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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地震四

  照舊是一身男裝,張爾蓁走在街上的時候眼眶發熱,幾度哽咽。昨夜來的時候天色已黑看不真切,這泰安城裏到處倒塌的房屋草舍灰敗跡象都在訴說著那場可怕的災難。偶爾有個孩子裹著大人的衣衫木著一雙眼睛走過去,明月小聲問:“公子,怎麽都是些小孩子了,他們無家無父母的又能去哪裏?”


  張爾蓁目送那孩子遠去,道:“昨兒來的時候,說郊外苳翠庵安排了幾間房舍,朝廷在哪裏開棚布粥呢。不過……”張爾蓁瞧著又有幾個孩子走過身側,還有個麵貌漆黑,隻一雙眼睛亮的驚人的小男孩踉蹌著跟著大孩子往前走,如此盲目的往前走,幾時能走到呢,張爾蓁歎道:“明月,你可還記得那個苳翠庵?”


  “奴才記得離這兒不遠,不過也要拐幾個彎的。”


  “你看看有幾個孩子,帶著他們去苳翠庵吧,回頭去客棧尋我。”


  張爾蓁才說完,明月已經緊緊拽住姑娘的衣裳袖子,態度堅決道:“奴才答應了奶娘的,半步不離開公子。要不……公子在這兒等等,奴才先去客棧叫來金秋,咱們再去?”


  “去吧,我在這兒等你就是。”


  明月一步三回頭的走開,張爾蓁顧自站著,攏起袖子不去看那些遠去的孩子,忽兒耳邊一聲嬌怯的聲音問:“你穿的衣裳真好,是不是很暖和?我爹娘都被埋在下麵了,他們說我沒有被埋在下麵,可是我覺得我也快要死了,因為我很冷……”


  小姑娘消瘦的麵頰上嵌著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渴望又膽怯的仰頭看著這個富貴的公子。張爾蓁覺得這是似曾相識的場景,多年前,她也這樣帶回去了如月,微微一怔後,緩緩笑道:“你若是覺得冷了,就走快點,跟著他們走,就能有暖和的衣裳和吃食了。”


  “可是大家都說那邊住滿人了,多出來的也不會管。你穿的真好看,我聽大人說,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是需要人伺候的,我要是能伺候你,是不是就可以跟你穿一樣的衣裳,也能吃飽飯了?”五六歲的話稚嫩又天真,張爾蓁撩起袍子蹲下,撫著她淩亂的頭發道:“便是吃飽穿暖又如何,入府裏為奴為婢未必就是你將來喜歡的選擇。你放心,等會我家裏來人,會安置你們去暖和的好地方休息,你隻是跟著哥哥姐姐們走,長大了才是自由人。你若是跟了我走,可能連命都沒有了呢。”


  小丫頭絞著手指頭糯糯道:“我娘把我藏起來的時候,讓我好好活著的……,那我不跟你走了,你長得真好看,比我們村裏的裏正家的哥哥還要好看。”


  張爾蓁笑著誇讚道:“你也長得好看,眼睛又大又圓,生的很漂亮。但你也要記住,不要光看一個人的外貌來判斷他,非常不準確。你先在這兒等會兒,我會派人去安置你們,日後你得學會獨立,再苦再累再窮,也得好好活著才是啊。”


  小丫頭似懂非懂的點頭,懵懂的大眼睛仍舊渴望的盯著張爾蓁。張爾蓁幫她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小丫頭很瘦,寬大的棉衣將她緊緊罩在裏麵,“我會安置好你的,放心罷。”


  明月回來時不僅帶來了金秋,也帶來了力為和立柱。金秋引著一幫小孩子朝城外走去,力為和力柱或是抱著年幼的孩子,或是牽著孩子,緩緩朝城外走。小丫頭依依不舍的幾步一回頭,張爾蓁笑著擺擺手,示意她快走,心裏酸楚不已。


  張爾蓁長歎一口氣,明月疑惑地看著姑娘,張爾蓁指著那個瘦弱的小身影道:“我們見到如月的時候,她的年歲也不大,那日,她娘淹死在河裏,如月伏在屍體上哭的傷心,我便以為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先生也說人之本心孝字當先,一個孝順的孩子又能壞到哪裏去呢。所以眼見力行沒了,如月卻無動於衷,我才真的……失望啊。”


  明月一直疑惑如月怎麽突然就令居別院了,聽見姑娘失落頹唐的話,疑惑道:“奴婢認識的如月是個善良勤奮的,奴婢最不耐煩學那些東西的時候,如月也能耐著性子學的認真,姑娘的帕子手絹都是如月接手的。奴婢……悄悄去別院看過如月,她正坐在院子裏發呆,瞧著真可憐……,姑娘,是不是……”明月欲言又止,張爾蓁沒有作聲,背著手大步朝前走了幾聲,才緩緩道:“我原就沒打算處置她,你不用擔心了。”


  明月欣喜的跟著,看著姑娘俊秀的側臉讚道:“能跟著姑娘是奴婢的福氣,如月也曾這麽跟奴婢講過,若是沒有姑娘,她早就露宿街頭,如今還不知會怎麽樣呢。”


  張爾蓁笑而不語,笑意卻不達眼底。街上清冷非常,也有攜著幼子的幸存者端著一方豁了口子的破碗朝郊外走。張爾蓁漫步在寂靜的街道上,凝神細思,該怎麽樣才能找到朱祐樘呢……


