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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稀薄的光透過雲層,灑落一地的暈黃,寂靜的青禾村,漸漸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聲音由近至遠,家家戶戶的煙囪生氣了裊裊炊煙。


  田野里,漢子們揮汗如雨,彎腰割著稻穗,嘴裡哼著山歌,聲音激揚澎湃,林間的鳥兒撲閃著翅膀,出去尋食,繞著山林飛來飛去。


  一天,忙碌開始了。


  沈聰挑著擔子,懷裡的大丫抓著他胸前的粗布麻衣,歪著頭,像是一臉不舍,小腦袋蹭著沈聰胸口,嘴裡呀呀呀說著,邱艷伸出手,強行抱過孩子,叮囑沈聰道,「你別惦記家裡,我和爹在呢,好好忙你的事兒。」


  邱艷看開了,沈聰在賭場掙回來的銀子夠養活他們一家人,積攢幾年,買了田地再說,邱老爹的田地在沈聰看來畢竟是邱家的,沈聰性子要強,想自己掙下份家業,年輕時出門拼拼也好。


  大丫到了邱艷懷裡,不安的扭動著,轉過身,伸手要沈聰抱,大丫佯裝生氣的拍了拍她屁股,「爹爹挑著擔子,抱著你累。」


  視女如命的沈聰見此不樂意了,倪了邱艷一眼,一隻手把大丫從邱艷懷裡抱了過來,「她才多大點,哪聽得懂你說的,父女連心,她捨不得我實屬常理,你可別打她。」


  邱艷撇嘴,心裡直冒酸味,「成,往後你們過日子,我不管了。」


  沈聰抬頭,見媳婦生氣了,哭笑不得,「我沒和你置氣,女孩不同男孩,嬌氣些沒什麼,你打小不讓她黏著我們,長大了她只以為爹娘重男輕女不喜歡她,怕會一直悶悶不樂,多疼點她又如何?你也別生氣,女兒大了總歸要嫁人的,日子還得你陪著我過。」


  邱艷臉紅,她不是和大丫爭風吃醋,只是……罷了,說了沈聰也不信,不如不說了。


  「我抱著她,你走吧,忙完了早點回來,得空了去興水村瞧瞧阿諾如何了,大丫姑父不在家的話,阿諾的日子不太好過。」女為母則強,也不知阿諾怎麼樣了。


  「我心裡有數,你好生照顧自己和大丫,你送我出村吧,不然我一走,大丫怕要哭鬧。」


  大丫大了,長脾氣了,不順著她,哭得能把山林的鳥兒驚飛,且不讓她把氣撒了,停不下來。


  邱老爹在院子里鋪涼席,看一家三口在門口依依不捨,不由得好笑,「艷兒,院子里沒多少事兒,你送聰子出門,順便和你二叔說聲,家裡的涼席有多餘的,他要借的,自己過來拿吧。」


  邱艷捏了捏大丫鼻子,無奈道,「你們就都寵著她吧,幾個月大就這樣,大了如何得了?」


  沈聰一隻手扶著擔子,一隻手抱著大丫,不以為然,「大丫乖巧著呢,你別亂說,孩子聽得懂,知道你不歡喜呢。」


  大丫聽到自己爹喊她的名字,抬起頭,咧著嘴,露出剛冒出的牙,一臉天真,沈聰心一軟,掂了掂孩子,低頭吻了吻大丫的臉,笑道,「走了,爹爹抱著大丫去村口玩。」


  大丫笑得口水順著嘴角流下,邱艷擔心濕了沈聰的衣衫,忙拿出巾子替她擦了擦下巴,田地里正是忙的時候,見沈聰挑著擔子去鎮上繳稅,村裡的人不免覺得羨慕,笑著和沈聰打招呼,沈聰不愛理人,臉上不冷不熱,邱艷只得迎著笑臉,和那些人寒暄。


  到了村口,沈聰主動把大丫交給邱艷,叮囑邱艷買些肉回去,「大丫長身體的時候,你買點肉回去煮爛了喂她吃,我過兩日就回來了。」


  大丫在邱艷懷裡沒有掙扎,沈聰心有不舍,挑著擔子,一步一步往前邊走,邱艷站在樹下,舉起大丫的手朝沈聰揮了揮,軟著聲音教導大丫道,「爹爹幹活去了,大丫給爹揮揮手。」


  身後媳婦綿言細語,沈聰轉過頭,笑著和邱艷揮手,朗聲道,「早點回去啊。」


  邱艷送走了沈聰,見他拐過山頭不見人影,才抱著大丫往回走,記著沈聰說買些肉回去,邱艷轉去了鋪子,買了一條小的肉,準備給大丫和邱老爹吃,接著又去了二房,和肖氏說了涼席之事。


