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還你禮物
張爾蓁堆雪人給朱祐樘看,除了想讓他放鬆下心情,也有絲絲討好的意思,可朱祐樘不領情啊,那臉色臭的可以,才十幾歲的孩子,那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冷若冰霜的樣子不好罷?這可跟早上的態度差太多了,自己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張爾蓁不滿意的窩在小院裏暖和的暖閣上保溫,決定不去正院裏自討沒趣了。可沒一會兒伺候她的木桐端來了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黑乎乎的藥湯,說是公子吩咐端來的,要她看著姑娘全部——喝下去。張爾蓁捏著鼻子不敢置信道:“這麽大一碗?你是不是端來了三頓的量?”
木桐回答:“是這些沒錯的,姑娘請用,喝完了奴婢還要去前廳回話呢。”
“你確定是端來給我喝的嗎,會不會是搞錯人了呀?”
木桐無比堅決的搖搖頭:“是公子吩咐給張姑娘喝的。”
好吧……張姑娘……就是張爾蓁無疑了……
張爾蓁無比後悔跑去堆什麽雪人,昨兒她在雪地裏呆那麽久也隻是喝了小碗薑湯,今兒怎麽就那麽嬌弱了還要喝這麽一大碗藥,瞧這黑乎乎的隔著老遠就聞得到的臭味,張爾蓁斷定裏麵加了不少的甘草,使勁擺手道:“我不喝我不喝,我又沒生病幹什麽喝這個,你快端下去罷,我不喝。”
木桐一下子跪下,抖著身子道:“姑娘,您別讓奴婢為難呀。”
張爾蓁脾氣登時上來,也忘了什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沒有逼人喝藥的事兒啊,指揮木桐站起來,自己穿上小靴子,端著大海碗就跑到朱祐樘的院子裏。李少溪正在給朱祐樘紮針,朱祐樘裸露著上身趴在床上。張爾蓁也不是第一次見他的“裸體”,也不羞赧,直接說明了來意,證據確鑿的表示:自己用不著吃這個東西,謝謝殿下美意。
朱祐樘也不裝著矜持羞澀的,頭也沒抬幽幽說道:“我常年吃藥,最是清楚這些小打小鬧的風寒感冒的,給你開的這藥自然針對你這身板來,望聞問切我雖然不甚精通,但是診治你還是沒有問題的,李神醫,我開的藥方沒問題罷?”李少溪又紮進一根針,笑著回答:“沒問題,殿下久病成醫,姑娘無需擔心,放心喝下去就是了。”
張爾蓁瞠目結舌,由著兩個人一搭一唱的,無奈道:“可是我真的不用喝呀,我現在強壯的可以打死一頭牛!而且殿下美意裏苦藥太多,我享受不來。”
朱祐樘隨意說道:“我已經派人去金府裏打聽事情去了,想必金大人也知道你不在府裏的事兒,至於金夫人會不會趁機對你的婢女下手,我就不知道了……”
張爾蓁覺得朱祐樘可能因為長期的生病產生了心理變態,自己喝藥也要別人陪著,現在還要小小的威脅一下她,可是人在屋簷下,她隻得委屈的低頭道:“殿下一言既出,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兩手捧著大海碗,仰著脖子灌進去了整碗苦苦的藥,喝完後吃點吐出來。張爾蓁捏著鼻子告退,因為她很擔心自己一衝動生起氣來會壞事,那藥真的——太苦了!
