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8 章 椿之絢歌1
他是守山神社新一任宮司鈴守宏紀的獨子。
在他出生的那天,神椿樹滿樹冠的椿花都盛放了,多麼地絢爛,比天邊的晚霞還要濃郁。
同時也是與比他早出生一年的堂哥冬景作為對應,便為他取一個非常美好的名字——椿絢。
不想他們兩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卻朝著名字的相反方向成長。
冬景,親和面善,小小年紀便能讓人有著如沐春風之感,而椿絢則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冷靜之中帶著早熟的冷淡。並且對於自己高度自律,從他三歲時接觸退魔術法開始,在別的孩子只喜歡玩鬧的年紀里,他即使身體不怎麼健康也日日勤奮修行。
於是在他六歲那一年,他便生了一場大病。
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然能與椿藤主大人對話了。
那時,久病多日的他獨自在房中醒了過來。
他感覺有些地方與從前不一樣了,於是冥冥中他便隨手披上一件白色的薄羽織,來到神社的後山處——看著那顆古老而又莊嚴的神椿樹。
清寒的山風徐徐吹來,吹起了他額間的發梢,像是在撫摸著他。
椿絢。
椿絢,你的身體好些了么?
要是不舒服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了。
他聽見了有什麼在念他的名字,然後在自顧自地說話。
是他眼前的這棵神樹,在說話么?
「你在和我說話么?」他不確定地回道。
你,能聽見嗎?
椿絢點點頭。
啊,太好了,終於又能有孩子能跟我說話了。
能聽出來這道聲音很高興。
椿絢是神社裡的孩子,他似乎意識到了和他說話的存在是什麼。
「是…是椿藤主大人么?」
是的,椿絢。
原來椿藤主大人的聲音是這樣的,並不是他以為的會是老爺爺的聲音,而是清朗又溫柔的語調。還意外地活躍,就像他的堂哥一樣。
甚至,他還能從祂的聲音中,感知到祂的情緒,是愉悅的。
所以,他也笑了。
他的父親找到了他,難得看到他笑了便蹲下來也笑著問他:「椿絢,你在笑什麼?身體好些了么?」
「父親大人,我在和椿藤主大人說話。」
此後,他便成為了「神語者」,負責侍奉椿藤主大人,負責傳達祂的指示。
一直以來,他都做得很好。
只是後來慢慢地,他們也會有些分歧。
椿藤主大人會覺得他不必過於嚴肅,不是神明卻勝似神明,而他卻覺得椿藤主大人過於親近人類,過於溫柔和寬和,殊不知人類的複雜。
又或是椿藤主認為他的實力已經足夠強勁,沒有必要再將整個人生都傾注在修行上,身為人類應多感受現世的有趣。
而他卻認為,沉浸在現世的歡愉中並不是什麼好事,會讓他的意志動搖,所以即便枯燥,他也仍舊日復一日地修行。
但這樣的事,椿藤主大人並不會強求他,祂從來都是寬容溫良的神明,包括對他也是如此。
他們一個嚮往人間現世的繁華,一個則將自己往神域的方向靠攏,就這樣達到了某種平衡,一同守衛著森安這片土地。
而打破這平衡的,是雪安夫人家的小孫女,名為久生愛世的女孩。
他對她的初始印象,就只是一個年幼的小女孩而已,即便在別人眼中她是容易陷入嫉妒深淵的禍津之子,但對他來說並無影響。
在他眼中無所謂面對的是禍津之子,還是神賜之子。
他只對椿藤主大人負責以及駐守結界讓森安不受邪異的侵害。
但椿藤主大人卻格外喜歡她。
也許很多人並不喜歡這孩子,但椿藤主大人卻心懷愛憐地認為,是不是禍津之子又何妨,她對愛的渴望和執著,讓祂動容。
能被人用這樣熱烈的情感寄託,又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他知道,椿藤主有這樣的想法,追根究底還是因為漫長的歲月與無人交談的寂寞。
由於祂無法與他以外的人對話,即便是有他人產生交集的情況,也只是因為通過他才產生的。
過多地告訴普通人受到了神眷並不是什麼好事,所以為了不影響他的人生,椿藤主大人在很多事情上也只能將自己隱藏。
就像愛世這樣的情況,就算告知了她又如何呢,最終她面對的仍舊是他,而不是椿藤主大人。
雖然椿藤主大人對愛世持喜愛的觀感,但對於他來說,久生愛世一開始在他的眼裡看來,觀感並不是很好。
也許那時的他的確是過於嚴苛的,他說是她那禍津之子的身份對他並無影響,但其實還是影響了,他對於她在一開始就帶上了與椿藤主大人完全相反的偏見。
那時的他在與她同行去了一趟東京之後,更是這般認為的。
