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女還願
送走林筱萍，曉栩在菩提樹下見到了明顯在等她的人。
“你心中戾氣太重。而且，你不該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少女對此嗤之以鼻，“離塵，沒有誰是真的無辜。有時候，一個人的不作為，恰好是做了幫凶。林小妹死的時候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在哪裏？包括你啊，離塵，你剛才眼睜睜看著我將那個女人拉入歧途卻沒有阻止。你這不是幫凶又是什麽？”
“世間萬般因果，我沒有權利去幹涉。你方才的作為，是在救她。可你往後的作為……可能會害了許多人。”
不是的。
離塵這樣對自己說。
他並不是因為是她才不阻止，而是這些事他的確無法阻止。
男女之情，權力之爭，他是真的沒有資格說道。
而且。
她確實在救人，她確實給了那個女子生的希望。
萬事皆有取舍，有些人的榮華富貴，是通過剝削他人得來的。
在權勢爭鬥中，必定會有輸贏，還會有傷亡。
他怎麽去阻止。
這是凡塵俗世中的“必然”。
他是世外之人，他是旁觀者。
“全都是必要的犧牲啊。”少女眉梢微揚，輕輕笑道，“自古以來，皇位之爭都會伴隨著屍橫遍野血流千裏。不管怎麽說，我都希望將來登上皇位的是一個明君。但是以我對明子羲的了解，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是我不作為，以後死的人會更多。”
“事無絕對，你為何一定要以惡製惡？以你聰明才智，輔佐一位明君並不難。”
是啊，不難，何止不難？
她自己想做一個明君都不是問題。
問題是……
“因為我高興，因為我樂意，我就是想這麽做。”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他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認清？
少女微微蹙眉，向他走近幾步，微眯著眼看他。
“離塵大師，你那麽慈悲為懷，那麽想要度化我啊？來，告訴我，你這是為了天下蒼生來馴服我這個妖女呢？還是……為了我？為了不讓我身陷囹圄，為了不讓我累加罪業，為了不讓我……死後下地獄？”
——
他滯了那麽一瞬。
腦中好似閃過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有。
曉栩沒有給他思考的空間，笑意越發張狂。
若你不願認清事實，那麽我就逼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少女眉眼妖嬈，眼尾帶勾，那迎風飛舞的黑發如同一條條誘惑神子吞下禁果的蛇。
她是邪魔。
她愛著欲望。
她愛著絕望。
她朝眼前出塵脫俗的男子伸出了手。
“你要度我？好啊。若你真想度我的話，便……”
手心向上，素白的手毫無瑕疵，玉指纖纖，嫩如青蔥。
他沒有看她的手，而是看著她的臉，平淡清和。
少女微微偏過頭，臉上竟顯露出了稚嫩純真之色。
“以身度我吧。”
說罷，她用另一隻手掩著唇，低低啞啞笑出聲。
“不瞞你說，我啊，第一次見到你，就被你這皮相吸引了。世間難得一絕色，哪有男子能和你相比？離塵，我好心想要放你一馬，你何必自尋死路？”
“陸姑娘莫要胡言。”他神色未變，眸清如許。
她垂下了眼，似嘲非嘲，“怎麽是胡言呢？離塵大師慈悲為懷心係天下，這阿貓阿狗都救得，自然不會放任我不管。你看，我誤入歧途泥足深陷，就等著向你這樣的得道高人來救我了。若是大師願意以身度我，這繁華塵世還有什麽能與你相提並論？我自然隻會看著你，其他萬事萬物，還怎麽入得了我的眼？”
一聲歎息。
她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或許她自己沒有察覺，可是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自相識以來，她不隻是從未主動接近過他，甚至是特別避諱與他相處。
她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有碰到過。
她方才蠱惑林筱萍時，通過肢體上的碰觸給予那人心理上的壓力。
她很懂得如何蠱惑人心。
通過溫感，傳遞情感。
人類是感觀動物，無論喜怒哀樂。
包括先前，她哄騙明子衍時，絲毫不忌諱男女有別，當著他的麵握住明子衍的手。
她不認為自己有錯，她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在誘惑一個人時，兩人之間還保持著這樣的距離？
她伸出的手，不是為了碰觸他，而是為了……
推開他。
“陸姑娘，若我答應你，你當真會善罷甘休？”
曉栩愣了那麽一瞬。
“答應？……哈？”
不是不是！等一下等一下！
曉栩：這是什麽絕世妖僧啊！連這種條件都能答應！他這是修佛修傻了吧！
係統：我就這麽靜靜的看著數據麵板不說話。死人臉
她真真又被這個男人給氣笑了。
她將手收回，負在背後。
“離塵，我跟你說過佛祖割肉喂鷹的故事吧？這叫偽善。而且沒有意義。你救得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在我對你有興趣的時候，我自然什麽都能答應你。可一旦我玩膩了你、拋棄了你，我又會變回那個人人喊打的妖女，再去找下一個目標。”
離塵笑了。
為何會有如此口是心非的女子。
她從未想過要得到誰的拯救。
卻……時刻都想要拯救他。
係統：曉栩大人日常自爆。……太明顯了曉栩大人！為什麽在“做好事”這方麵會這麽笨拙啊！果然還是終極反派BOSS的人設才適合你啊！
曉栩覺得自己被這個男人鄙視了！
“你笑什麽？你以為我不會這麽做麽？你以為我不對你出手，是在忌憚你的身份？忌憚皇帝對你的重視程度？”
“那麽，陸姑娘，你為何不這麽做呢？”
“……”
曉栩：統兒，我想爆粗口。
係統：嗯，離塵大師聽著呢。
曉栩：草！
她到底是至真至純，還是至邪至惡？
應該……都是吧。
離塵知道，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有善惡兩麵。
