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送葬
往常張鶴齡回來的時候都是笑容歡快,腳步輕鬆,當張爾蓁聽見大公子回來的聲音,笑著迎出去時,卻看到了一個紅紅眼眶的小少年,穿著學堂裏統一的青色棉布衫,徑直撲進張爾蓁懷裏哽咽。張爾蓁嚇了一跳,忙去看跟在後麵的阿初阿善,目光微冷,隻看得阿初身子一抖,趕忙解釋道:“孔家二公子今兒早上沒了,大公子是傷心的。”說罷垂下頭去,心道大姑娘嚴厲的樣子真嚇人。張爾蓁微微愣了一下,孔家二公子?那不就是梁愛沅的丈夫?張爾蓁有瞬間的恍惚,年紀輕輕的便沒了?是死了嗎?
張爾蓁牽著眼淚婆娑的張鶴齡走到如意百花大楠香木椅上坐下,一邊撫著張鶴齡的後背幫著順氣,輕聲問:“孔家二公子的身子不是好許多了,怎麽突然就沒了?”
明月端了茶水上來,張鶴齡飲了一口,嗚咽道:“昨……昨兒個時候,二公子還來學堂裏看過我們,當時瞧著麵色便不好了。要是擱在往常,他定是要給我們講些課的,可昨個什麽也沒說。今兒早上的時候,孔家就掛起來白綢,說是……二公子沒了。”
唉……張爾蓁輕輕拍著張鶴齡單薄的脊背,有些心疼,又有些茫然。孔家二公子去了,他才多大的年紀,十八歲?十九歲?他去了,梁愛沅怎麽辦?他們雖然不曾有夫妻之實,但到底是行過夫妻之禮了,梁愛沅年幼守寡?張爾蓁覺得這個詞語很諷刺,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就守了寡,日後可怎麽辦?
張鶴齡哭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不好意思的擦幹眼淚道:“我已經八歲了,又不是個小孩子,方才讓姐姐看笑話了。”
張爾蓁正發呆,聽見張鶴齡沙啞的聲音才回過神來,笑容有些勉強:“鶴齡這般重情義,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可惜的便是孔家二公子,年紀輕輕的就沒了,那孔家二少奶奶又該怎麽辦?”
“我來時聽孔家下人說,二少奶奶哭的暈了過去。”張鶴齡端了茶杯飲了一大口,搖著腦袋道:“姐姐,你與孔家二少奶奶是舊識,就去看看吧。那孔府裏現在上下皆是一片哭聲,瞧著真可憐。”人生三大悲事,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孔家老爺夫人還不知道傷心成什麽樣呢。張爾蓁欣慰的看著張鶴齡,隻一年時間,張鶴齡越發穩重了,明禮知事,學業突飛猛進,不枉她自私的帶著他來山東一遭。堂文館卻是個好地方,孔家也的確不負教育盛名。可梁愛沅呢,孔府上下都以為她的衝喜成功了,如今卻一朝回到解放前。張爾蓁想著,孔府如果真是那樣懂禮懂事的人家,就不該讓一個小姑娘不遠萬裏來嫁給他家那個病歪歪的兒子。
張爾蓁心下有些發涼,今年約麽不是流年,先後去了兩個年輕少年。
如今孔府上下悲痛,張爾蓁自然不會這個時候去拜訪,又派了伶俐的力為去孔府門口看看。張爾蓁帶著張鶴齡二人坐在圓桌上吃著奶娘才端上來的三鮮芙蓉噶瘩湯,兩人都有些食之無味。力為去的快,回來的也快,氣喘籲籲的稟告:“孔府門上石獅子上已經掛上了白布,門匾上也掛上了白色綢帆,靈棚已經搭建起來,共有三根喪幡,都用白布裹著,來往的小廝丫鬟都穿著素白的衣裳,步履匆忙,奴才瞧見許多馬車來來往往,都是去孔府吊唁的。”孔府布置的如此快速整齊又周到,看來二公子的離開已經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事了。張爾蓁放下勺子,沒了吃飯的胃口。張鶴齡也放下勺子,道:“姐姐,我明兒要去孔府送送二公子。”張爾蓁點點頭,一場師生,張鶴齡願意去,她很高興。
孔家二公子的喪事足足辦了七七四十九天,張伯安排著也設了路祭。張爾蓁照舊穿著一身雪白素錦男裝站在張家靈棚裏,看著孔府眾人嗚咽而過,先是幾頂白絲飄飄的大轎,跟著十幾頂小轎,連帶著各色陳義雜事,接連擺了二三裏路。各家路祭,彩棚高搭,設宴張席,和音奏樂,飄灑了一地的白紙圓錢,悲痛之情飄了整條街道。張爾蓁隻瞅見梁愛沅的丫鬟杜鵑一身素服跟在一頂轎子一側,那頂小轎子晃悠悠跟在後麵,顯得孤獨又落寞。
送走了孔家二公子,又歇了幾日,張鶴齡才又回到學堂裏。張爾蓁寫了拜帖吩咐明月送到孔府去,明月回來的時候道:“孔府二少奶奶染了疾病,盡日不便見客,說過陣子親自邀請姑娘去。”梁愛沅病倒了,張爾蓁有些唏噓,但願是真的病倒了,別讓孔家人給拘了起來才是。她不願以最壞的心思揣度別人,隻是這個世道便是如此。
如月也走了,鬥地主都湊不齊三個人,張爾蓁躺在櫻花樹下的吊床上,看著點點陽光順著濃密的葉間泄下來,想著京裏不知道怎麽樣了……
金氏病懨懨的躺在床上,喝下一碗顏色極重味道刺鼻的藥,拚命咽下去最後一口,嘴唇才染了些血色。紅柳服侍著夫人躺平,金氏問道:“老爺哪裏去了,已經一整日沒見到他了。”
紅柳已經配了外院一個管事的,但是金氏仍舊要她近身伺候著。紅柳利索的收拾著杯盞碗碟,道:“午時有個小廝叫了老爺出門去,奴婢去門上打聽過了,是孫家的小廝叫出去的,這會兒還沒回來。”
金氏咳了一聲,有些虛弱道:“大姑娘大公子最近可有寄信回來,已經過了幾天了,你可去驛站瞧過了?”
