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女還願

  皇宮看似很大。


  但耐不過冤家路窄。


  特別是,有人專門想要找茬。


  少女孤身一人,就像逛自家後花園似的悠閑踱步。


  直到有人帶著不少走狗氣勢洶洶擋在她麵前。


  問題是……


  她敢麽。


  她看把這個女孩怎麽樣麽?


  少女抬眸,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輕蔑。


  “好狗不擋路。做了皇帝的女人,連最基本的禮儀都不懂了麽。”


  林筱宛恨她,當然。


  可是,她也怕她,理所當然。


  不可能不畏懼,能把眾多位高權重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何叫人不忌憚。


  不過林筱宛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把曉栩想成和她一樣普通的女人。


  女人想要有一番作為,還不是依靠征服男人?

  林筱宛局限於此,目光便一直這般短淺。


  若。


  她想。


  既然木已成舟,她成了皇帝的女人。


  那麽,她為何不能牢牢抓住皇帝的寵愛,反過來將陸雲霜拉入地獄。


  思及此,林筱宛臉上露出了溫婉的笑容,“陸小姐總是這般心直口快,這樣的脾性,若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什麽人可不好。”


  “這世上唯一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早點死的人隻有你。我還能上哪兒去得罪人?”


  對不起了,咱們陸小姐就是這麽“心直口快”。


  林筱宛攥緊了袖中的手,臉上的表情卻是紋絲不動,“陸小姐一直都對我有誤會。我與九皇子之間的交往,素來發乎情止乎禮,並未有過逾距之事。過去九皇子不知陸小姐的好,便讓陸小姐誤會了。如今我已嫁於陛下,我們之間的誤會也該解開了。”


  “林筱宛。”她輕笑一聲,“在我這裏,你是想裝可憐還是想炫耀都沒有用。你在乎的那些,機關算盡想要得到的那些,我從來都唾手可得……且不屑一顧。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想讓皇帝厭棄我,認為我是個善妒惡毒的女人,怎麽都比不上你的溫柔賢惠?”


  “……”


  林筱宛攥緊的拳頭滲出了血,但她絲毫不覺。


  “陸小姐,你真的誤會我了。我們都是女人,都隻是想要嫁一個好歸宿。既然我都嫁給陛下了,我們應該就沒有任何爭鬥的理由。”


  “我討厭你,這理由還不夠充分麽?”


  少女緩緩撩過長發,上挑的眉眼滿是諷刺。


  “林筱宛啊,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我會讓你嫁給皇帝。”


  一瞬間,林筱宛瞪大了雙眼!

  “你!你說什麽?!”


  林筱宛以為,這是林筱萍因為嫉妒她所以才在父親麵前進獻讒言。


  她同樣相信離塵大師不會說謊,那麽命數之事,若不是林筱萍私自調換,便是父親聽了林筱萍的話將她推出來。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女人竟然會有這般隻手遮天的能力!

  “你和林筱萍的八字全都平平無奇,無論是大富大貴還是大災大厄,都太抬舉你們了。你難道就沒有懷疑過……”


  離塵會說謊。


  不,直到如今,林筱宛依舊不認為離塵大師說了謊。


  必定是其中哪個關節出了錯。


  “是你將假的生辰八字交給離塵大師,才會導致……”


  少女斂眸,低低笑出聲。


  嗯,看來她的口碑是真的差。


  瞧瞧人家離塵,明明是那麽樣一個道貌岸然的絕世妖僧,卻被人如此信任。


  嘖嘖嘖。


  “不管理由如何,隻要結果是我想要的就行。你還是好好想想我送你入宮的理由吧,不然到時候我還要親自給你解釋,多麻煩啊。我是希望呢,你就算死,也做個明白鬼。看,我多善良啊。”


  “你就不怕我把這些事告訴陛下?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你剛才說的話了!”


  少女眉梢微揚,似笑非笑。


  “在這世上,還沒有能讓我的人或事。陛下早就知道我與你有仇,我曾說過要你的命。你以為,隻不過是阻礙了你的姻緣,這在陛下眼中是多大的事?”