  忽而一個繡包裹夾著顆小石子朝張爾蓁身上飛來,張爾蓁機敏一偏身子躲過去,明月正要大叫,張爾蓁已經拾起荷包打開,裏麵是一張折的巴掌大的宣紙,果然又是弋千的筆跡——泰安不安全,快回去!!!幾個感歎號看的張爾蓁一樂,這家夥,跟蹤人的本事倒是一絕,不露麵也不做聲。張爾蓁收起宣紙放回荷包裏才向四周看去,飄零的褐紅色飯館招牌,坍塌的紅漆木大金柱子歪歪倒在一側,可以想象當時地震如何劇烈,兩側荒涼廢墟間,興許還壓著老弱病殘的屍體,偶爾隨風傳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災難已過五日,再也沒人可以不吃不喝五日不絕,朝廷來的官兵已經放棄了營救廢墟下的百姓,緊著衙門裏的大人們忙碌,收拾府衙廢墟,布衣施粥,先緊著活人了,倒是忽略了這些潛在的危險。弋千說的沒錯,這兒的確很危險。可弋千既然在這兒出現了,興許還有另一層意思,便是萬家有人也在這兒,對上朱祐樘,城裏怕是不能活人了。


  這便是瞌睡來了遞枕頭,再好不過了……


  “我要找到朝廷派來的領頭人,若是黑土哥哥好心,就告於我!”


  同樣的話張爾蓁朗聲說了三遍,弄得明月摸不著頭腦。張爾蓁不知道弋千藏在哪裏,但是這樣他的確是可以聽見的,末了,張爾蓁又加了句“盡快啊,我要知道的!”


  隨著主子走在後麵的明月以為姑娘著了魔,嚇出一身冷汗:“公子,您還好吧?公子——”


  張爾蓁隨意擺擺手,繼續撩著袍子朝前走:“我好著呢,不過與老友說幾句話罷了。”


  明月掃一眼四周的淒涼景象,無端打了個寒顫道:“公子,您在泰安也有老友嗎,公子,這兒除了奴婢可就沒旁人了。”眼見著姑娘走快,明月小跑步跟上。


  泰安的確受損嚴重,幸運的是目前為止沒有發生大的餘震,不過是幾日前小小抖了幾下。張爾蓁走到小腿酸痛時才回了客棧,張伯已經先回來了,正著急的來回走跺著腳,看到姑娘悠閑走進來急道:“姑娘,老奴今兒去郊外苳翠庵裏看了,都是婦孺老弱,皆咳喘不已,想都是著了風寒,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咱們不能住在客棧裏了,要回去。”


  “張伯莫急,再等一日就好。咱們不也是才來嗎。”


  “姑娘,你是在等什麽啊?咱們帶來的衣食糧食被褥都分批準備發下去了,我瞧著泰安情況不好,再留下去著實危險。”


  “等著見個人,打探打探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了……”張爾蓁自然也怕死,但是她心裏自有一杆稱,倒也不擔心。


  夜裏,張爾蓁自在的給自己沏了壺茶,才飲一口,又一石子破窗而入砸在張爾蓁坐著的紅漆木大椅子上。仍然是弋千的手筆,簡單幾個字,張爾蓁如看到了弋千的咬牙切齒一般,也有些疑惑,弋千這般鬼鬼祟祟的,他自身安危可有保障?

  ……午時,祥玉樓,好自為之!


  這一夜過得很漫長,張爾蓁眯著眼睛輾轉反側睡不著,腦海中總是閃過許多場景,煩躁又不安。赤著腳走到窗邊看時,隻見得空曠深色夜幕寂靜深遠,一種悵然由心底升起。很多次張爾蓁都不能理解,自己每一次的無緣無故的心酸來由,也許自己就是個矯情的性子,這一世很多次都在無病**中,殊不知今夜郊外正疫病蔓延,一個染了病的漢子正悄悄溜進城裏來……


  果然,次日天光微涼之時,明月已經焦急闖進來,嘶啞著嗓子叫道:“姑娘!姑娘,出事了!昨夜裏郊外苳翠庵病死了幾個人,仵作查驗過後,斷定是染了疫病,現在苳翠庵裏的人全部被封鎖起來,命令哪裏都不準去。朝廷若是知道了,這些人就會被當場刺死啊!姑娘,張伯說了,咱們必須要走!不能再待了!”


  在明月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張爾蓁已經清醒過來,渾渾噩噩的一夜過去,張爾蓁快速的穿了男裝,明月幫著束腰帶的間隙,張爾蓁吩咐道:“讓張伯帶著府裏人手撤退,我要留到午時再走。郊外災民染病,咱們卸了帶來的糧食衣物,全部交給朝廷,回去的時候繞路不走苳翠庵,疫病蔓延極快,沾著必死,府裏誰要是去過苳翠庵,便是沒發病,也要先隔離起來!”疫病癭難苦,壽短常沉沒,若有智黠人,殺心寧放逸。疫病爆發,在這醫療技術極為落後的時代,死,便是唯一去處,“把我們來時帶的口罩一並交給衙門,那樣多少能隔絕些有毒的氣體,還有……必須組織人員把廢墟下的人畜屍體挖出來火化了,否則日後禍患無窮!”


  “姑娘,您說的這些……咱們辦不到啊!”明月害怕又焦急,幫著張爾蓁係雙排扣抖了好幾下也沒係上。張爾蓁自己利索的挽上,嘴角露出一抹諷刺的弧度道:“大概很快就可以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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