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那我們先去丁家村。”白鴻歪著腦袋瞧丁芹, “你似乎找到了一位不錯的神明。”


  她已經完全看不出丁芹的雙目有異了,丁芹身上所沾染的神力氣息也純澈清冽,絕非普通神明所能擁有的。


  丁芹忍不住微笑:“嗯, 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神明。”


  “這樣正好, 回去後我們打一架, 我也看看你現在的實力如何。”白鴻的聲音清脆利落, 一雙秀麗的鶴眼明亮興奮。


  “我覺得……”


  丁芹的話還沒有說完, 白鴻突然昂首看向遠方, 恨恨道:“又有不知死活的家夥!我先走了……”


  她在第一個字吐出口時揚起翅膀,在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 已經不見了蹤影。


  丁魚梁嘴巴半張著仰頭看向天空, 兩隻眼睛瞪得溜圓在天空中尋找痕跡。之前丁芹說鶴神來了的時候他就沒有看清,隻覺得眼睛一花麵前就落下來了兩人高的鶴神, 現在鶴神走的時候他又沒看清,一晃神鶴神就又不見了蹤影。


  丁芹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我帶你回丁家村。”


  丁魚梁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急道:“我剛才忘問了!村子上頭的庇護雲氣變了, 大家都在等鶴神回應,我剛剛給忘了……”


  丁芹沉吟了一下, 說道:“鶴神既然沒有說, 那應該就是沒什麽事。我們先回去,我也看看那雲氣。”


  丁家村上空絲絲縷縷的雲氣是鶴神的庇護,並不會遮擋陽光,隻是用來震懾那些濁妖的。


  丁芹抬頭遠遠望去,原本淡薄的雲氣已經凝聚到了一起, 顯得厚重了不少, 籠罩的範圍也縮減了許多。但雲氣中的力量同樣變得凝練, 在震懾之外, 又多了防護作用。若是有受煞氣侵蝕的濁妖發起瘋來,不顧白鴻的震懾想要進攻村子,這些雲氣能夠攔住濁妖片刻,雖然維持不了太久,但至少可以堅持到白鴻趕來。


  回到丁家村中後,丁魚梁被他爹抓住一陣好揍,丁魚梁一邊逃一邊大叫:“爹!爹!你先歇會兒!你看丁芹姐姐回來了呀!她現在可厲害了!”


  “你少拿別人來擋事兒!”他爹爆喝道,“你這麽胡來跑出去讓妖怪吃了,不如我先打死你!”


  丁魚梁一邊慘叫一邊跑:“我再不敢了!丁芹姐姐救命啊!”


  丁芹才不管呢,她瞧著就想笑,從小丁魚梁皮完了就會挨他爹收拾,他爹又不會真的把他怎麽樣。


  丁家村中的氣氛雖然有些緊張,但對丁芹來說還是的熟悉的。那些曾與她相處了許久的村民們,在知道了她是神使之後,雖然有些敬畏,但大體還是親近的。


  丁芹將雲氣的變化對村民們解釋清楚,在鶴神解決完附近的濁妖之前,最好不要離開她的庇護範圍。哪怕戴著鶴羽符,那些被煞氣侵染的濁妖也不會在乎的。


  不過,丁芹心中也生出了疑問。鯉泉村的移山大王以這種方式庇護村落,是因為他還沒有修成妖神之位,手段有限。但鶴神已經成就妖神許久了,為什麽還是用這樣粗糙的手段?

  等見到鶴神的時候問問吧。丁芹不再琢磨這個,鶴神擅打架卻不擅長防護,因此在不同村莊間疲於奔波。但丁芹之前曾經從黎楓那裏學到過如何布置陣法,若是陣法布置成形,可以比鶴神的雲氣效果更加好。


  但就算濁妖的事情解決了,之後還有大旱呢……


  ……


  盧國國都,章寧城。


  一場大祭剛剛結束,盧國國主陸宏疲憊地回到王宮,他準備了最好的貢品、最珍貴的信香,在三日大雨中一直沐浴齋戒,大雨後立即開始了這場盛大的祭禮。


  祭禮結束,效果尚未可知,他的桌麵上還堆積著高高的卷宗,那都是從各地加急報來的災情。


  這樣的大災,可以說是盧國建立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以往若是有災情,頂多隻是某一地受災,這次卻是整個世界都籠罩於災劫之中。


  陸宏曾經也有過壯誌豪情,凡人之力雖然微茫,卻可聚沙成塔,在大地之上建造出巍峨壯麗的城池宮闕、開拓出整齊延綿的田地水道,以堤堰水渠掌控江河。若有水阻路可以搭橋造船,若有山阻路可以建階開道。


  可當真正的災劫降臨之後,他那些所有引以為傲的成就都變得不堪一擊。


  除了祈求神明,他還能夠做什麽呢?


