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白蓮花起落

  聽到殷碧簫的聲音, 門裡面瘋子一般的女人安靜了下來。她猛的將自己的臉擠到門縫中,直勾勾的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皮包著骨頭,乾枯蒼老,簡直像個年近五旬的人。那雙眼睛里滿是瘋狂之色, 渾濁蒼黃,再不見從前的半點風姿。若不是殷碧簫實在太過熟悉對方, 哪裡可能一下子就將她認出來呢?

  定定的注視著殷碧簫, 史韻蓉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從前雪白的貝齒, 變得又黃又黑, 看起來顯得很是噁心。也是,身在冷宮中,連飯都吃不飽,哪裡還能有條件漱口呢?

  看了對方半晌, 殷碧簫走上前去,開口說道:「容華?」


  史韻蓉沒有回答, 她從門縫裡探出手來, 像是要撫摸殷碧簫的臉, 卻被她躲開了。史韻蓉的手從前一直精心保養著, 白皙潤澤, 伸直的時候還會出現十個淺淺的小窩。指甲留得長長的,修剪得整整齊齊, 每日睡覺之前, 都會用蜂蠟擦拭一遍, 以保持其亮澤。而現在呢?從門縫裡伸出來的手又臟又干黃, 光禿禿的指甲縫裡滿是污垢,還散發出一股惡臭來。殷碧簫忍了又忍,終究還是退了開去,乾嘔了好幾下。


  一直沉默佇立著的宮女擔憂的走上前來扶住殷碧簫,低聲道:「才人……還要繼續留在這裡嗎?只怕會被人看到,卻是有些不好。」


  殷碧簫默然了一陣子之後,站直身體從袖口裡掏出絲帕擦了擦嘴,道:「……走吧。」


  斜陽夕照,塗在朱紅褪色的高牆之上,彷彿染上了血色一般。幾隻孤雁飛過天空,漆黑的幾小點,飛快的就消失無蹤了。走在寂靜無人的甬道中,殷碧簫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心胸壓抑得厲害。她停下腳步蹲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兩個宮女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試圖扶起她。


  「才人你怎麼了……」


  「主子你沒事吧……」


  殷碧簫覺得,自己是隔著相當的距離在看這個禁城。周圍的宮牆殿堂都變得渺小了起來,俯身在灰藍色的天空底下,不再莊嚴肅穆。而身在其中的自己,就更加渺小了,幾乎像是螻蟻一樣。只要有人閑閑的伸出手指一捻,就能捻死自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低聲自語道。站起身來推開過來攙扶她的兩個宮女,她自行繼續朝前走去。她的影子被斜陽拉得長長的,在積塵的磚地上蠕動著,像是某種陰暗而疲憊的動物。


  沒有去淑妃的沁春宮,殷碧簫回到了自己的華安宮。步入殿門之後,她詫異的看向賈元春那邊。因為明明此時時候尚早,一直跟在陛下身邊的大太監和宮女們卻已經守在了那邊的宮室之外。屋子裡面,隱約響起了皇帝的聲音。


  原來陛下沒有將賈元春拋在腦後么?竟然在有了新寵之後,還記得來看她。那麼,自己呢?陛下可還記得有殷碧簫這一號人在日夜期盼著他的垂憐?


  怔怔的在廊下站了許久,直到遍體生寒之後,她方才在宮女的小心提醒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宮室里。她沒有用晚膳,一直獃獃的坐在暖閣裡頭,坐到了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坐得自己的身體都麻木了。剩了半截的蠟燭突然噼啪一聲爆響一個燈花,彷彿驚醒了她。她微微動了動身子,聽到了自己骨骼摩擦發出來的細微聲響。


  又默然了一陣子之後,她驀然站起身來,疾步朝著自己的寢室走去。來到黑漆描金的架子床後方,她在箱籠里翻找起來。不多時,便在層層疊疊的布料底下,找出一隻不起眼的小木匣子來。她打開匣子看了看,彷彿燒了手一般,又手忙腳亂的將其放回了原處。


  另一邊的宮室里,嗅到皇帝身上帶著的陌生的香料氣息,賈元春心裡嗤笑著,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敷衍他。宮中其他地方她也是安插了人手的,自然知道皇帝今天逛花園的時候遇到了誰。不得不說,那位名叫魏思夢的小秀女也是有心計的,知道能夠輕易得到的,總是不會去珍惜。所以,她今日並沒有侍寢。所以,皇帝來到了華安宮。如果換了是一位對皇帝有幾分真心的妃嬪,知道了此事真相之後,怕不得恨死了那位魏氏秀女吧?幸好是她賈元春,面對這種有些令人犯噁心的事,還能夠處之泰然。