紅柳寬慰道:“大公子上月不是才來過信嗎,夫人看的時候可開心了,直說大公子懂事了。”
金氏歎口氣道:“孔家沒了個公子,孔家學堂竟然放了半個月的假,也虧得是鶴兒自製力強,這點像老爺,日夜不輟,否則又要落下許多了。他離開我身邊,不過是為著學業罷了,可不敢為旁的事兒懈怠了。”金氏疲憊的閉上眼,紅柳輕輕關上門出去,夫人病了很久了,大約是害了相思,真的想見大公子了。二公子張延齡也已經到了啟蒙的年紀,隨著當年的哥哥一般,整日的去金府跟著進學。三個孩子皆不在身邊,金氏想的緊,一來二去便病了。
張巒直到月上柳梢頭才回來,金氏已經睡了一覺醒過來,看到張巒在獨自解外袍,遂問怎麽了,張巒眉間陰雲滿布,卻又不想讓妻子跟著擔心,硬是擠出笑容來道沒事。金氏本就迷迷糊糊的,聞言又睡了過去。張巒看著妻子蠟黃瘦弱的臉頰,也不敢驚擾到她,輕輕褪了鞋襪上床去,將金氏緊緊摟在懷裏。
金氏喃喃問:“老爺,真的沒事嗎?”
張巒安慰道:“不過是孫家公子也生了病,我才去看過了,找了郎中治病,才回來晚了些。你莫要想別的,好好養好身子,等過陣子……,若是穩妥了,我們就接蓁蓁姐弟倆回來。”
金氏原本懨懨的情緒似是注入了一束光亮一道溫泉,驚喜道:“老爺說的可是真的?”一把緊緊攥住老爺的手,硬撐著盯著老爺看。
“……自然是真的。自打泰安地震以來,朝廷關於廢太子的呼聲越發消失殆盡,太子殿下的威望更高,萬家如今也翻不出風浪來。如果順利,今年年底就接那兩個孩子回來罷,你這樣子,我到底不忍心。”張巒輕輕拍著金氏瘦弱的肩頭,像摟著個小娃娃。金氏直點頭,若是萬家無礙了,兩個孩子也該回來了。
可是朝堂風雲變幻,事情總沒有那麽順利。隨著聖上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和萬貴妃的明爭暗鬥越發激烈緊張。被聖上召進宮去的道士一波接一波,獻上的長生丹一盒又一盒。翰林大學士高傳在上朝時高呼長生丹乃毒藥,陛下不能再飲用了,卻被聖上當堂斥責,勒令歸田卸甲,三月不得出門。滿朝文武皆噤若寒蟬。聖上沉迷煉丹,自然對於朝堂中事忽視不少,太子殿下日漸掌權,萬貴妃背地裏也沒少折騰,便是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這樣膝下有子的後妃,都少不了一頓較量。也因此,張爾蓁和張鶴齡回京的事被耽擱下來了,萬家勢力由在,張巒不敢冒險。
而遠在山東的張爾蓁,在度過了一段輕鬆愜意的時光後,收到了梁愛沅的帖子,收拾收拾,當即來到了孔府。
梁愛沅臥在薑黃色絨緞的芙蓉團花錦塌裏,杜鵑打著簾子將張姑娘迎進去,張爾蓁隻覺得眼前珠串閃爍,便聽見了梁愛沅虛弱無力的聲音:“蓁蓁,若是我沒有到山東來就好了……”
梁愛沅穿著素色錦紗百合如意襖兒,如今雖然已是夏末秋初,也可感覺出梁愛沅這屋裏透出的森森寒意。張爾蓁坐在與梁愛沅相隔的另一側軟墊上,隻見梁愛沅眼窩深陷,眼圈發青,嘴唇蒼白顫抖,烏油油的發隻簡單挽個發髻,連個簪子都沒戴,竟然有幾分林黛玉的嬌美柔弱感。梁愛沅自嘲道:“看我是不是不成樣子了?送走二哥兒後,我便臥病不出門,一晃都幾個月了。蓁蓁,你能來瞧我,我真高興。我在山東,也算是能有個朋友掛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