  然而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三日過去……一個月過去了,各地因為苦雨而漲起的水勢已經回落,潰堤、坍塌、流民的處理也勉強有了規製,可天地間還是未曾落下一滴正常的雨來。


  天氣開始變得越來越炎熱,碧藍的天空上澄淨得連一絲雲彩都看不見。這是大旱的征兆,盧國建立多年,早已對旱澇等災害有了應對的手段與策略,容易幹旱的地方都挖有蓄水池,可是這三日苦雨過後,大部分水池都被汙染了。


  看著各地的災情報告越來越多,陸宏不由得越發焦躁,盧國國庫尚算豐足,他自己私庫中也不缺乏珍藏,大把的金銀撥下去救災,可是現在整個國家都被苦雨汙染,整個國家都麵臨旱情,他空有金銀,卻換不來需要的東西。


  壇上的香火一直沒有停,為什麽還不下雨?

  流民萬千,死傷無數。各地的報告堆積如山,可他還能幹什麽?!


  陸宏把手上卷宗的摔回到桌麵,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間來到宗祠。


  宗祠裏同樣供奉著神明,這裏隻供奉有他們盧國陸氏的祖先,也是陸氏先祖中修成鬼神的神明們的居所。陸宏勉強壓下心緒,在宗祠中上了炷香。


  焦躁不安的心意隨著青煙嫋嫋上升。


  為什麽還不下雨?盧國難道不夠虔誠嗎?他的供奉難道還不夠嗎?神明們再等什麽?他們還想要什麽?!


  “放肆!”虛空之中忽然傳來一聲嗬斥。


  陸宏抬頭,一位鬼神現身,垂眸嚴肅地看著他。他認得這位鬼神,在他繼位之時,就是這位先祖為他降下的福祉,這意味著在他當政的期間,這位鬼神不會閉關修行,而是一直看顧著他。


  “先祖!”陸宏心中的焦灼忽然生出酸楚與委屈來。


  陸氏先祖雖然責備,語氣卻並不嚴厲:“大劫並非神明所願,為何要生出怨恨?”


  陸宏大哀:“可是天地間為何會生出這等大劫?難道是蒼生的罪過嗎?城外流民聚集,饑骨銷形無有歸處,有渴飲苦水者,病痛難忍,縱施衣藥、搭建草棚,也不過杯水車薪。”


  “所有能做的我都做了,可是不下潔淨的雨,田地被毀壞,連山野也大多枯黃。我每日供奉香火祭祀,珠寶珍玩沒有不可以舍棄的,日夜憂思難眠以至於身心俱疲,盧國連年祭祀,對神明們從來沒有不恭敬的,可是為何還是不肯下雨?是我哪裏做得還不夠好嗎?可是百姓何辜啊?!”


  陸宏感到麵上酸楚,連忙低頭,目中滴下淚來。他聽到一聲長歎,陸氏先祖的手撫上他的頭頂。


  等到陸宏心情平複後,陸氏先祖方才說道:“大劫發生,自然是有原因的。可是你在判那個貪墨賑災銀兩的官員株連全族的時候,難道會想他的家人是無辜的嗎?”