  回到院子,邱老爹將稻穀攤開曬著,人不在,邱艷端著木盆,把大丫放在小背簍里,背著大丫去河邊,她洗衣服,大丫坐在墊了棉布的背簍里自己玩耍,不哭不鬧,極為省事,村戶人家,幹活都是將孩子扔到一邊,各忙各的。


  過了幾日,不見沈聰回來,倒是聽去鎮上繳稅的人說起鎮上的事兒,縣衙不肯收沈聰挑去的糧食,說沈聰擔子里的糧食是往年的,沈聰欺瞞知縣大人,當場挨了板子。


  回來的人說得有聲有色,民不與官斗,沈聰在賭場掙的是黑心錢,眼下得罪當官的,往後的日子不好過,肖氏和邱艷說這些的時候,邱艷正在院子里曬棉被,昨晚大丫尿床,棉被濕了,棉被不能洗,洗了就壞了,邱艷打濕了水衝散尿味,放太陽下曬著。


  聽了肖氏的話,邱艷扯著棉被的手一頓,蹙著眉,盯著肖氏一張一翕的嘴唇,有片刻的恍惚,好似聽不真切,問道,「誰挨打了?」


  肖氏語聲一滯,但見邱艷臉色灰白,呼吸都輕了,炯炯有神的目光此時黯淡無光,不像是擔憂,更像是傻了,肖氏舔了舔嘴唇,哎喲聲道,「瞧我這爛嘴巴到處說,鎮上什麼情形我也不知,還不是聽外邊人說的,艷兒,你心裡別害怕,聽聽就是了,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呢。」


  邱艷腦子一片空白,怔怔的又問了遍,肖氏被邱艷盯得心裡打鼓,索性如實道,「還能是誰?聰子在鎮上得罪官老爺了,官老爺不肯收聰子挑去的糧食,還派人打了聰子……」


  說到後邊,肖氏聲音低了下去,暗道,沈聰不把人放眼裡,眼下,輪到他的報應了,心裡嘀咕卻不敢說出來。


  邱艷身形一蹌差點摔了下去,逢出門幹活的邱老爹回來,他也聽到村子里的閑言碎語了,扛著鋤頭匆匆忙往家趕,看邱艷雙目無神,臉色發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肖氏大嘴巴,村裡丁點的事情就愛大聲嚷嚷,念及此,他斜睇肖氏一眼,氣肖氏管不住自己的嘴,好的壞的一股腦往外說,他扔了手裡的鋤頭,上前穩住邱艷,「艷兒,你別聽你二伯母胡說,具體發生了什麼還不知道,爹現在去鎮上看看,你別慌。」


  邱艷愣愣的凝視著邱老爹,見其頭上生出好幾根白髮,穩了穩心神,繼續曬棉被,安慰邱老爹道,「爹,您去鎮上幫不了忙,衙門裡負責收糧食的師爺是厲害的,今年和去年的糧食,顏色大不一樣,一眼就看得出來,咱家從來不敢濫竽充數,怕是弄錯了。」


  聽她語氣不緊不慢,邱老爹嘆了口氣,人云亦云,如今沈聰挨打的事兒在村子里都傳開了,他不去鎮上看看,心裡放心不下。


  「爹,村子里口碎,白的也能說成黑的,聰子真有事兒,定會讓刀疤傳個消息,刀疤他們沒來,說明事情不大,您別聽外邊說什麼就是什麼,聰子挨打,我是不信的。」說完,拍了拍棉被,抱起旁邊涼席上玩耍的大丫,轉過身,將大丫遞給邱老爹,「爹今日不去地里的話帶著大丫,我去河邊洗衣服。」


  鎮定冷靜,絲毫不像有事的樣子,邱老爹怔了許久,覺得邱艷說的有理,沈聰挨打,怎麼不回來養傷,一定是村裡人眼紅他得了個好女婿,故意說三道四。


  肖氏砸巴了兩下嘴,欲言又止,邱艷明顯是裝聾作啞,大家去鎮上排隊繳稅,怎麼可能看錯了,沈聰挨打就是挨打,邱艷不信也沒法改變這個事實,肖氏之前巴結沈聰,有沈聰為二房撐腰不假,出了事兒,不怕有人欺負,但沈聰出事,肖氏更怕是沈聰連累她們家,想明白了,肖氏待不下去了,抿著唇,乾癟解釋道,「四弟啊,家裡還有事情忙,你安慰安慰艷兒,我先回了。」


