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情深會不壽
蒓紅瞪著眼一語不發,彷彿痴了一般。斷了的琵琶弦上, 懸挂著一顆鮮紅的血珠兒, 欲墜未墜。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之上, 更多的鮮血正在爭先恐後的湧出來。一滴滴的,落在了她鴨兒黃的堆紗裙上面, 暈了開來。彷彿,在她裙子上綉上了一朵紅色的花。
這凄艷的場景嚇得蘭香驚叫起來, 慌忙找了乾淨的棉布和傷葯來給蒓紅包紮。蒓紅任由她折騰著,整個人都獃獃的,眼珠都不轉了。
她對白慕庄,實在是用情至深。咋然一聽蘭香那些話,彷彿被刀子捅進心臟,剎那間痛不欲生,人便痴了。蘭香替她包紮完畢之後,見她那副模樣,頓時嚇住了,推著她說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快醒一醒……」
蘭香推搡了蒓紅半晌, 見她只是不做聲,不由得急了。沒法子,她咬了咬牙,伸出手狠狠的掐住蒓紅的人中。一直到掐出了深深的印子來, 蒓紅方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見她終於有了反應, 蘭香這才鬆了一口氣, 勸慰道:「姑娘何必如此?你心中也該明白, 男子從來薄情……」
蘭香是從蒓紅在花船上開始便一直跟隨著她的心腹丫鬟,自與旁人不同,說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話。然而蒓紅卻聽不進去,兀自捂著胸口垂淚,搖頭道:「我自然知曉天下男子薄情的多,可是,老爺,他待我是不一樣的……」
能有什麼不一樣呢?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蘭香的想法自然與蒓紅這個深陷其中的人不一樣。老爺是迷戀著她,亦是待她極好。可是,哪裡就能夠天長地久了呢?人說紅顏未老恩先斷,不是沒有道理的。老爺身處高位,身邊有多少誘惑?蒓紅樣樣都好,到底輸在身份低賤。老爺待她,恐怕就像是對待一件自己極喜愛的擺設一樣。有,是錦上添花。沒有,也是不要緊的……
夜幕逐漸籠罩大地,蘭香將晚飯端了過來,等到涼透了,也不見蒓紅動一下筷子。她輕嘆一聲,道:「姑娘,無論如何,飯還是要吃的,仔細身子。」
蒓紅搖了搖頭,說道:「我等老爺來了,跟他一起吃。」
蘭香看了她一眼,雖然不忍心,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老爺……我打探過了,今兒晚上,歇在新姨娘那裡。那邊,連酒水都添了好幾次了。」
「白天呢?」過了許久,蒓紅才輕輕的開口問道。
蘭香一時沒有聽清,問道:「姑娘說什麼?」
蒓紅看著蘭香,眼神恍惚:「我是說,新姨娘那邊,白天……要過水了嗎?」
蘭香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老實回答道:「……要了。」說完,她緊張的看著蒓紅,生怕她一時接受不了,又像先前一樣厥過去。
然而這一次,蒓紅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她只是稍稍愣了一會兒,便開口說道:「既如此,想必老爺是不會來了。你溫些酒來,我們一起喝一杯吧。」從小在花船上長大的姑娘,酒量都是有一些的。
聞聽此語,蘭香放下心來,笑道:「那我去溫一壺姑娘最愛的鑒湖黃酒來,陪姑娘喝一杯。」
蒓紅搖頭道:「不,不要黃酒。前些天老爺不是拿了些燒刀子過來么?且燙了來。」
蘭香猶豫著說道:「那酒太烈了些,姑娘怎生受得了?」
蒓紅慘笑:「好蘭香,你就成全了我吧。今夜若是不醉,恐怕我會一夜無眠呢……」
蘭香輕嘆一聲,只得依言燙了些極烈的燒刀子拿來,陪著蒓紅一醉解千愁。蒓紅也不吃菜,只顧拿著烏銀小酒壺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就灌了大半壺下去。她白玉一般的臉頰上飛起兩團酡紅,眼神也開始發矇,明顯已經醉了。忽然,她扔下酒壺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就要邁步往外走去。因為酒意上頭,她身子有些不穩,頓時便晃了兩晃,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蘭香忙起身扶住她,道:「姑娘,醉了便歇息了吧,卻是要往哪裡去?」
蒓紅也不答話,自顧自往外走去。被冷冷的夜風一吹,她的酒意散了些許,倒是能夠走得穩路了。蘭香放心不下,便跟在她身後,看她是要往什麼地方去。不多時,她察覺到了蒓紅要去的方向,頓時急了,拉住她勸道:「姑娘不可啊,你這個時候去新姨娘那裡,不是招老爺厭惡嗎?」
蒓紅甩開蘭香的手,一邊走一邊說道:「厭惡就厭惡吧,事到如今,我還怕什麼?」
蘭香急道:「事情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啊,姑娘,多些耐心吧!那新姨娘,未必就能得到老爺的喜愛呢!能留住老爺一天算什麼本事?能留住一世,那才算她厲害呢!」
蒓紅聞言冷冷的笑了,說道:「那又如何?沒有了她,還不能有別人嗎?蘭香,你不懂,令我傷心的,不是新姨娘進門這事,卻是老爺的態度。原來從前枕邊衾里他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我這一生都只愛你一人。
再不會有人如你這般得我喜愛了。
除了夫人,其他的女人能不碰我便不碰。紅兒,我只要有你便足夠了……
假的,都是假的!
