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女還願
十五歲是可以嫁人的年齡。
在這樣的花季時光，陸雲霜被送到了寺廟。
三年之期將近，本該回去就和明子羲完成婚約的。
但是。
大將軍曾言，他女兒為人單純，不會無緣無故傷人。
所以，若是明子羲和林筱宛當真問心無愧，這三年就不要讓他聽到或看到任何關於他們曖昧的言行，特別是明子羲。
自然會有後手等著她。
可是啊。
三年之期將近，他們可知道，即將從凡化寺放出來的，會是怎樣一個……
災厄之獸。
明子羲年過弱冠，婚姻大事刻不容緩。
大將軍一個人說了不算，就算正妻之位給陸雲霜留著，但九皇子都快成大齡剩男了，怎麽都該有一兩個侍寢的吧？
曉栩：嗬嗬。
七皇子明子衍現年二十三，已留駐邊陲五年之久。
他是從皇城一路私訪過去，賑災、治病、行軍……是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薩。
明子衍無心皇位，在適婚年齡外出，一是想要避開奪位之爭，二是覺得身在皇城眼界實在太小。他不願偏聽偏信，想要用自己的雙腳踏過萬裏河山，用自己的雙眼見證世間百態。
“明子衍……他和離塵是好朋友吧。”
菩提樹……上，少女晃著兩條大長腿，手上不知拿了什麽果子大口啃著。
明子衍這個時間不會回來的。
“要徹底打擊報複明子羲，這位皇子是最好的切入點。男人就是喜歡攀比，什麽都要比，又什麽都比不上。真是好笑。”
沒有絲毫世俗禮教觀念的少女長裙裏沒有穿長褲、也沒有穿襪子，一雙繡鞋被隨意丟在樹下。
有傷風化！恬不知恥！
哢嘰。
她又啃了一口果子。
“不得不說，這個世界的水果挺不錯的。”
係統：……這是重點嘛？！
曉栩大人，凡化寺的果樹離塵都會親自看護。
“哦。”
哢嘰哢嘰。
……行的吧。
“明子衍他長得怎麽樣啊？會不會出去這幾年，曬成一坨梅幹菜了？我個人喜好白皙修長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曉栩大人要看一下麽？
“不用了。保持一點神秘感。你知不知道在拆禮物前的那種興奮和期待？”
……是不是哪裏不對？！
遠遠看去，隻能看到那少女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裙子很長，完全蓋住了腳。
可是隻要一靠近，然後一抬頭……
離塵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彎腰替她將兩隻鞋放好，又後退了幾步，這才抬起頭。
“陸姑娘，雖然佛門清靜，但此處不免會有人經過。”
少女看著他，神色頗有些複雜。
幹淨到透明的人，一心為他人著想的人。
嗯，是該離他遠一點。
“離塵大師這話我同意。但是，我凶名在外大師應該也知道。若有人看了我，我自是不可能要他負責，那麽，就隻能請他留下那對招子了。”
“陸姑娘，平添殺戮、積累惡果，或許姑娘覺得不會報應到你身上，但你身邊的人會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被牽連。聽聞姑娘和將軍父女情深，將軍為了姑娘能在凡化寺衣食無憂已是付出良多。姑娘孝善，應是希望將軍晚年無憂。”
“怎麽？你嚇唬我？你還咒我爹？安的什麽心呢？有什麽報應就報應到我頭上好了，跟我爹有什麽關係？再說了，你知道我爹是大將軍，手上的亡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我都不怕被那些鬼魂索命呢。”
係統：……該怕的是那些鬼魂好嘛！
鬼：瑟瑟發抖！
離塵聞言，竟然微微一笑。
是。
無論理由如何，殺戮就是殺戮。
大將軍刀下亡魂無數，這罪業必定會流傳給子孫後代。
離塵不會說什麽大將軍是為了保家衛國不得不拿起武器。
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樣寶貴，沒有誰是天生該死的。
他沒有多言，因為說的多了，聽起來就真的像是在咒將軍府一家。
“喂，我要是真在你麵前動手，不僅是挖人眼球，還要害人性命，你當如何？”
離塵麵色不改，平靜回視，“陸姑娘正是因為造了殺孽才會被送到這裏。”
言下之意，他過去對她什麽態度，將來對她還是什麽態度。
係統：默默插上一個flag。
“雖然人命的重量不能用數量來衡量。但殺一人和殺數百人確實是不同的。區別在於我的心態。殺一人能說是誤殺，或是實在有深仇大恨。可殺數百人，就等於是告訴別人，我就是一個殺人狂魔，不殺人就難受。你覺得這樣的我，還有被拯救的必要麽？”