  話完,兩步並兩步出了院子,好似後邊有人追趕似的。


  邱老爹不知肖氏的想法,但看邱艷跟個沒事人似的回屋抱了衣衫出來,臉上神色恢復了紅潤,不似方才蒼白,他卻覺得不是滋味,張了張嘴,和邱艷商量道,「艷兒,不若爹去鎮上瞧瞧,村子里人多口雜,任由他們胡言亂語不是法子。」


  邱艷將衣衫放進木盆,拿了角落裡的棒槌,安之若素道,「爹,您別擔心,聰子多大的人了,哪像她們說的那樣,早先我和聰子說親,她們說什麼?說您豬油蒙了心替我找那種人家,又罵聰子不學無術是倒插門,後來怎麼著,出了事兒,她們不照樣上門找聰子幫忙?那些人見風使舵,往後可不能和她們往來了。」


  邱老爹心下嘆息,聽邱艷這般說,他不好繼續下去,沈聰管著賭場,得罪了好些村子里的人,如何又牽扯到官老爺了,他也不知其中的門道。


  邱艷抱著木盆出門,走出院門,渾身像被抽幹了力氣似的,她勸邱老爹的話何嘗不是她所希望的,沈聰離開時說了兩天回來,如今過去好幾天了,連個音信都沒有,她心裡不擔憂是假的。


  但看到邱老爹頭上的白髮,她不忍心邱老爹操心,如今背過身,她才敢悄悄落淚,低著頭,邊走邊哭,怕沈聰得罪了官老爺,沈聰不在了,她和大丫往後的日子怎麼過,還有邱老爹,村子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邱老爹淹死。


  她娘死的時候她不記事,長大后,有人說她命硬克母,村子里,族裡,都占邱老爹的便宜,就因為她死了娘,邱老爹做什麼都要處處忍讓,如果,沈聰有個三長兩短,村子里容不下她,大丫也會受人指指點點。


  思緒萬千的朝著河邊走,聽到旁邊小路上有人指著她竊竊私語,邱艷抬起頭,那些人立即止住了聲,臉上儘是幸災樂禍,村子里便是如此,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她低下頭,想到沈聰挨了打,賭場又有人挑釁,不知怎麼樣了。


  洗衣服,平日愛湊到她跟前說話的人躲得遠遠的,邱艷兀自搓著衣衫,尋思著何時去鎮上瞧瞧。


  洗好衣服,抱著木盆起身,經過村子的竹林,遇到進村的刀疤,邱艷眼眶一紅,顧不得男女有別,急急走上前,問沈聰的情況,歸家的婦人們瞧見了,都停下來,探頭探腦,側著耳朵,偷聽二人的談話。


  刀疤走得急,額頭出了汗,他撩起衣衫胡亂擦了兩下,聲音粗噶道,「嫂子不用擔心,聰子沒事兒。」


  他過來時,韓城耳提面命讓他多個心眼,村子里一群長舌婦,不知把事情傳成什麼樣子呢,看不遠處的婦人們朝這邊張望,刀疤就知她們沒什麼好事,抽動了兩下臉上的疤痕,嚇得她們瑟縮了下身子才收回視線,示意邱艷回去說,「村子長舌婦多,去看看大丫怎麼樣了。」


  這話聲音洪亮,周圍的婦人想裝聾作啞都難,訕訕的低下頭,理著身上的衣衫,掩飾臉上的窘迫。


  邱艷點了點頭,刀疤接過邱艷腰間的木盆,端著朝外邊走,問起大丫,大丫生得唇紅齒白,粉雕玉琢,想著就能融化人的心窩,刀疤不由得放軟了聲音。


  邱艷強打起精神和刀疤說了幾句,邱老爹抱著大丫在屋裡玩耍,進了院子,邱艷順勢關上了院門,臉上這才露出擔憂的神色來,「聰子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刀疤不好瞞她,放下木盆,低聲道,「聰子沒遇著什麼事兒,村子里的人看錯人了,賭場遇著麻煩是真的,你和邱叔別擔心,聰子好著呢。」


  說完,刀疤從懷裡拿出一顆糖,朝屋裡揮了揮,柔聲道,「大丫,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邱老爹心裡想著沈聰在鎮上的事兒,坐立不安,這會聽到刀疤的聲音,忙抱著大丫應出來,面露憂色,「刀疤,你來了,村子里的人去鎮上繳稅……」