她隻是肆無忌憚的將最真實的自己展露出來罷了。
喜怒哀樂，都在臉上。
她現在很生氣。
他看著她，這樣想著。
拙劣的借口被看穿，這個女孩惱羞成怒了。
確實很笨拙。
他看著她，這樣想著。
她似乎很難對他惡語相向，無論多生氣都不會在他麵前失態。
這是為什麽。
他看著她，這樣想著。
她明明不會敬畏他，卻不斷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她比他悟的更深，所以離塵很肯定，這個女孩絕不是因為他是佛門中人而避諱。
不是的。
獨獨是他。
不該有好奇心的。
不如說，離塵從未有過好奇心。
你看的太久了。
你看的太專注了。
你看的太入神了。
你已經能用那雙眼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捕捉到她。
啊，對，不論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她都是最顯眼的那一個。
但是，這是不對的。
離塵大師，心係天下，目光所及，眾生平等。
怎麽會因為某個人顯眼，就獨獨看著她一人呢。
隻要是人，都會有七情六欲。
隻要有七情六欲，就沒有人能抗拒她。
這是死循環。
曉栩曾說，這個男人沒有欲望，所以她蠱惑不了。
這也是不對的。
萬事萬物，難道不都是從無到有？
他清心寡欲，是因為從未遇到過挑動他情緒的事物。
現在，有了。
光明之下，滋生黑暗。
理所當然。
曉栩偏頭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換一種方式。
這喜歡多管閑事的大善人啊，不把迷途的小羔羊拉入正軌就不會罷手，她顯得自己執迷不悟，不就是等於告訴他，她需要被拯救？
係統：……這波理解我給滿分。麵無表情
因為陸雲霜的心願和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曉栩對這個男人可謂是真心真意掏心掏肺。
是的，她並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這個人渣“正經攻略”的時候絕對不會這麽“溫柔善良”！
“離塵大師，在你眼裏，我是會濫殺無辜的人麽？”
一瞬間又變了一張臉，但離塵仿佛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察覺。
“你不是。”離塵回答的毫不猶豫，“你嘴邊常掛因果，你深信報應輪回。你認為自己的行為沒有錯，你認為自己手刃之人都是罪有應得。我不是佛，我不能斷言你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正確。你說替□□道，同樣沒有神明告訴我這是對還是錯。王法是人定的，人有尊卑長幼之分，你認為它不公平，所以你藐視王法。”
他是個好人。
他是個溫柔的好人。
他會用那雙眼認認真真去看待每一個人。
看破不說破，這是佛緣。
“誠如你所說，沒有人能證明，這世間有真佛。所以，人們所認知的天理，隻是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物。我沒有資格去指摘，我隻是一介凡人。陸姑娘，你善惡分明，但手段太過極端。有時候，你並非有意傷人，卻依舊無法避免禍及無辜。林家小妹就是先例，若你一意孤行，怕是會有更多人被牽扯進這無妄之災。”
“……若我說，無論死多少人，我都不會放在心上呢？”
他和她，看待問題的方式自然是不同的。
世間有真佛，世間有真神，就在他眼前。
但她不能對他說，無論神佛，其實同人類是一樣的。
她的所思所想，就是天理。
蠻不講理的天理。
她給與一個世界規則，隻是她單方麵提出的遊戲規則罷了。
是非善惡、正確與否，還是要看你的心。
她高高在上的俯視他們，所以她可以這樣說。
她製定法則，她掌控生死，她安排輪回，她依循因果。
可是，被決定了此生來世命運的人若是知曉了這一切，當真會心滿意足的接受麽？
有些人，寧願放棄轉世投胎的機會，也想在這一世轟轟烈烈的愛一場。
她所認為的賞善罰惡，對於他們來說，真的公平麽。
“我會阻止你。”
這句話，他此前已經說過。
他的初衷，他的信念，從未變過。
——至今為止。
“離塵大師，你贏了。”
她低眉淺笑，平平淡淡。
“我啊，積怨三年，著實心中有恨。但是你說對了，我並不希望讓旁人一同接受我的怨恨。沒有必要，對不對？不是為了行善積德，隻為了問心無愧。”
一個不相信今生來世的人，或許才是活得最真實最純粹的人。
他們行善便是真善，不為積德，不為問佛。
不信天地，隻信自己。
“你問我為什麽不對你出手。因為你是真善人，不是偽君子。我不願傷你，但也不想你多管閑事。我剛才說，沒有人是真的無辜，這句話是真心的。可這話隻說了一半。在我心裏，最無辜的，不該受此牽連的人，是你。我覺得，若是你因為我受到什麽傷害，當真會有神佛來懲罰我也不一定。”
所以。
這……就是原因麽？
在她心裏，他並不是什麽特別的人。
他僅僅就隻是一個……無辜的人。
——
奇怪。
胸口有點……酸疼。
“讓你為我牽腸掛肚，同樣是一種受累吧？既然決定叫你放心，那我自然會謹遵大師的教誨，盡量……嗯，隻能盡量，避免傷害到其他人。這樣，離塵大師是不是滿意了？”
“……陸姑娘能這樣想，自是最好。”
出家人，不打妄語。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不是出家人。
但是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就是出家人。
離塵握緊了手中的佛珠。
“父親應該快要來接我了。此去一別，大約……不會再見了吧。”
“……”
“離塵大師或許可以學學了塵大師，去看看大好山河，去看看民間疾苦。然後你就會發現，這世間需要你拯救的人太多了。像我這樣的，撒入大海，便再不會有蹤跡。根本不值得掛心。”
“……”
她說的……都對。
可是他，說不出話。
出家人。
不能打妄語。
那麽。
他。
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