李少溪看著張爾蓁皺著眉頭退出去,笑著又紮進一根銀針:“這丫頭也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裘二爺說昨兒遇到殿下時,張姑娘正守著殿下呢,還使勁給殿下搓手搓臉的,脫下褂子給殿下蓋著,自己凍得直發抖……這丫頭人善良,膽子大,卻總不好運罷了……”
朱祐樘聽著,閉著眼睛沒有作聲。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張爾蓁鼓著小肚皮躺在了暖閣裏,還是努力吃下去三顆蜜餞,嘴裏才不那麽苦,張爾蓁覺得這藥本來就沒有那麽苦,朱祐樘特別變態的在裏麵加了甘草,真是個怪人!漸漸感覺一股暖熱由身體散發出來,沒一會兒困意襲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待張爾蓁再醒過來已經午時三刻,她額上冒了許多虛汗,濕噠噠的發絲粘在臉上,活像洗了個熱水澡。張爾蓁知道,這該是那碗藥起了作用,覺得朱祐樘這個久病成醫的大夫還真挺厲害的。
“姑娘您醒了,殿下讓你去正廳用飯去。”木桐已經端了一盆熱水進來,盆邊上搭了條純白色的棉帕子,伺候張爾蓁洗臉。朱祐樘覺得自己渾身黏黏的,便指揮著木桐準備木桶來,她想簡單洗一洗。收拾妥當後,跑到朱祐樘房裏去,朱祐樘已經優雅的開始用飯了,聽見開門聲隻是略略抬起眼皮看了眼張爾蓁,指了指對麵的位置,示意她趕緊坐下來。
張爾蓁也不客氣,坐下後舉著勺子舀了一碗旋覆花湯,邊喝邊讚歎:“殿下這兒真是又暖和又舒適,夥食也是極好的,這湯看起來寡淡,聞起來清香四溢,喝進去卻濃香繞舌,咽下去感覺周身暖烘烘的,在這麽個天兒裏喝這湯水實在是一大快事,殿下也嚐嚐,嚐嚐吧。”
“金老爺昨晚沒回去,今兒才回去了,大約還不知道你不在府裏的事兒。至於你那幾個丫鬟,已經安排人看著了,不會出什麽事。”朱祐樘優雅的吃了一口筍絲繼續道:“至於你那外祖母,在齋堂裏氣得發瘋了,摔了一地的瓷碗瓷盆的。若是知道你這會兒過得輕鬆自在,估計都要氣死了。”
張爾蓁想象著那個畫麵不寒而栗,縮著脖子道:“我隻是一個小孩子,她怎麽就能下得去手。要不是遇到殿下,我這會兒說不準都橫屍街頭了,表麵上是我救了殿下,其實也是殿下救了我呀,我們這次算是扯平了。還有早上的那藥,雖然又苦分量又大還不怎麽好喝,但是好像挺有用的,我這會兒神清氣爽的,殿下醫術高明,小人佩服佩服。”拍馬之態盡顯,嘴上也不停下,吃的由歡。
朱祐樘瞧著張爾蓁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道:“你若是不想回去,我直接派人送你回武昌也使得。”張爾蓁覺得這實在是個好主意,思量一下卻搖著頭道:“我回金府還有事的,不能就這麽走了,謝謝殿下。”朱祐樘也沒八卦的問什麽事,兩人沉默的用完了午飯,朱祐樘說要去院裏走走,張爾蓁從圓木雕花椅上下來,像個小丫鬟似的跟上去,因為剛才朱祐樘瞅了她一眼,眼神意思很明確——你陪我去罷。
午時陽光正好,白雪悄悄化了些,滴滴答答的落下來水滴子。張爾蓁打眼竟然沒看見早上堆的雪人,忙叫住一旁走過的小廝問,那小廝搖著頭道“沒見到”,這就納悶了,早上明明勞累的很,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啊,張爾蓁現在胳膊還酸痛就是證明啊,這會兒怎麽就沒了。張爾蓁不信邪的走到那片園子上,看見一塊大大的裸露的土地,果然原本這還是有雪人的。朱祐樘走在前麵沒有作聲,張爾蓁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的傑作是不是被他給處理了?張爾蓁問朱祐樘,朱祐樘隻當做沒聽到,邁著小步子朝前走著,張爾蓁確定是被他給處理了,可也隻得搭著肩膀跟上去,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可不得聽人家的嗎。
朱祐樘穿著一件石青色銀皮大氅,一雙黑色繡金邊朝天靴,踩在雪地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兩人隻靜靜走著一刻鍾,張爾蓁剛才小小的怒火便已熄了。朱祐樘真是個奇怪的人,明明是個太子,還等著她一起用飯;明明冷冰冰的關心她,為她報仇,卻又容不下她費盡心力堆得大雪人,真是的別扭的青春期少年。朱祐樘回頭瞧著那個嬌小的丫頭定定打量著自己,劍眉微蹙,張爾蓁忙低下頭跟上去,立在朱祐樘身側還真像個貼身的小丫鬟似的。朱祐樘瞧著她那顆烏油油的小腦袋,歎道:“你做的雪團子很好,很有特點,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很有代表性,所以我派人把它收起來了。”然後大踏步朝前走。張爾蓁有點疑惑,“收起來”是什麽意思,放進冰箱裏了嗎?