他認為久生愛世並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喜歡他,她的喜歡帶有很強的攀附心理,她甚至都不是純粹得就只喜歡他一人。
在她之前生活的東京,她也有一位慕強的對象,是名門九條家的嗣子。
那位少年似乎是他們東京貴族之中地位最高的,愛世則小小年紀就想著將來能跟他結婚,以達到在眾人之上的目的。
甚至,平時的她還有很多小心思,小算計,都已經被人識破了還不自知而洋洋得意。
之後,當她因為冒犯了那位少年而被那位少年拒絕,並再一次回到森安后,就將目標定在了他的身上。
其實他已經對她有些反感了,但椿藤主大人依然覺得沒有關係,覺得那孩子只是年紀還小,將來她會明白的。
而他卻覺得,不明白的人是椿藤主大人。
再後來,椿藤主大人也意識到了他並不喜歡愛世,如果祂再將祂對愛世的喜愛顯露於表或者是借用他的身體去與愛世發生一些聯繫,導致愛世認為是他對她的喜歡有回應,就不好了。
因為這對於椿絢來說,也是非常大的傷害,於是椿藤主大人便也不再對此多說什麼。
只是沒有想到這孩子的詛咒如此地強大,讓他不得不跟她產生交集,不得不去面對她越來越愛慕,越來越想將他據為己有的眼神。
甚至有些驕蠻地不讓那些喜歡他的女孩接近他,不讓那些她以為他會喜歡的女孩接近他。
他也因為她越來越顯露的目的而越來越不喜於她。
以至於到後來,出現了由於情緒過於起伏而無法將她體內的靈力平衡住的失誤。
為此,他受到了椿藤主大人的責罰。
那一次,椿藤主大人真的被他觸怒,幸好祂代替他及時將愛世身上的靈力壓制住。
事後告訴他,鎮壓詛咒時將她的靈力激發了出來卻不引導好,這種失誤無異於是要殺死她。
他就這麼厭惡她么?甚至不希望她能活下來?
那時椿藤主大人唯一一次嚴厲的質問,他也的確久久無法釋懷。
但他只想和她保持他僅僅是幫她的身份,而不是別的什麼更進一步的身份。
可是包括她以內的大家都希望他們能有,完全不顧他的意願。
但最後的結果是,他如意了。
她離開了森安。
這個時候,若是他再說那她的詛咒該如何處理的話就顯得很多餘了。
因為她的驕傲讓她決定死生自負,也絕對不要他被迫的同情。
就連椿藤主大人也不會知道,就是她的這份驕傲,讓他在此後的幾年裡都牽挂著。正如他曾經對椿藤主大人說過的,過分地沉浸在現世的情感中沒有好處,因為意志會搖擺。
所以他在愛世離開森安后便搖擺了,是繼續冷淡地追求和靠近他的境界,還是愧疚。
可就是這份愧疚,讓他同意了幾年後與愛世的婚事。
而椿藤主大人卻始終覺得,這都是祂逼迫他的。
所以那天清晨,椿藤主大人告訴他,等到愛世二十五歲時,就將他的人生還給他。
那時他覺得,他們都已經糾纏到這個地步,是真的能到了那一步就能分開么。
但他仍然想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像是知道他曾經不喜歡她什麼一樣,她曾經那些令他心生不喜的一切早已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溫柔和包容。
還有他的不舍和徘徊。
而他之所以還在徘徊,是因為他還在警惕,還想著往他的境界靠去。
愛世就是在他的這種不舍還徘徊中日漸虛弱。
而他最殘忍的地方在於,明知愛世的虛弱是椿藤主大人造成的,為了他的神明,為了這個已經明顯異化的神明,他仍然選擇眼睜睜地看著愛世就這麼虛弱下去。
他是不是也覺得,愛世最後和椿藤主大人在一起會更好呢?
最後愛世覺得他雖然已經很晚卻終於到來的溫柔和體貼,也不過是因為她快離開了才產生的同情與憐憫。
椿藤主大人什麼都知道。
椿藤主大人覺得他奪走了本該屬於祂的一切,所以祂一定要帶走愛世。
最後愛世在他的懷中離世,她是落淚笑著離開的。
那時他抱著她想著,她是不是終於要解脫了,至少在椿藤主身邊,椿藤主會待她比他更溫柔,而她的愛也會有真正的回應。
沒有人在乎,他直到此刻才明白,椿藤主曾告訴過他的,那充滿生機的熱烈的愛到底意味著什麼。
卻不想愛世,是無魂之人。
她的氣息在消失后,她的魂靈也跟著消散了。
如一縷青煙般,身為神明的椿藤主大人也無法抓住。
已經徹底妖異化的椿藤主大人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因為祂本就是極厭惡妖異的神明,祂如何能面對自己用最邪異的方式害死了自己最喜歡的愛世呢。
這是祂好不容易才等來的愛人。
所以祂要將已經妖異了的自己也殺死。
他知道,神明可以以自身的全部力量去為一個人實現一個願望。
這個願望實現,神明也就消散了。
所以為了他的神明,為了他的愛世,他對瀕死的神明許下了他最後的願望——
將時空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