往事歷歷在目,肚腸里像是燒著一團火,心裡卻像揣著一塊冰。眼淚禁不住潸然而下,流淌在面頰上,由滾熱變得冰涼,而後又被風吹乾了……
看到姑娘這個樣子,蘭香也不敢再勸了。她的心裡也不好受,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感覺。原本以為姑娘找到了最好的歸宿,現在看來,是她們太想當然了……其實若是姑娘不愛,或者愛得不深,那麼白家已經很不錯了。可惜,姑娘太過痴心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就是形容姑娘這樣的人吧……
行至新姨娘的院門前,蒓紅和蘭香看到院門已經關閉了。兩隻羊角風燈懸挂在屋檐底下,隨著晚風搖晃,那橙黃色的光暈也跟著晃動不停。隱約可以看到,院門是新漆過的。深紅的顏色配上金黃色的門釘,在夜色里看起來分外喜慶,刺痛著蒓紅的眼。此時酒意上頭,蒓紅什麼也不顧了,當下便抬起手,使勁的敲起門來。咚咚的聲響,在深夜裡聽起來分外驚心。連旁邊灌木叢中一隻夜鳥都被驚動了,撲稜稜扇著翅膀飛了起來,慌裡慌張的投進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敲了好半天,才有人來應門,彷彿是個丫鬟的聲音,在門裡面十分不耐煩的說道:「誰呀?這大晚上的能有什麼急事,就不能白天再來么……」腳步聲行至門后,緊跟著便是門閂被抽動的聲響,兩扇大門隨之打開,露出一條縫隙來。縫隙裡面是一張年紀很輕的小丫鬟的圓臉,看著蒓紅疑惑的問道:「請問你是……」
蒓紅說了自己的名字,又道:「我想見一見你們姨娘,煩請你通報一聲。」
那小丫鬟答道:「蒓紅姑娘不如明天再來罷?今兒個已經這麼晚了,我們姨娘和老爺早就已經歇下了。」
聽到小丫鬟後面這句話,蒓紅的心又痛了一下,隨即說道:「你便去通報一聲罷,若是你們姨娘不見我,那也罷了。若是你不去通稟,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花開到底年紀尚小,頓時被嚇住了,只得前去通報。尤二姐聽了她的話,想了想,也沒有吵醒睡在身邊的白慕庄,自己起身,披上外衣走了出來。行至院門口,她也不請蒓紅進去說話,就站在門口問道:「蒓紅姑娘有什麼不得了的急事,非要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蒓紅還是第一次見到尤二姐,當下也不急著回話,拿著一雙眼睛便細細的打量起對方來。尤二姐出來得匆忙,身上猶自穿著一套雪青色緞子寢衣,肩上披著秋香色外裳。烏髮堆雲一般的披在身後,襯得一張臉雪一樣白。論起姿色來,自是十分出眾。但比起蒓紅來,似乎還是差了一點味道。
見如此,蒓紅不知不覺的在心裡鬆了一口氣。若是尤二姐比自己生的好看太多的話,恐怕以自己的性格,便連爭一爭的勇氣都會失去。如今看來,上天還算沒有完全拋棄自己。
見蒓紅半晌不答話,只顧盯著自己看,尤二姐不耐煩了,又道:「你若是無事,我便要關門歇息了。」大晚上的把人叫出來又不說話,逗人玩呢?
蒓紅聞言,這才猶猶豫豫的說道:「我想來看看,你有什麼好處,能讓老爺這般喜愛。」
聽了她這話,尤二姐不禁失笑:「你從哪裡看出來,老爺喜愛我的?」
「不喜愛,能在你這裡逗留一整天么?」
「我還算是個新人,老爺難免對我有興趣一些。那並不表示,老爺喜愛我便比喜愛蒓紅姑娘多。」尤二姐淡淡的說道。
蒓紅愣了半晌,又道:「你……是真心喜歡老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