。
於是他久違地感受到了愛世的體溫，這樣溫度這對他來說彌足珍貴，所以他不自覺地想要得更多，想感受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