  不等邱老爹說完,刀疤大步上前抱過他懷裡的大丫,朝空中掂了掂,大丫咯咯笑出聲,聲音軟軟的,消了邱老爹心裡頭的憂慮,他笑道,「大丫就愛玩這個,我怕一時接不住,都不敢玩久了,你來,正好陪著她玩一會。」


  刀疤會心一笑,連著將大丫拋入空中,后又穩穩接住,停下來,看邱老爹和邱艷心急的望著他,刀疤才想起正事來,「聰子沒事兒,邱叔田地的稅繳了,前幾日聰子忙沒來得及,派場子里的弟兄過去,那人脾氣火爆,排隊等了許久,中間遇著插隊的,脾氣一來在衙門和人打了起來,吃了點虧,問題不大,村子里以訛傳訛,你們別當回事。」


  他笑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邱老爹聽著不像是假話,總算鬆了口氣,忍不住罵起那些長舌婦,「聰子好好的,那些人做什麼亂說,一個個見不得人好的,艷兒說得對,往後真得離她們遠些才好。」


  大丫見刀疤抱著她不動了,扭了扭身子,呀呀出聲,意思是沒玩夠,刀疤哈哈大笑,穩穩的托著大丫腋窩,將其往上拋,安慰邱老爹道,「邱叔別擔心,聰子沒事兒,賭場有事兒走不開,他怕您和嫂子擔心,讓我來傳個話,等忙完賭場的事情他就回了。」


  說著話,把手裡的糖紙拆開,食指長的薄荷糖,刀疤撕了一半糖紙,捏著另一半放入大丫嘴邊,不敢給大丫拿著,小孩子抓著東西往嘴裡塞,刀疤怕噎著大丫了,大丫張著嘴,吸允一口,嘗到味道,雙手抱著刀疤手臂,張嘴含著糖就不肯鬆開了。


  刀疤心口一軟,索性在長凳上坐下,又道,「場子里事情多,待會我就回了,村子里的瘋言瘋語你們別理會,等聰子回來,估計又要收拾幾個愛碎嘴的人。」


  心裡的石頭落地,邱老爹才想起地里還有許多事情沒做,扛著角落裡的鋤頭,朝刀疤道,「地里雜草多,我除草去了,你坐會兒,吃了午飯再走啊。」


  「不了,我逗大丫玩會,嫂子晾好衣服,我就回鎮上了。」說話時,他拿開手,大丫雙手攀著他手臂,嘴巴張的極大,吃了糖,口水流了一下巴,刀疤抬起自己的衣袖替大丫擦拭了下,問邱艷拿巾子。


  他的衣衫料子粗,大丫皮膚嫩,多擦兩下,下巴怕是會被蹭紅。


  邱艷回屋找了專門為大丫擦口水的巾子遞給刀疤,看邱老爹走出門了,才問刀疤道,「聰子是不是遇到麻煩了,你別想騙我,你方才的話我爹信,我是不信的。」


  沈聰什麼性子,朝夕相處她多少清楚,繳稅那樣子的大事,沈聰不可能拋在一邊做其他事情去的,即使去,當日也會讓人排隊守著,如何與村子里的人遇一塊了?刀疤明顯是在說謊安她們的心。


  念及此,邱艷一顆心跌落至谷底,「聰子真得罪衙門裡的官老爺了?」


  無風不起浪,沈聰和衙門裡的人起了衝突,老百姓最怕當官的,村裡的人不可能看錯,官老爺穿的衣服和他們大不相同,摩肩接踵集市上有官老爺影子一眼就看得出來,何況還是在衙門?


  刀疤一怔,望著邱艷,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他的反應,邱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怕沈聰這次真栽跟頭了,眼眶一熱,眼裡氤氳起了水霧,在邱老爹跟前她一直忍著,不敢往壞的方向想,此刻在刀疤面前,她卻是控制不住了。


  「到底什麼事兒,你與我交個底,好讓我心裡有個準備,走的時候他和我兩日後回,這都多少天了不見人影,他到底怎麼樣了?」邱艷腦子裡已經閃過沈聰缺胳膊斷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情形了。


  刀疤朝院外瞅了眼,邱老爹出門,將緊閉的院門打開了,想來是為了避嫌,邱艷是沈聰媳婦,和他一塊不太好。


  他想了想,為難道,「聰子不讓我與你和邱叔說就是怕你們擔心受怕,不只聰子,賭場所有的人都遇著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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