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暴風雨前的寧靜
因著張巒開口了,金氏更是緊緊拘束著府裏眾人,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出府去必須來報道,得了允許後方可出門。金氏吩咐綠柳去通知各門上小廝,若是敢私自放府裏人出去,亂棍打一頓之後便會發賣出去,沒有情麵可講,不管你老子娘是誰。金氏也忙於府裏雜事,暫時放過了張爾蓁,張爾蓁便不用每日被叫到正輝院去應卯看賬本了。自從靜安寺回來後,張爾蓁豁然了許多,不再勉強自己盯著繡帕繡花,心情好時便叫爾淑過來給她講個故事,捏著爾淑嬌嫩嘟胖的臉蛋感慨一番,或是賴在楊氏身邊,要楊氏給她繡她畫出來的花樣子。張爾蓁還吩咐明月如月兩個丫頭抬著壓在床底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的箱籠玩具送到了啟風院,張鶴齡已經有了哥哥的樣子,大度的由著弟弟先挑,而後眯著眼睛道“餘下的便都是哥哥的了”,張延齡嘟起嘴巴不滿意,明月手舞足蹈比劃著,惹得張爾蓁哈哈大笑,如月遲疑問道:“姑娘,那些東西你藏了許久,怎麽現在想著拿出來了?”
張爾蓁歎道:“這些與珍寶閣出來的那些寶貝相比,又算的了什麽呢。”如月更是疑惑,張爾蓁玉手一揮道:“如果你和明月也有喜歡的,盡管去拿。”弋千那樣高調的衝鋒在前,自己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金秋敲門進來,身後跟著兩個抬著箱子的小丫頭,一個瞧著伶俐喜慶的丫頭道:“這是舅爺送來的,夫人說送來給大姑娘。”明月已經有了大丫頭的樣子,笑著賞了兩粒銀踝子,兩個丫頭忙不迭道謝退下了。這一箱子小禮物到達張府已經有些日子了,金氏才送來,張爾蓁笑眯眯的打開銀光燦燦的小鎖頭,裏麵一側是個梨花木精雕花小木匣子,裝著五朵時下留下的絹絲宮花,另一側有個粉色小荷包,荷包看起來沉甸甸的,張爾蓁暗道容舅舅極大方,拿起來看果然是一堆金光閃閃的小金豬,荷包周圍是一圈純金的金項圈,項圈底部綴著顆耀眼的紅寶石,棱角泛起的白光讓張爾蓁兩頰溢上可愛的梨渦。最後便是一張簡短的書信,信上寥寥數筆。張爾蓁知道容舅舅和勝蘭舅母該在武昌團聚了,金府的事兒也該知道了。容舅舅囑咐張爾蓁心安,萬事有大人在,不可逞強。張爾蓁有些感動,這麽多人在關心她,比起京裏氣派非常,地位高貴的貴女們,如梁愛沅,如梁愛晚,張爾蓁覺得她實在是幸運極了。
張爾蓁也深刻思索了弋千的建議,她透過菱花鏡看自己白皙的臉蛋,盯著瞅了一早上,直到楊氏以為大姑娘傻了想要去請郎中來時,張爾蓁決定不做那種損自己利別人向黑暗勢力妥協的事兒,弋千說的毀容一事,她是真的做不到啊。說她敷衍也罷,矯情也行,讓她自毀容顏隻為了可能到來的災難,張爾蓁覺得她還需要再投一次胎才有那樣的勇氣。
現在張府門禁森嚴,小廝也不敢私自放了明月出門去,張爾蓁想遞消息出去也不能,至於遞給誰消息,當然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朱祐樘了,張爾蓁清楚地算著朱祐樘還欠自己兩份人情呢。可是又有點愁眉不展,消息送不出去,現在隻能守株待兔了。去找金氏說說?別傻了,說她認識太子殿下?張爾蓁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可能,金氏若是能信她,太陽該打西邊出來了。
…………
平靜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久到張府眾人恍惚都忘記了還有萬榮這麽一個人,久到新年的鍾聲敲響了許久,張爾蓁真真正正成了個十歲的小姑娘。萬物複蘇,春風佛麵,眾人都急不可待地脫掉了厚重的棉襖,張爾蓁度過了十年以來最寒冷的冬天。
成化二十一年的春初,京裏又下了一場大雪,農民們彈冠相慶,因為這預示著今年會有個好的收成。也因著這場大雪,聖上脾氣更是暴躁,猜疑心更甚,看著太子朱祐樘的目光越發不善,想著法兒的刁難太子殿下,也是萬貴妃吹得耳邊風起了作用,所以朱佑樘親自上陣,帶領五品以上官員清掃京城主幹道上的積雪。官員們大都大腹便便,即便穿著暖和的銀鼠大貂毛皮襖也抵擋不住絲絲冷風從脖領子灌進來。聖上口諭,太子既然賢良親民,便下基層曆練去吧,百官亦可同行。雖然許多不情願,但京裏人精似的官員們豈敢躺在舒適的暖閣上修養,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便都來了。