  林筱宛頓時噎住。


  她想起了過往,想起了眼前這個女人有多肆無忌憚,無論是皇子還是皇帝,她似乎都沒有放在眼裏過。


  “如果你真能得到陛下的心,我並不會怨恨,反而會覺得很有意思。不然,這遊戲該是多無趣啊。若不是為了給我自己多增添點趣味,你以為……你能活到現在?”


  少女漫不經心的甩了甩袖,越過她往前走。


  “在我眼裏啊,你林筱宛的價值甚至連戲台上唱戲的伶人都不如。最起碼,他們還能博我一笑。你……又能做什麽。”


  林筱宛心頭湧上強烈的不甘心,她回頭瞪視少女。


  “別忘了,你曾經是我的手下敗將!”


  回應她的是一聲嗤笑。


  “這還要多謝你了,讓我擺脫了明子羲那個廢物。還有啊……過去的陸雲霜,已經死在你們手裏了。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此時此刻,站在她麵前的是……


  災厄。


  離開皇宮,一路走到勾欄瓦舍,走進自個兒的房間。


  侍女們踏雪無痕般進進出出,為她安置好茶點後便悄無聲息的離去。


  少女坐在固定的位置,輕輕敲了敲窗,“出來吧。”


  窗戶被輕輕推開,誰能想到如仙人般的離塵大師會學人家梁上君子的作為。


  他悄無聲息的在少女麵前落地,渾身上下不染纖塵。


  “嘖嘖,你這一身功夫都用來偷香竊玉了?要是被了塵老和尚知道了,還不得哭死在你爹墳前?”


  對於少女挑釁的話語,男人麵色如常,落座在她對麵。


  “我的事,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少女嘴角微勾,“你指的什麽事?”


  男人倒了一杯茶,放在少女麵前,又倒了一杯給自己。


  “所有的事。”


  在凡化寺的時候,她曾勸說他良多。


  本以為是這個少女入魔太深執迷不悟,後來才知是自己不夠通透踏進死路。


  “我在皇城長大,對老皇帝的了解絕對比你深。這樣一個多疑好色的老頭,為何獨獨偏愛於你,這本就是足以令人起疑之事。離塵,你忘了我曾經和你說過的話麽?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被你的美貌迷住了。若是能得到你,就算讓我做皇帝我都會拒絕。”


  “好。”


  “……聽人說重點好嘛。”


  少女拿起杯子灌了一大口水,順便翻了一個大白眼。


  男人從善如流的替她重新灌滿茶杯。


  “都說女兒像爹兒子像娘,不難猜測你的母親年輕時是如何風華絕代的美人。老皇帝連自己兒子的女人都想搶,更何況是自己老師的。”


  “你……”離塵垂下眼,羽睫微顫,“不覺得我太冷血了麽。”


  滅門之仇,仇人近在眼前,卻依舊如此無動於衷。


  多可怕啊。


  若是讓世人知道,這絕對是會受千夫所指的罪行啊。


  少女掩唇,輕笑一聲,“離塵,你的仇人是皇帝。他不隻是一個人,他代表的是江山社稷。他的死亡意味著國之動蕩、百姓遭殃。死者已矣,為了已經死去的人讓活著的人飽受折磨,這可不是佛家教義。”


  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更何況,確實沒有必要。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身為帝王卻多行不義,必遭天譴。你帶發修行,作為半個佛門子弟,若是口口聲聲說要報仇那才是辜負了了塵的期望。那個老和尚應該也是知道的吧,所以為了保護你才將你從皇帝身邊帶走。”


  離塵雙手握著茶杯,目光悠遠的望著青色茶水,縷縷白煙霧化了他的視線。


  “我踏入凡塵,不為蒼生百姓,不為國仇家恨,隻為一個你。你是否會看不起我。”


  “嗯?”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啊,對,若是站在一般人的角度……嗯,站在上帝角度的“聖人們”或許會說吧,真是個沒出息又不忠不孝的男人啊。


  就為了一個壞女人,竟然選擇陷天下人於不義。


  這麽些年的佛經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另外一提,他們之間……足有將近十歲的年齡差。


  離塵自然不會有什麽自卑的想法,可他知道,除了相貌之外,他若是與明子衍相比,根本沒有什麽優勢。


  係統:……不,有這張臉就夠了!足夠了!真的夠了!

