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人心容易變
看到心愛之人在眼前落淚,傷心不已的樣子, 白慕庄哪裡能不心疼?當下他便極力安慰起蒓紅來, 各種情話, 不要錢一樣的往外灑,哪裡還記得什麼尤氏?
蒓紅將臉埋在白慕庄胸口, 單薄的肩膀哭得微微顫抖著,看起來好不可憐。白慕庄能夠感覺到自己胸口的衣料已經被她的淚水打濕, 當即心中更加憐惜對方。對於那位還沒見過面的尤氏,心中頓時生出一分埋怨來。你無非便是貪慕富貴吧?哪裡像是懷中的人,一心只是愛慕著自己呢……
夜色已深,偌大的府邸安靜下來。只有巡夜婆子的腳步聲,偶爾會響起。夜鳥棲息在繁茂的樹枝之上,時不時凄清的鳴叫一兩聲,劃破了寂靜的夜幕。
正院之中,韓潔瑛已經卸下脂粉和首飾,素著一張臉兒,穿著白色的中衣, 坐在床沿。寶兒捧了一盞溫熱的玫瑰露過來,她接過略微漱了漱口,而後問道:「那邊院子里怎麼樣了,可歇下了嗎?」
寶兒聞言, 垂下眼皮低聲回道:「……老爺並沒有過去呢。」
「什麼?」韓潔瑛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又道:「老爺可是沒有回府?」
「已經回來了。一進府, 便去了蒓紅那裡。」寶兒的頭幾乎快要垂到胸口了, 因為知道自己這話一定會惹怒夫人。
果然,韓潔瑛聞言勃然大怒,站起身來狠狠的將手中的瓷碗擲向地面。清脆的瓷器碎裂聲中,她怒道:「欺人太甚!」
一塊碎瓷片飛濺起來,劃破了寶兒垂在身側的右手背。忍著疼痛,她開口勸慰道:「夫人莫要生氣,仔細自己的身子。為了那等不要臉面的賤蹄子氣成這樣,不值得……」
寶兒的話並沒有讓韓潔瑛的怒氣平息下來,似乎倒是適得其反。她煩躁的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連連說道:「反了她了,反了她了!這樣的日子裡還要霸著老爺不放,她究竟有沒有把我這個夫人放在眼裡?」
寶兒知道夫人此時正在氣頭上,她說什麼都不會有用。於是只得垂首站在一旁,一聲兒也不敢吭。過了許久,韓潔瑛劇烈起伏的胸口逐漸平息下來,臉上因為怒氣而染上的酡紅也消退下去。她在紅漆圓桌旁坐下,看著小丫頭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嘴裡喃喃念道:「我再也忍不下去了,這個家裡,有我,就不能有她……」
她的聲音極輕,掃地的小丫鬟沒有聽到,只有站在她身旁不遠處的寶兒聽到了。寶兒心中悚然一驚,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自己受傷的手背。暗自揣度著,以後這府里,可要不得清凈了……
進入白府第一天的晚上,尤二姐睡得很香,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清晨起來她氣色極好,白裡透紅,整個人都顯得愈發綺麗。花開一邊拿著檀木梳給她梳理頭髮,一邊笑道:「姑娘這樣的絕色,若是老爺還不喜歡,那就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兒的了。」
初來時原本因為營養缺乏而有些毛躁發黃的長發,現在已經將養好了。漆黑髮亮,將梳子放上去,幾乎可以一滑到底。尤二姐伸手摸了摸鬢髮,笑道:「又亂說了,老爺的事豈是你可以置喙的?」
花開吐了吐舌頭,道:「奴婢知道輕重的,無非只是在姑娘面前說說嘴罷了。」
尤二姐點點頭道:「那就好。我知道,你也並不是那種輕浮無知的人,不過白囑咐一句罷了。」
梳妝台旁邊是用竹竿支起來的細棱格子窗戶,緋紅色的窗紗也已經打了開來。一枝嫩黃色的花枝從外面伸了進來,散發出淡雅的清香。更遠一點的地方,一架薔薇開得正艷。一片醉人的奪目的嫣紅,其上有蜂蝶飛舞盤旋著。其中有一隻黃翅黑紋大蝴蝶飛得最好看,彷彿在舞蹈一般。薔薇架後方,半敞著的院門被人推開,一位青袍男子緩緩步入,臉上神情淡淡,彷彿不怎麼高興的樣子。
花開已經替尤二姐挽好了如意髻,正往髮髻上插一根紫玉簪。抬眼間,她看到了走進來的男子,不由得有些慌亂起來,對尤二姐說道:「姑娘,有人進來了。」
尤二姐聞言嗯了一聲,道:「這根簪子太素了些,換那根鳳頭纏絲金簪子吧。」
白慕庄此時正邁步進屋,聽到尤二姐的話,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注視著鏡子裡面那張嬌艷的臉,眼神深邃起來。
花開見尤二姐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得放下手裡的紫玉簪,朝著來人福身下拜:「拜見……老爺。」應該是老爺吧?畢竟除了他,還有哪個男子會如此堂而皇之的往女眷屋子裡走呢?