朱祐樘在小院裏養病,便一直沒有提送張爾蓁回金府的事兒。張爾蓁也樂得自在,知道奶娘她們安好,在這兒過得也很悠閑,自然不急著回金府去。每日裏陪著朱祐樘用三頓飯,她“胡擼胡擼”的扒飯也沒關係,因為這兒的飯食美味極了,吃完飯就拖著小肚子跟在朱祐樘後麵散步,中午就圍著花園溜達,看著樹上的積雪一點點融化,紅豔豔的臘梅*;夜裏就圍在小院裏溜達,月光柔和明亮,將兩人的身影拉的很長。朱祐樘一個人邁著長腿走在前麵,張爾蓁小短腿跟在後麵,還不敢抱怨出聲,有時候大著膽子去踩朱祐樘欣長的影子,然後賊賊的笑得開懷。朱祐樘聽到她笑的聲音,從來不說話,隻是眉間越發抑鬱。三天轉眼而過,朱祐樘看著正端著金邊細口青花碗品粥的張爾蓁說:“明日就送你回去罷。”
張爾蓁知道這一天該到了,囁喏著問:“殿下,你要走了嗎?”
朱祐樘又伸手摸摸她濃密的黑發,自言自語道:“聚散無常,落葉安知花開日,生死有命,榮枯終歸根先知。”聲音落寞又孤單,神情悠遠淡然。
張爾蓁有點想哭,硬忍著沒有紅了眼眶。他們都知道,這一別,安知何時再見?朱祐樘看著這個低下頭的丫頭,啞著嗓子道:“回去後乖乖長大罷,那孫家的公子是個不錯的,年紀輕輕便已中秀才,日後登科指日可待。我希望你日後順遂安康,幸福永久……”張爾蓁顧不得想他是不是調查了她,聽到這句話心酸的很,哭腔道:“殿下,那你呢?”
朱祐樘沉沉說道:“我生來富貴無邊,自然是回去享受。”張爾蓁搖著頭,享的什麽富貴,受的什麽榮華啊,他們遇到兩次,他就有兩次被刺殺,這樣的榮華富貴要來何用。京城暗潮洶湧,十三歲的朱祐樘如刀上滾肉般,回去焉有命在啊。可朱祐樘悠悠說完,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攥住了張爾蓁小小的肩頭:“沒有人能欺負你的,你要記得。”張爾蓁哭道:“沒有人能欺負我的,殿下,你要好好的保重,再有下次,我就不會救到你了。”
朱祐樘瞅著這張淚眼滂沱的臉,無奈道:“傻丫頭,你哭什麽。”
張爾蓁抽著鼻子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真是個有文采的丫頭。”
“飛鳥一聲如勸客,仙人呼我雲中遊。”
…………
張爾蓁還是要被送回金府了,她端詳著著剛才朱祐樘送的玉佩,不同於上次蜷曲狀月牙白,這次的是個巴掌大小通身碧綠的圓環佩,沒有雕花沒有刻字,簡簡單單的,摸上去滑潤溫暖,通體溫潤,剔透晶瑩,很是漂亮。張爾蓁攥著玉佩看去,朱祐樘已經轉過身吩咐“送張姑娘回去”。張爾蓁謝過殿下,隨著裘二爺上了一頂暖嬌,四個小廝抬著離開了小院。
坐在一搖一擺的小轎裏,張爾蓁覺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淚水落下來竟不自知……
暖轎漸漸消失,朱祐樘又吩咐準備回京,李少溪勸道:“殿下,您的身子還不能長途行車,等冰雪消融再出發不遲啊。”朱祐樘搖搖頭道:“神醫莫勸,京城事多,必須即日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