  他向來是冷靜理智的。


  自出生,到現在。


  哪怕是瘋狂,依舊是冷靜,而理智的。


  少女斂眸,低低啞啞笑出聲。


  她似乎是真心感到愉悅,笑聲越發張揚放肆,最後笑得前仰後合,毫無形象可言。


  真……是的。


  “啊……你啊……”


  少女笑著將手伸向男人,撫上他玉潤剔透的臉頰。


  “離塵,人類自私沒有錯。你又不是真佛,何必去管天災人禍。就算你去管了,你管得了麽?人呐,活著就好好活著。自然是為自己活著,若是有在意的人,便連同那人的份一起活下去。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麽?而且,你還不了解我麽?像我這般任性霸道唯我獨尊的人,必然是希望……我的人,從身到心、從□□到靈魂、從生存到死亡……全部都,屬於我。你做的很好。你做的那麽好,我喜歡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會嫌棄你?人呢,果然有了牽掛之後,腦子就會變笨了。”


  男人緩緩眨了眨眼,嘴角噙著一抹淡笑。


  是啊。


  有了牽掛之後,就會變得遲鈍,變得患得患失。


  理智不管用,心髒和大腦總是不受控製。


  所以。


  男人抬眸,靜靜望著對麵的少女。


  ——你。


  他笑得極美,美得極奢。


  ——從未在乎過。


  她回視他,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瞳眸深處的情感。


  如此清澈而坦率,不染絲毫陰霾。


  她又低低笑出聲。


  極清極純之人。


  救人不含善念。


  殺人不含惡念。


  無論是極樂淨土還是煉獄山河都能淡然接受。


  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連同對待自己也是一樣的。


  他讀懂了她的心,然後,不含絲毫怨懟的接受了。


  真是……


  惹人憐愛呢。


  她向他探出身,手臂偏移,圈住他的脖子。


  “離塵,你想向我討寵麽?求著我……憐你、愛你、占有你。”


  他看著她,目不轉睛。


  “我不懂。”


  男人聲音極輕,輕到虛無縹緲。


  “我不知該做什麽,該如何去做。”


  他多年的佛經自然不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不如說,正好相反。


  他了解大千世界,從書本中。


  但兒女情長本就是佛家必戒之物,不止不會有人教他,甚至會有人阻止他去接觸。


  他擁有的是信仰。


  而不是欲望。


  她離他極近,鼻尖相抵,呼吸相聞。


  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急促,而有力。


  她如同一朵盛開到極致的木芙蓉。


  嬌豔而榮華。


  人間至極。


  他的指尖再一次觸碰到那如玉瓷般的細膩肌膚。


  人性,自私而貪婪。


  沒有,就不會滋生。


  但不巧的是,人類總是那麽擅長於無中生有。


  有一便會有二,有二便會有三,萬物由此而生,源源不斷,無窮無盡。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


  他都能感受到從內心深處湧上的……


  “我想要。”


  他語氣平靜,眼神清明。


  “我想要獨占你的視線。我不願讓他人知曉你一分一毫。雲霜,我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在瀆神。”


  這個妖僧的覺悟向來都如此之高,叫人好生欣慰啊。


  少女輕輕吻上男人的眉心。


  “你說過的吧,你隻是一介凡人。那麽,你可以盡情貪婪、盡情渴望……這是人類的特權,你當然可以擁有。我神明啊……允許你這麽做。”


  瀆神又如何。


  他眼前的神明,是有七情六欲、比人類更為貪婪殘酷的存在。


  他吻住了少女的唇。


  神明尚且不會理會的世界,何須他一介凡人來操心天下蒼生。


  傲慢的神明尚且不想釋放此等傲慢,何時輪到他一介凡人來接手這樣的傲慢。


  “眾生不需要你來度。”


  她摩擦著他的唇瓣,低笑聲自兩人相貼之處傳出。


  “他們沒有這個資格。”