白慕庄輕輕擺了擺手,淡淡的說道:「起來吧。」他看也沒有朝花開看一眼,繼續注視著鏡子裡面的尤二姐,看不出喜怒的說道:「你膽子倒是不小。」
尤二姐聽了這話,也沒有慌亂害怕的神情露出來,只是垂下眼眸,伸出縴手在首飾盒裡面翻找起來,嘴裡答道:「老爺不喜歡我這樣么?」開玩笑,陪皇帝過日子都陪了那許多年了,她難道還會害怕一位侍郎的怒氣么?
似乎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白慕庄又愣了愣。這個尤氏,跟自己想象的,似乎有點不一樣啊……他撩起衣擺坐在尤二姐身後,看著鏡子里她嬌滴滴的一雙清水眼,似笑非笑的說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歡,你為何還要如此?」
尤二姐輕輕瞟了他一眼,也似笑非笑的說道:「偏要如此——這樣老爺才會對我印象深刻,不是嗎?」鏡子里她的眼眸,似怨非怨,如喜如嗔,不由得看呆了身後的男人。半晌之後,他才清醒過來,掩飾性的乾咳了一聲,道:「你倒是與眾不同……」
可不是與眾不同么?不過是偶爾興起經過時進來看了這麼一眼,竟然給了他一個驚喜。先前那些因為蒓紅而生出來的對尤氏的怨氣,已經是消失無蹤了。他的心好像是一隻點水蜻蜓,在蒓紅那裡稍稍停留了一瞬,又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韓氏這一次,倒是辦了一樁好事。他如是想到。
一個人無所事事的待在院子里,時間彷彿變得無比漫長,起碼對於蒓紅來說是這樣的。從前在畫舫上面的時候,跟姐妹們說說笑笑的,一天也就過去了。如今進了白府,滿府上下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說幾句心裡話的人。不能不說,真是一種悲哀。和那些妾室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吧,就覺得她們陰陽怪氣的,話裡有話的樣子。長此以往下去,她也賭氣不跟她們來往了。夫人就更不用說了,從來連正眼也不朝她看一眼的。彷彿她是什麼髒東西似的,唯恐污了她大家子出身的眼。
她是不服氣的。她雖然在畫舫上混了好些年,但從來是賣藝不賣身的。進府跟了老爺的時候,還是清白身子。她們憑什麼看不起她?難道墮落風塵,是她自己願意的嗎?誰不想清清白白的長成人,光明正大的出嫁?她運氣不好,自小便被拐子拐了買進煙花之地,難道怪她自己嗎?
嘆息了幾聲,蒓紅取下掛在牆上的檀木琵琶來,無情無緒的撥弄了幾下,隨口唱了起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正凄凄慘慘的唱著,忽然一陣涼風乍起,緊跟著便是雨聲淅淅瀝瀝的在窗外響起,愈發顯得天地間一片愁雲慘霧。窗外一棵西府海棠被雨水亂打著,落了一地殘紅,染上了泥污。一時間,這場景又使她聯想起自己那可憐的身世,眼淚便開始在眼眶裡打起轉兒來了。待會兒老爺過來了,她一定要埋首在他胸口,好好述說一番自己的委屈……
水晶簾被掀起,服侍她的丫鬟蘭香走進來,忙忙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嘴裡說道:「這雨說下就下起來了,冷不防淋了我一聲……」
蒓紅猶自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琵琶,隨口說道:「你且去前面看一看,問問老爺回來了沒有。若是還沒有的話,記得提醒他們,帶上傘接出二門去。」
蘭香垂首不語,蒓紅這才側首瞥了她一眼,道:「你可是怕下雨?帶上傘便是了,這雨又不大。」
蘭香無法,只得回道:「並非婢子偷懶不肯去,只是因為,老爺他,今日根本就沒有出門去。」
「沒出門?那他今日一整天都待在何處,外書房還是夫人哪裡?」蒓紅此時還並沒有將蘭香的話放在心上,隨口問道。
蘭香撩起眼皮來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聽說,老爺今兒個早上出了咱們的院子,轉身就去了新姨娘那裡,一整天都沒有離開……」
蘭香的話還沒有說完,忽聞裂帛般的一聲輕響,卻是蒓紅手底下的琵琶弦斷了一根,捲曲著暴露在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