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死者已矣
張爾蓁有些心酸,眉眼間盡是擔憂心疼。杜鵑上了茶果點心便退到了門外候著,張爾蓁才小聲道:“梁三姐姐,二公子既然去了,梁家可有要接你回去?你才十五歲的年紀,不能總呆在這兒,下輩子可怎麽辦?”
梁愛沅原本蒼白的麵色陡然鮮活起來,冷嘲一笑,輕聲道:“梁家來了信想接我回去,可是孔家不願意,說二哥兒才沒了,要我跟著守三年才行。孔府不放人,我爹娘也沒辦法。”白皙玉手緊緊攥著被子,不甘又惱怒。
張爾蓁握緊了茶杯,問道:“你與那二公子不過是外表的夫妻,守得什麽?孔府一向自詡清流名門,學子遍天下,能說得出這樣的話?”
“公爹和大伯都是好的,唯一不好的——便是那是非不分的婆母了。”梁愛沅很直白,嘲諷道:“我來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我那婆母硬逼著要我嫁進來。自打我進了這孔府,竟然一日沒出過門,她量著我梁家遠在京城拿她不住,隻叫我整日守著二哥兒,端茶倒水伺候飯食,倒是像個老媽子。虧得二哥兒人好,我想著他若是好了,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吧,誰知道……,誰知道他竟然真是個短命的。如今,自然也是孔夫人硬逼著我留下來,三年呐!蓁蓁,我怎麽甘心?!”三年後梁愛沅已然十八歲了,這個前世花一般的年紀,在這兒,對於一個姑娘來說,未免殘忍。
張爾蓁記得,金氏生她的時候,將將十七歲!
張爾蓁才要說話,杜鵑急切的聲音從簾外傳來:“夫人您來了。”
梁愛沅不屑的勾了勾嘴角,張爾蓁分明看到了“我就知道她會來”幾個大字。朱紅色油漆木門被打開,張爾蓁已經乖巧的站好,隻見一位麵目慈善的婦人走進來,消瘦的麵頰,穿著一身素青色水繡長裙,眼角已有歲月的痕跡。梁愛沅窩在塌裏,看見孔夫人進來作勢要起來,孔夫人便道“你坐著罷,不用起來了”,語氣冷淡而疏離。梁愛沅便安穩的坐住了。張爾蓁屈膝行了一禮,孔夫人似是才看到二少奶奶的這位客人,隻瞥了一眼張爾蓁,便顧自做到了張爾蓁方才坐著的地方,場麵一時安靜下來。
“你是愛沅京裏的朋友?聽說是張家的姑娘,弟弟在孔家堂文館進學的是嗎?”語氣緩慢而傲慢,張爾蓁一一答道,顧自坐在了梁愛沅一側的圓凳上。梁愛沅滿臉欽佩時,孔夫人已經不滿道:“長輩問話完了可沒讓你坐下,你們張家這是什麽規矩?”
梁愛沅成了這副樣子,張爾蓁心裏也憋著幾分氣,卻恭敬的站起來道:“原以為孔夫人是忘了叫我坐下,我才自己坐了。沒想到孔夫人卻喜歡看著別人站著,我不懂事,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兒,讓夫人看笑話了。”語氣溫柔恭順,孔夫人隻看著這個丫頭身姿玲瓏,眉眼精致,更是不滿,對梁愛沅道:“你如今是孔府的少奶奶,就別老是叫外人進府裏來,咱們孔家世代清流,不與那些文武官員同泥而比,這點要記住了。你往日不知道便罷了,今兒就不與你計較。”這番話說的梁愛沅麵色漲紅,不滿道:“母親難道忘了,我家也是京裏當官的,便是母親口中的汙泥之輩,母親既然這般看我不順,還是早早攆了我出去,沒得髒了您的眼睛。”
張爾蓁站著,自然將孔夫人眼裏的不屑盡收眼底。孔夫人卻攜著帕子輕輕擦起了眼角,悲傷道:“我可憐的兒啊,枉他在時對你那麽好,為著你這丫頭還多次頂撞我,如今人不過才去了,你就一直念叨著回京去,你又怎麽對得起我的兒?”
