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深宮很殘酷

  今天的晚霞特別的紅艷, 簡直像是泛著血光,看起來十分的不吉利。血色霞光披在一身凜然的殷碧簫身上,使得她看起來分外的凄艷,竟一時煥發出別樣的美麗來。若是此刻皇帝見了她這個樣子, 也許,會饒她一命也說不定。只可惜, 他沒有來。


  就連來見這個曾經他寵愛過的女人最後一面, 他都不樂意。


  或許是倒春寒了, 這兩日特別的寒冷, 幾乎都不像是春天了。賈元春披著銀鼠大氅,呵氣成雲的,站在殿門前靜靜看著身披霞光的女子。哪怕是走到了絕路,她仍是美麗的, 年紀也算不得很大。如果她沒有進宮,生活在民間嫁了一個普通的男人。日子久了, 生兒育女的, 男人對她也許多少會有一點真心。不會像是現在這般, 到頭來, 竹籃打水一場空。


  看著殷碧簫一步一步挺直脊背離開的背影, 賈元春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了霞光中,方才抬起頭來, 看向天空。夕陽已經快要完全沉沒下去了, 西邊天際的血光漸漸淡了, 四周陰沉下來, 暮色籠罩了禁宮。不知名的夜鳥開始鳴叫起來,啞啞的聲音,像是在唱著一曲喪歌。


  過了許久,在賈元春已經坐在炭盆旁邊昏昏欲睡的時候,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宮女輕輕走了進來。恰好此時燭焰噼啪一聲爆響了一下,驚醒了賈元春。


  小小的打了個呵欠,她低聲問道:「怎麼樣了?」


  小宮女抬起眼看了她一下,輕聲回答道:「……已經殞命了,毒/酒匕首白綾三樣物件兒里,選的是匕首。」


  哦?聞言賈元春感到有些詫異。很少有人會選匕首的,幾乎都是選白綾或者毒酒。畢竟用匕首捅自己所需要的勇氣,可比上吊或者服/毒要大多了。


  小宮女的臉色有點兒發白,也許是被嚇到了:「據說,是抹了脖子。那血濺得有三尺高,旁邊的太監和侍衛都有些被那血淋淋的場面給嚇到了……」


  也許,還是有些不甘心吧。也許,這便是她對這個世界最後一點小小的報復吧。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嘲笑一下這個荒唐的世道。在她最後的視野里,她看到的會是什麼呢?賈元春忍不住這樣想到。


  會是初初進宮時懵懂天真的自己嗎?會是得以晉封時意氣風發的自己嗎?還是說,是下令賜死她的皇帝陛下呢?賈元春卻不知道,在殷碧簫最後的視野里,出現的,是她的母親。微笑著的,帶著一身陽光氣息的,年輕的母親,朝著小小的碧簫伸出手,笑著說道:「簫兒,我來接你了……」


  倒在血泊裡面的殷碧簫,臉上是帶著笑意的。


  偌大的後宮,並不會因為一個死去的小小才人而改變什麼。年輕的妃嬪秀女們依舊爭奇鬥豔,吸引著天子的注意力。坐在華麗高雅的宮堂中,一個個香氣撲鼻暗藏機鋒,你放唱罷我登場,有輸亦有贏。一天天的,上演著一場場大同小異的戲。深宮是一個華麗的囚籠,鎖住了無數的驕麗女子。她們跟世界脫了節,在這裡過上個一輩子,也彷彿只是過了一天似的。等到病了老了,容顏衰敗了,躺在冷冰冰的床鋪上回想自己的一生。才驚覺印象中最為深刻的,竟是那一年偷偷從家裡溜出去,在元宵燈會上看到那個陌生男子的那一眼。這一眼,竟然就銘記了一生。


  不如不遇。


  那一年姐妹相聚盪鞦韆越過高牆……


  那一年詩詞相和歡聲笑語……


  那一年蹴鞠進水潭濺濕了新做的紅裙子,被奶娘嘮叨了一整天……


  牢牢記在心裡的,從不曾忘卻的,從來都不是身在宮中的記憶。真真切切鐫刻在心中的,彷彿就發生在昨日的那些鮮活記憶,或許,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吧?