  人類沒有選擇自己出生的權利,但卻有選擇自己命運的自由。


  無論怨天,還是尤人,都隻是在證明他們的弱小。


  所謂人生百態,因果循環,有盛必有衰。


  對個人而言,此為諸多不公。


  但對天道而言,這就是守恒。


  “在這裏,在這個世上,隻有一個我,需要離塵大師……以身相度。”


  “這是我想說的話。”


  他動搖了。


  杯盞輕碰,茶水傾倒。


  唇瓣分離,他行至少女麵前,將人納入懷中。


  他羨慕過。


  他一直覺得,他們不配。


  但他也覺得,自己不配

  “我不信天地,不信神佛,我隻信你。我求你,憐我愛我……占有我。”


  “……”


  少女眸底一片猩紅,指抓陷入男人的腰背。


  她喘息加重,笑意漸深。


  “其實,我啊……”


  她仰起頭,嘴唇貼在男人耳邊,呼吸灼熱。


  “我最喜歡玷汙像你這般純白無瑕之人了。將你們渾身都染黑,身體裏填滿汙濁而泥濘的欲望。讓你們心裏眼裏除了我什麽都容不下。大腦中全都是……全都是……渴求我、渴求我、拚命的渴求我……沒有我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她所描繪的景象地獄,他確實不懂,連想象都是貧瘠的。


  可是,她的心情,透過那幾層輕薄的布料確確實實的傳遞給了他。


  純黑的少女,能將人的世界浸染成被絕望充滿的地獄淨土。


  他不知畏懼為何物。


  少女說的對,他才是缺少了人心的異類。


  然而。


  少女描繪的世界,他心向往之。


  不為其他,隻為此世,因她而生。


  “那就把我變成你想要的模樣。”男人微笑著說道,“我的信仰由你而生,我的生命因你而在。無論凡人或是魔鬼,隻要你想,那我便是。”


  她極緩慢的眨了一下眼。


  下一刻,獠牙陷入皮肉,鮮血毫不留情的噴濺而出。


  她在笑。


  她的欲望,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畏懼她才是理所應當的。


  可是。


  可是啊……


  這些傻孩子。


  她善於玩弄人心。


  同樣喜歡玩弄人命。


  神的惡作劇,才是最不可饒恕的。


  她被寵壞了。


  他們每一個人都說……


  她想怎麽做都可以。


  他們為她生,他們為她死,理所當然,本該如此。


  她知道這是錯的。


  但是。


  她被寵壞了啊。


  縱容的過了火,她已經回不去了。


  “若佛說,她不願度你,如何。”


  甘美的血液滑入腸胃,她輕輕拭去嘴角一抹鮮紅。


  “我便一直求她,求她垂憐。”


  本就是他癡心妄想,她本就沒有義務憐他愛他。


  理所當然,本該如此。


  佛度世人,乃是慈悲。


  佛不度人,乃是尋常。


  奢求奢求,本就不該去求。


  所以。


  他縱然已為她入魔,卻依舊一切如常。


  他奢求,卻不強求。


  對。


  求不來的。


  他半生修佛,自然知曉,唯有純粹的信仰才擁有侍奉佛祖的資格。


  他不該有妄念。


  她的拒絕,理所當然,本該如此。


  所以他問她,會不會看不起他,會不會嫌棄他,會不會看上哪個俊秀的公子之後便丟棄他。


  他的信仰隻她一人。


  但她的雙眼,睥睨天下。


  他知道。


  “神佛無情,你終會被辜負。”


  她神佛是這麽說的。


  他知道。


  很久以前就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他便不信神佛。


  求神問佛,不過求一個心安理得。


  他知道。


  “雲霜,若你需要,離塵的存在便是有意義的。若你不需要,這身、這命,你隨時可以拿去。所以……不必說這些。不用勸我,更不用試探我。”


  他不過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罷了。


  他的信仰,哪怕生命終結,亦不會動搖。


  她輕笑一聲,舔過他脖子上流血的傷口。


  “我度你。”


  她抱緊了他。


  “我神佛說了,她願意……”


  叮當作響,玉碎一地。


  “以身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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