彼時張爾蓁正窩在燒的熱熱的暖炕上,炕上一個楠木小幾擺著幾道時令水果,香甜的橘子多汁,楊氏很巧妙的做成了桔子酪,張爾蓁吃的很滿足,眯著眼睛聽明月從府裏小廝嘴裏傳來的八卦:街上掃雪的大員們昏過去兩個,已經有太醫院的太醫診治了,才醒過來便掙紮著跟上去,一定要完成聖上吩咐下來的親民活動。旁觀的平民熱淚盈眶者有之,感恩戴德者有之,有甚者也想加入進來,卻被禦林軍護在路外,開玩笑,太子殿下也在呢,若是太子殿下被亂民碰到了,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明月唾沫橫飛,說街上府裏都是誇讚太子殿下的話,賢明嫻雅,銳意圖治,好賢求治,為人明察,寬厚著稱,恭儉愛民,銳意求治,通達儒術,體察民隱,仁厚禮賢,愛恤民命,勤政愛民,納言求治,勤卷好學,勤政愛民,事必躬親,儉樸勤敏……怎麽好聽怎麽來,五品以上官員們也受到鼓舞,那些裝病在家沒有出現的官員後來捶胸痛足,直怪自己身體不爭氣。朱祐樘舉著戶部精心打製的鐵鍁,往身後跟著的大木車上除雪,黑色金絲邊的皮靴子上落滿了雪泥印子,玄色黑色緞袍,金絲滾邊,繡著蛟龍的模樣,廣袖袖邊緙絲花紋,是暗雲花樣的月白色束腰。墨發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一動一靜之間皆是貴氣十足。朱祐樘沒有理會旁邊的動靜,薄唇緊閉,唇上沒有血絲,蒼白異常,目色幽然忽隱忽現,下頜水絲閃閃,竟然躺下一滴晶瑩汗珠,滴進雪裏,恍而不見。
明月說道太子殿下從清晨便沒有停歇,隻簡單用了午飯便繼續了。官員們或年老的都已經氣喘籲籲,雙腿止不住發抖的也有,扶著鐵鍬勉強站著,瞧見殿下仍舊一起一伏,隻能硬著頭皮跟上,此次大雪連下兩日,欽天監都說乃祥瑞之兆,眾大臣心中忿忿腹誹,哪裏是祥瑞,不過是掃把星罷了。
張爾蓁略一思忖,附在明月耳邊說幾句話,明月問道:“姑娘,這方法可行?”
張爾蓁催促道:“快去,行不行的試試便知了。”
沒一會兒,圍觀百姓中間便議論紛紛,一傳十十傳百,禦林軍總領厲聲問道:“何故如此喧嘩?”
有個膽子大的壯漢撲通一聲跪地道:“小人聽說將鹽撒入雪地,可以加速冰雪融化,望大人明鑒。”聲音之大,聽見的官員們紛紛側目,白胡須的劉定之閣老顫抖著身子問:“此話當真?”大漢壯實的身子抖得如風中落葉,因為太子殿下已經走過來,望著跪地不敢言語的大漢,清朗聲音如冬日初陽,溫潤可親,道:“你不要害怕,若此言屬實,定會嘉獎於你。來人,取鹽來——”眾人瞧見太子殿下竟然輕易信了,暗恨方才上前的不是自己,卻又擔心此法不管用,沒得因為這個跌了性命,便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禦林軍總領取鹽來。
神奇的是,當總領將鹽撒進雪裏時,肉眼可見的白雪漸漸化成水,此景一出,別說圍觀百姓議論紛紛,便是官員們也麵露喜色,朱祐樘麵色一喜,便又沉思起來,這個方法有用,但是太耗費細鹽了。明朝鹽湖雖多,鹽業雖然發達,但是細鹽也沒多到可以隨意揮灑的地步。朱祐樘看著麵前白雪化為一灘冰水,沉聲道:“取一瓢水來。”眾官員不解,朱祐樘抓一把鹽融進水裏,又灑在雪地裏,效果卻與方才差不多,百姓皆讚歎不已,官員們更是舒了一口氣,這樣的話,掃雪行動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跪地大漢已經在朱祐樘示意下站起來,大漢冷汗涔涔卻麵露喜色,朱祐樘眸子緊緊凝在他身上問道:“這個方法是誰告訴你的?”
“回殿下話……小人方才也是聽說的……並不知道是誰說的……”
朱祐樘嘴角輕揚,眉間舒展開,聲如落地清泉,溫潤柔軟:“不礙事,你有膽說出來,便也該賞。”朱祐樘話音才落,禦林軍總領已經端了一個精致托盤上來,托盤覆著一層紅色織錦絨布,圍觀者皆豔羨不已,大漢惶恐的接下托盤,一個勁道謝。朱祐樘揮手示意他下去,朗聲向眾人道:“今兒賞他的東西,誰敢有膽子覬覦,就要做好掉腦袋的準備。”冷風嗖嗖,欲不軌者皆摸摸自己發涼的脖頸,打消了要去打劫的念頭。
下午,明月又去正門處逛了一圈,回來興奮道:“姑娘,太子殿下著實聰慧,吩咐了禦林軍化開了幾缸的濃鹽水,大人們一人端著一瓢撒在雪地裏,才一下午功夫便整理完了京裏主幹道呢。”張爾蓁也很佩服朱祐樘的智慧,知道鹽能化水,便立刻想到了濃鹽水,倒是省了不少鹽呢。不過幫人不留名的事兒她是不會做的,下次見到太子殿下要跟他說清楚討要了這份人情。現在初春,也不必擔心雪水在夜裏結成冰,這樣的天氣下了一場大雪本來就是怪事,要是能結冰,那就更玄妙了。
朱祐樘隻一天便完成了清掃主路的重任,皇帝知道後一言不發,陰鬱的麵容隱在垂幔下看不清楚,許久首領太監懷恩便聽到皇帝深沉的語調:“請萬貴妃來。”
萬貴妃是被八人禦攆抬過來的,懷裏抱著小巧精致雙耳銀絲小銅爐,披著皇帝前陣兒才賞下來的內蒙進貢的雪白銀狐霞帔,她是不論事情大小,總想給太子殿下添些麻煩的,若是能把太子殿下凍壞了,那更是美極了。萬貴妃踩著一雙餌絲雙排繡保羅軟鞋,腳步輕盈進了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