  年華似水,匆匆而逝,從不會因為憐憫世人而停留。任你是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或是掙扎求生的布衣婦人。到頭來,結局都是一樣。


  這段時間的賈元春,一直有些懨懨的。儘管她依舊榮寵在身,卻似乎對什麼事都失去了興趣似的。一直到春日將盡,方才漸漸的好了起來。最近宮中的新聞,便是新晉封的貴嬪魏思夢,竟然有了兩月的身孕了。


  從小小的秀女,一躍而成為跟賈元春平起平坐的貴嬪,可見其榮寵。雖然也有補償其遭了無妄之災的意思,但那來自帝王的寵愛,卻也不是假的。


  魏思夢跟殷碧簫很不一樣,雖然也有些嬌嬌怯怯的樣子,但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種不惹人厭煩的清高之氣。宛如深谷百合,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風華。入了帝王的眼,也並不奇怪。這一點與賈元春截然相反,隨著服下如花似玉丸的增多,賈元春身上的穠麗氣質,也越來越明顯了。猶如精心栽培嬌養著的牡丹,是一朵渾身煥發著明艷氣息的人間富貴花。


  百合我所欲也,牡丹亦我所欲也!皇帝陛下左擁右抱,好不快活。這段時間除了賈元春和魏思夢,幾乎其他妃嬪都被他拋在了腦後。哪怕是一直深得他喜愛的淑妃何蓮琬,也不例外。何蓮琬似乎仍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看到賈元春和魏思夢,也並沒有其他的什麼神情,十分大度的模樣。但心裡是不是恨得想要生嚼了她們,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賈元春身著薄薄緋紅色紗衫,水綠色百花裙,坐在亭中下棋。看她自娛自樂的下完了一局之後,芝蘭為她端上新茶,而後說道:「不是說那魏貴嬪傷了身子再不能有孕了嗎,怎麼這麼快就有了?看不出來她整日一副清高的樣子,原來也是個有心計的。」


  賈元春嬌滴滴的瞥了身旁婢女一眼,笑道:「御醫的話,有時候也做不得準的。她到底年輕,中了毒之後陛下又流水似的給她送珍貴藥材。如此將養好了,也不稀奇。」


  芝蘭有些擔憂的看著面無憂色的賈元春,欲言又止。元春再次擺好棋局,嘴裡說道:「有話便直說好了。」


  宮中尚不算很熱,卻已經有蟬鳴聲在響著了,整日呱噪得很。在不斷響起的蟬聲中,芝蘭低聲說道:「主子的身子……陛下來咱們宮裡的日子也不算少了,可是,主子還是一直沒有消息……」


  抱琴坐在元春身後,拿著拂塵趕蚊蠅。此時聽了芝蘭的話,也有些憂愁的看向了一臉泰然的賈元春。「姑娘昔日在家的時候,亦是小心將養著的。冷水從來不沾,便是夏日裡熱得狠了,也只用井水冰一冰果子茶水罷了。照理說,身子是不該有什麼問題的……」


  只要是家裡稍稍過得去的人家,未出閣的姑娘家都是小心安養著的,便是害怕以後生育會有影響。窮家小戶的姑娘們則是管不了那麼多了,大冬天的照樣在結著冰凌的水裡清洗一家人的衣服。至於以後?飯都要吃不飽了,且顧眼前吧……


  賈元春雪白的春蔥玉指捻起一枚黑漆漆的棋子,輕輕放進棋盤之中,道:「你們啊,管得也太多了,真成了兩個小管家婆了。」


  芝蘭見主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不由得有些急了,聲音也提高起來:「主子不可不放在心上啊,這宮裡,恩寵什麼的都是虛的。今兒升了,沒準明兒就降了。唯獨自己的孩子,才是終身的依靠啊!」


  看吧,連宮女都知道,皇帝陛下是靠不住的。賈元春忍不住笑了,道:「不要著急,這種事,急也急不來,不是嗎?」


  芝蘭看了看元春,露出無奈之色后便將視線轉向了抱琴,道:「要不要跟主子的娘家聯繫一下,弄些養身的方子進來?」


  抱琴沉吟道:「此事也不是不行。雖然宮中禁止私相授受,但只是藥方子而已,想來是不要緊的……」兩個宮女的視線,齊齊轉向賈元春。


  賈元春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並不是身體的問題,只是沒到時候罷了。你們不必著急,安心便是。」


  賈元春都如此說了,兩個宮女也不好再勸,只得罷了。就在此時,涼亭前方種著紫陽花的花圃之後,轉出一行人來。領頭的那位,氣度高華,正是魏貴嬪思夢。


  雖說有了身孕,但她的裝扮與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腳上也依舊穿著高低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倒是跟在她身後的宮女太監們一臉緊張,如臨大敵的模樣。魏貴嬪喜愛紫色,宮中人盡皆知。而她的氣質,也的確適合各種深深淺淺的紫色。今日她身上便穿著一件淺紫色的寬袖窄腰銀絲鑲邊的對衿紗衫,腰上系著一條深紫色縐緞褶子裙。一枚青玉佩壓裙,佩上柳葉狀穗子在風裡輕輕飄揚著。


  看見賈元春在涼亭中,魏貴嬪腳步微微一頓,隨即便徑直走了過來。賈元春站起身來,與她行了平禮。待身後宮女在石頭涼墩上鋪上了厚實的猩紅色錦墊之後,魏貴嬪方才矮身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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