梁愛沅似是見慣了這樣的場景,也不言語多話,拉著張爾蓁坐在自己身邊,等到孔夫人哭完了,才摸著太陽穴做頭疼狀:“想來父親今兒是出門去了,母親跑到我這兒哭。我也才好了點,若是再病了,待父親問起來了,就要說是母親招惹的了。蓁蓁,你說旁的府裏可有這樣的事兒,一邊瞧不上咱們這些官宦家的親眷,一邊又拉著不放手。”這話可算直白又諷刺了,張爾蓁附在梁愛沅手上的手抖動一下,眼角不可控製的抽動一下,感慨著這兩個人關係都已經僵成這樣了,何苦互相折磨。孔夫人似是也已經聽習慣了,雖然惱怒,卻並不接話,端了個青白色銀絲琺琅釉彩的茶盅啜了一口,看那樣子就是要在這兒耗著,不想讓這兩個姑娘背著她說些什麽。
“孔夫人,三姐姐,我之前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是一戶有爵位的人家,家裏的夫人雖然病懨懨的,但是老爺夫人伉儷情深,別人說什麽都無用。突然有一天,一位極富有的商人路過,這家老太太看上了商人的萬貫家財,願意讓兒子娶了那家姑娘做妾。商人自然不願意,這家老太太便逼死了病弱的夫人,逼著兒子娶了商戶之女為妻,占了人家家產……”這並不是張爾蓁胡謅來的故事,是明月閑暇時聽來的八卦,後續發展自然更加可惡,可很明顯,張爾蓁還沒有講完故事,孔夫人已經橫眉冷對,不滿道:“士農工商,一個商戶之女做了正經夫人,便是傾家蕩產又能如何,那家商戶家的老爹既然願意,誰又能說什麽。”
張爾蓁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夫人莫急,故事還沒有結束呢。商戶家的姑娘做了正品官家夫人,本就應該獻出萬貫家財供那一家子吃喝耍樂富貴無邊的,可那家老爺卻不知足呀,一邊吃用著妻子金山銀山,一邊又對逝去的妻子戀戀不忘,直逼死了商戶之女,又娶了第三任妻子,便是第一任妻子的親妹妹——方了事。”
商戶在古代地位是很低的,便是金山銀山,也很難進了官家的眼睛裏,但這個故事裏為人所不齒的便是那爵位之家的貪得無厭和醜惡嘴臉,既要占了人家的銀子,還要顧著自己的臉麵。張爾蓁笑眯眯的看著孔夫人隱晦不明的神色,梁愛沅也已經聽出了其中深意,接口道:“都說商賈最是狡猾,一門心思的算計銀錢,凡是以利為主,不肯吃一點虧。我瞧著這人心確實難猜,這家的商賈最後確是芝麻西瓜都沒撈到,倒是那有爵之家,什麽都沾到了,最後皆大歡喜。母親,我也覺得你說的對呢,商賈之家並不一定都是那等算計的,當官的也並一定都是明事理的,想來詩書傳家的世家,偶爾蹦出來一兩個不一樣的,倒是也能理解的。可是苦就苦在那商賈的女兒,帶著萬貫家財,瞧著倒像是個燒手的山芋,哪個貪心的沾著了,都要脫一層皮去。”梁愛沅蒼白的麵頰上露出了個淺淺的梨渦,神采飛揚,得意的看著孔夫人。
這指桑罵槐的本事梁愛沅學的極妙,她向來是個直腸子,壓抑了許久的怒氣得到些許釋放,捏著枚瑩綠透明水豆沙吃的開心,招呼張爾蓁也用點。張爾蓁順勢喝了口茶,歉意道:“孔夫人莫怪,不過是聽家裏丫頭說的閑言碎語,說來全當個樂子就是了。”
孔夫人冰冷的目光射向低著腦袋吃東西的張爾蓁,怕自控製不住罵出聲來,氣衝衝的拂袖下了塌,隨著門“砰”的一聲關上,撓是張爾蓁也不由睜大了眼睛感慨道:“為什麽清流之家的婦人,額——會是這個樣子?”
梁愛沅舒爽道:“哼!一點夫人的樣子都沒有,這樣的夫人在京裏,可要被恥笑的,偏她不自覺,不讓我好受,我自然也不能順了她的心意!好在公爹和哥哥嫂子是明事理的。可是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呢……”嘴上說著苦,臉上卻沒怎麽見到悲痛的神色,約麽是覺得傷心也無用了,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回京去,至於改嫁什麽的,想都不敢想了。
“你也別傷心了,京裏現在不安穩,離得遠了也省得出事。你早晚……肯定是要離開這兒的,現在最主要的便是養好身子,風風光光的做個二少奶奶,剩下的,自有梁老爺和梁夫人給你做主。”張爾蓁坐回矮幾另一側,瞧著忽而怒忽而鎮定的梁愛沅有些心疼。
梁愛沅哀歎一聲:“我是要養好身子,日日給父親寫信,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二哥兒雖好,但是人都沒了,我總不能守著他的牌位過一輩子。祖父已經害了我一次,父親若還是打算強下去,我便一尺白綾勒死在孔家門匾上,到時候看孔夫人還怎麽囂張,還怎麽在我麵前擺派頭!看父親會不會後悔,就這樣把我這般送人!”語氣森森決然,握著茶盅的纖長玉手青筋可見,張爾蓁勸道:“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但是下次這種話不要再提了。如今你真想離了這兒,其實還有一種可能,便是你和二公子和離而去,二公子在時,沒跟你說過這個?”
梁愛沅如夢初醒大聲尖叫,身體不可抑製的抖動開,臉色紅潤道:“啊!我想起來了!我有一次伺候他時,他與我說過這個,說是什麽和離書放在哪兒了,當時我光顧著難過傷心去了,倒是沒怎麽聽,蓁蓁你說的對,若是我有了和離書,孔家又有什麽理由拘著我守節,荒謬至極,荒謬至極!”
梁愛沅活躍起來,拉著張爾蓁的手絮絮叨叨:“焱哥兒的確是個好的,他為我著想,他早就寫好了和離書,隻需要我同意就好了,蓁蓁,你說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說罷又抹起了眼淚,替自己哀歎,也替孔焱不值。
張爾蓁輕輕幫著擦淚珠子,道:“他知道身子不行了,不願拖累你,你現在能做的還是好好養病,找孔夫人要了和離書回京去,好好活著,也不枉二公子與你一場緣分了。”
“對!”梁愛沅目光炯炯:“都是她,肯定是她拿去了!我要告訴公爹去,我要告訴父親!杜鵑——杜鵑,快傳飯來,我要吃飯!我要吃水晶糯米肘子——”
門外的杜鵑快步進來,歡喜不已,姑娘整日沒精神,如今有了胃口真是極好的事,感激的看了一眼張爾蓁,忙下去吩咐廚房備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