  所以說,皇帝都是渣啊……


  又過了幾日之後,賈元春正坐在暖閣里享受幾味御膳房新制的點心的時候,突然聽到附近不遠處的儲秀宮中,似乎喧鬧了起來。她凝神聽了一會兒之後,示意宮女們出去打探一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不多時負責出去探聽消息的小宮女回來了,面帶一點子惶然和興奮的神情,湊到她面前說道:「主子,儲秀宮出事了!」


  站在元春旁邊的芝蘭聞言,嗔道:「我們自然曉得是儲秀宮出事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啊?」


  小宮女道:「奴婢不敢湊得太近了,只依稀聽說,有位秀女吃了些點心之後,便中毒吐血了。現在,御醫們正趕過去呢!」


  芝蘭詫異道:「竟有此事?真是膽大包天啊!也不知道,是哪位秀女出了事……」


  元春咽下口中香甜的點心,笑道:「那還用想?自然是最出眾的那一位了。」


  不多時,確切的消息傳來。果然便如元春所說,是最出眾的那一位出了事。皇帝得知此事後大怒,親自去了儲秀宮看望魏氏,還遷怒了皇後娘娘。如今,皇后也懊惱得不行呢!魏氏也是個福大命大的,被御醫們一番診治之後,總算是保住了命。只可惜,到底還是傷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了。這個消息對於一位立志成為寵妃的秀女來說,無異於是晴天霹靂了。據說,魏氏醒來知道了這個噩耗之後,哭暈在了皇帝懷裡,把個帝王心疼得不行不行的。皇後娘娘當時也在一旁,臉色那叫一個難看哦。


  看著賈元春再次淡定的捻起一塊雪白的龍鬚酥,芝蘭忍不住問道:「主子,你覺得,這事是誰幹的?」


  伸出舌尖添了一下手中龍鬚酥上雪花一樣的糖粉,賈元春道:「這麼蠢的事情,應該不是宮中有資歷的妃嬪們乾的。我覺得,事情應該落在新晉封的人身上。」


  新晉封的妃嬪?芝蘭不禁抬眼朝著對面宮殿看去,低聲道:「會不會……是對面那一位?」


  賈元春將龍鬚酥放進口中,細細品味著,末了才說道:「看著吧,事情應該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的。陛下但凡是動了真怒要查某件事,哪裡會有查不出來的道理?」動了這段時間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簡直是觸犯了龍的逆鱗。下藥的那個人,算是完了。


  芝蘭很信任賈元春,覺得自家主子說什麼都是對的。而事情果然也不出賈元春所料,不過短短三日之後,就查出了犯事的人。竟然真的,就是住在她們對面宮殿里的那一位。得知消息之後,芝蘭不禁咋舌,道:「她這是怎麼想的呢?那魏氏怎麼就礙著她的眼了?這宮中妃嬪這麼多,舊的沒去新的又來,妒恨得過來嗎?」


  抱琴道:「誰叫前段時間殷才人最得寵呢?可是秀女們一進宮,就佔住了陛下的心,她不去嫉恨她們,卻去嫉恨誰?」


  「不管怎麼說,這樣做也太過膽大妄為了。她就不怕牽連家人?」芝蘭道。


  抱琴卻說道:「你忘了?殷碧簫可是恨著她那些家人的,她自己不動手都算是心慈手軟了,哪裡還會怕牽連他們?」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的時候,殷才人被拖出了她的宮室。她臉色煞白,卻不吵不鬧,任由侍衛們將她帶了出來。倒是伺候她的宮女,嚇得哭個不停,顫抖著跟在她身後跑了出來。看見她們那個樣子,殷碧簫反倒笑了:「你們哭什麼?此事卻與你們無關,只是我一個人辦的罷了。只可惜,沒能要了那個賤/人的命。不過,能讓她失去生育的能力,我這功夫,卻也不算白費了。可惜啊,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看著西邊天際如血一般的霞光,她長長的嘆息道。


  聽到她這話,押著她的侍衛喝道:「死到臨頭,你還敢胡言亂語?」


  是的,她死到臨頭了。陛下震怒,她就連打入冷宮的資格都沒有了,直接被賜死。抬起雙眼,她迎上一道視線,卻是來自站在廊下的賈元春的。看著她,殷碧簫說道:「你現在滿意了嗎?不用你動手,我就自己將自己給毀掉了。」


  賈元春淡淡的說道:「在我眼裡,你從來不是敵人。」


  聞言,殷碧簫怔了怔,卻陡然反應過來了。她彎著腰大笑起來,直笑得流出了眼淚:「原來……我就連做你的敵人,都不夠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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