離塵沒有回答，而是不動聲色的觀察她。
不知她自己有沒有察覺到一件事。
她說的太正確了。
正確到……
佛陀一笑。
悲天憫人。
“那麽，陸姑娘是這樣的人麽？會因為一時興起便徒增殺孽？”
“……”
她好像自爆了什麽？
從第一句，“人命的重量不能用數量來衡量”開始，她就暴露了。
一個明白生命之重的人，怎麽會將這些重量隨意負擔在身上？
少女默默鼓起了腮幫子。
樹影斑駁。
忽明忽暗。
陸雲霜容貌很精致，但因為長期練武顯得格外英氣。
但是曉栩不同。
她是隻要存在於那裏，就會無意識散發出魅惑氣息的妖孽本孽。
連穿著打扮都和過去不同，簡直肆無忌憚的釋放女性魅力。
雖然離塵對男女之事無動於衷，但他看待萬事萬物，也是懷著一顆善於發現“美”的心。
少女眼眸半闔，盡顯慵懶。
皙白的手指映襯著鮮紅的果實，對比強烈到可謂是驚心動魄。
她一身黑紅，煞氣滿滿。
若是佛門子弟站在眼前，一定會指認她是個妖物。
但是離塵看來，萬物有靈，善惡皆具。
極善之人不存在。
極惡之人也不存在。
少女眼珠子一轉，忽而從樹上一躍而下！
她身手極好，根本不需要幫助，所以離塵又不動聲色的後退了幾步。
曉栩穩穩落在鞋上，動作很不雅觀的穿好了鞋，還原地跳了兩下。
在他麵前，不需要故作姿態，沒必要維持形象。
反正又不準備攻略他。
係統：……
不過話說回來，麵對麵說話，有必要站那麽遠？
沒有男女大防意識的少女三兩步走到男人麵前，控製住自己蠢蠢欲動想去挑人家下巴的手，手指捏住衣袖摩挲了幾下，上挑的眉眼睨著他，似笑非笑。
“離塵大師，你話不要說得太滿。我不怕報應，最多不過一個死。將軍府上上下下也沒有一個怕死的。我們做事講究一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人若犯我百倍還之。我若是想殺人，沒人攔得住。而且，我殺人，不需要理由。”
他知道，她說的應該是實話。
可是有一點，他都說不清原因。
這個女孩，哪怕凶惡到殺人不眨眼，可她身上沒有半點惡念，甚至感覺不到半點殺氣。
明明煞氣很重，血腥味也很重。
他自然不明白。
因為對曉栩來說，殺人從來就不是徒增罪孽，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救贖。
而且，碾碎一隻螻蟻，需要什麽多餘的感情？
知道麽，離塵大師，真正的佛，無愛無恨，無慈悲。
俗世繁亂，鮮少有人手上幹幹淨淨。
每一個人，本就是帶著罪孽而生，又帶著罪孽而死。
他們所以為的贖罪，說到底……沒錯，僅僅是自我滿足罷了。
“陸姑娘，你在這裏，我就會阻止你。”
他是個凡人，哪怕想要拯救天下蒼生，卻知道自己力所不能及。
他隻有一雙眼、一雙手，隻能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向自己觸碰得到的人伸出手。
陸雲霜很快就要回到皇城，回到那個修羅場。
到時候，她如何，她的仇人如何，自是與他無關了。
天道輪回，怎麽都輪不到他來管。
“離塵大師，你有大智慧卻無大神通。每日來這凡化寺求神拜佛之人你都管不過來，就不要分出多餘的精力來看著我了。說到底，我爹總不會看著我出事。不需要你多管閑事。”
他是個凡人呐。
若有一天，她與某人的性命同時被交到他手上，他隻能救其中一人，該如何選擇。
不若再換個問法。
若是她的存在注定要犧牲千萬人的性命，可在殺戮發生之前，他想要拉她回頭，最終導致屍橫遍野。
是，選擇之前，他或許認為拯救了她，也就拯救了千萬生命。
若早知結局呢？
早知她與那些人，隻能有一方存活呢？
所以啊……
她不需要他做選擇。
不管是陸雲霜還是她，都不希望看到這個男人陷入絕望。
她能為他做的，就是讓他徹底遠離是非善惡。
因為結局她知道啊。
她會屠殺。
這是曆史更替的必經之路。
沒有是非對錯之分，隻不過是立場不同。
可是對於離塵來說就不一樣了。
他可能不會阻止，因為這是人類曆史變遷的自然規律。
但是他會難過。
少女垂下眼，羽睫微顫。
無論如何，都不想他受傷。
少女的瞳眸中，悲哀那麽深，深到叫人以為，下一刻她就會落下淚來。
離塵想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有人拿起屠刀，是為了殺戮。
有人拿起屠刀，是為了守護。
離塵覺得這個女孩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但她似乎背負了很多他不知道的東西。
“陸姑娘，有什麽仇怨非要以命來償還？”
前世了結，今世無憾。
這是人類自以為是的想法。
她不會這麽想。
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死不瞑目的委托人找上迦藍閣？
少女輕笑一聲，再抬眸，看他的眼神冷漠的不像話。
“離塵，你果真是什麽得道高僧，妄圖拯救天下人？那麽，你何不接任國師之職？這與功名利祿無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最高統治者的身邊，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便更有能力為蒼生百姓做事。雖然古往今來那麽多皇帝幾乎都是因為自己的貪婪欲望奪取皇位，但是你不能否認沒有一個人卻是如我所說，為了更好的施展抱負，才需要得到更大的權力。”
少女語氣冰冷，詞調尖銳。
“離塵，你安居一隅，獨善其身，說是脫離凡塵，又為何要為凡塵俗世掛心？說句難聽的，你這不是當了□□還想立牌坊麽？你到底是想要修己還是度人？這世間沒有那麽好的事，叫你不入凡塵還想度化眾人。”
男人怔住了。
人類本就是矛盾的。
他在凡化寺圖的一個清靜。
沒有入世，也就不被俗世驚擾。
所以，他在這裏輕描淡寫的指點江山，卻從未與他們同心共情過。
他為了自己的清靜留在此處，又自以為是的想去幫助受苦受難之人。
說到底，他從未受過那些苦難，才能把話說得那麽冠冕堂皇。
他是個凡人。
他罪孽深重。
離塵似是想通了什麽，重新展露笑顏。
“聽姑娘一席話，叫離塵茅塞頓開。”
“……？”
曉栩：不，等等，我在諷刺他啊！
係統：……
“離塵確實隻是一介凡夫俗子，教化眾人或許也隻是求得一絲心安。”
他在這裏享著清福，享受的心安理得。
得到的太多，是自身的罪業。
他反饋給百姓，是為了積累善德，是在償還。
過去他不明白。
很多人都不明白。
人性貪婪自私，是絕對的。
潛意識裏的惡念，會被“一心向善”的人類否認。
曉栩頓時被氣笑了，她搖了搖頭，走到男人麵前，雙手背在身後，歪了歪頭。
“你可知，佛祖割肉喂鷹本就是偽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萬物有靈，無論人畜。佛祖為救一人舍得皮肉，可卻改變不了鷹食肉的本性。若神佛當真仁善、慈悲為懷，便應該叫所有生靈同祂們一樣，餐風飲露不畏饑寒。人命是命，飛禽走獸是命，花鳥魚蟲是命，花草樹木皆是命。若當真大慈大悲，又為何要分為三六九等，偏頗一方？離塵，世間沒有真佛，同樣不會有聖人。神佛都做不到的事，你何必攬在身上。“
所以。
所以啊。
“你不需要拯救任何人，你沒有這樣的義務。別人求得你，他們沒有這樣的資格。”
不要與佛論禪。
不要與神論道。
不要與她論因果。
離塵，你敬畏信仰的神佛就在你麵前。
她非常誠實的告訴你了。
沒有啊。
沒有什麽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神佛存在。
你啊，隻要擔負自己的命運就可以了。
哪怕有人當真因你而死，這也不會成為你的罪業。
他看著她，微微笑著。
別人求得他。
是的，二十多年來，都是別人求得他。
他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也從未覺得這對自己來說不公平。
他一直在為他人付出，沒有主動要求過什麽。
知足常樂，他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很多。
可是為什麽。
這個女孩卻在告訴他，這是不對的。
他付出的不合理，他根本不需要為他人付出。
此時此刻，這個女孩還沒有察覺自己做了什麽。
世間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離塵大師”，作為神佛的代行者降世，拯救百姓於苦難之中。
隻有她，一雙清澈見底的瞳眸中，僅僅是……映出了他這個人。
她說，你隻是一個凡人，為什麽要去做神佛該做的事？
她說，神佛並不會普度眾生，這不過是人們的一廂情願。
她說，人類生來自私貪婪，他為自己而活絕不是錯誤，更不是罪孽。
她說……
離塵。
她在喚他的名。
而非稱他的號。
……
曉栩：統兒，我怎麽突然覺得背後一涼？
係統：本係統也不知道呢。……嗬嗬。
曉栩：？
※※※※※※※※※※※※※※※※※※※※
→_→教育者本能→_→但是在他們眼裏，曉栩一個“與他們無關的陌生人”從根源上對他們掏心掏肺擺事實講道理，就是對他們格外關心愛護的證明
→_→曉栩發動嘴炮，連攜說教，獲得效果攻略（被動）……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