  “他們哪裏無辜?他們所穿的絲衣錦袍、所用的珍玩器具,哪一樣裏沒有百姓的骨血?那些財富早已分不清了,他們……”陸宏抬頭爭辯道,但在看到了先祖的眼睛後,聲音卻慢慢弱了下來。


  “大劫無心,也是分不清的。”陸氏先祖緩緩說道,“盧國虔誠多年未有不恭,潔淨的雨一定會降下,但不一定是現在。大劫不分對象,神明同樣為那三日大雨所苦,天地間靈機已亂,旱因劫起,神明若是想要降雨,就必然要有對抗大劫的力量。祭祀之時的形式對神明並沒有什麽用處,虔誠真摯的心念比什麽都有用。”


  “我明白了。”陸宏低低道。


  陸氏先祖頷首,提點道:“祭拜之時,心念會隨著香火上升,被神明聽聞。在我這裏便罷了,去天壇祭祀祈雨時,不要再這麽胡思亂想。”


  “現在,唯有神明能夠助你。”


  ……


  神明:心之主曰神。又曰,天神,引出萬物者也。透徹通達曰明。神明者,心性通達,透徹萬物。


  如是,天神之目當能夠透徹觀於大劫,天神之心當不動不擾於怪異,故劫難不能沾身。


  然天神墮於劫中,愚癡也。神而不明,故而墜隕。


  ……


  大青山餘脈,李府之中。


  漓池的院落仍舊被濃厚的白霧所籠罩。


  此霧並非真正的霧氣,也不知是由什麽構成的,雖然形態如同白霧,卻觸之不濕,亦不隨風漫溢飄動,隻嚴嚴密密地籠罩著院子,無人能進,就連疏通水脈潔淨水道的銀魚想要重回泉眼之中看一看時,都被阻於霧外。


  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異動,山中飽受漓池恩惠的生靈們,也隻好在霧外等待,漓池上神強大若斯,又是主動入定的,想必這應該沒有什麽問題,隻是一重他們不太了解的境界?


  白霧之中,漓池仍徘徊於夢境之中,夢境之中,同樣一片茫茫大霧。斷裂的因果線在凡世生靈目不可見的地方飄動,像一支支哀苦無助的手。


  神明在大霧中行走,為因果斷裂的生靈們續了一次又一次因果,指尖也生出了一道又一道因果線。


  世間開始逐漸流傳起一位執掌因果的神明。


  有人因冤哀無告而號痛,有人因母子分離而泣血,有人因前路毀斷而迷茫……那便祭拜吧,積土累石作為祭壇,虔誠祝禱以陳冤苦恨意,灑下血液作為祭品,向那位不知名的神明,祈求以公正。


  目似天淵的神明在世間行走,似乎無悲無喜,卻日複一日地撫慰著世間因果斷裂而生的冤孽。


  日光照耀之處,遍及神明的足跡。大陽灼灼之時,太陰星在天邊隱匿,然而在浩瀚玄妙的陰化之力運轉下,太陰星忽然閃耀出一道眾生難以看到的微妙靈光。


  行走在世間的神明忽然抬首看向天邊,那道來自太陰星的靈光飄忽向他落下。


  他抬手接住靈光,這是一道邀請,來自於他相伴多年的舊友。


  太陰……神明的神情終於有了波動,眉眼間似乎歎息且無奈。


  神明將手攏入袖中,靈韻自袖袍上閃過,掩住了指尖密密糾葛的因果,前去與太陰赴約。


  流雲作榻,捕風為杯,杯中所盛的,是妖魅精怪夢寐以求的月華帝流漿。


  太陰推風作杯,將盈盈月華送至神明麵前,問道:“世間所流傳的那尊因果神明是你嗎?”


  神明左手斂入袖中,右手執杯自飲。


  就像他天生通曉因果,太陰同樣通曉命理,隻是過去從不需用到有這方麵的能力,所以也從未顯露過。除了他們彼此之間,並無人知曉這一點。


  神明點頭應道:“你不覺得,這天地之中,有所缺嗎?”


  “有所缺?”太陰平靜且淡漠的反問。


  “太陰,你通曉命理,怎會不知我所言何意?”神明問道。


  太陰撚著酒杯:“我通曉命理,便知世間變化自有其規律,任其發展便罷,又何必幹擾呢?”


  神明靜了靜。太陰自然知曉他所說的是什麽意思,既然因果有所毀斷,那麽命氣必然也會生亂,他能夠感受到,太陰又怎麽會感受不到呢?隻是不認同而已,可他仍有所期待。


  期待他在此方世界醒來之後,相伴多年,唯一深交的舊友或許有可能理解他的想法,哪怕是作為天生既神明、不染塵埃不入輪回的神明。


  他們終究沒能達成一致。


  太陰勸道:“你我生而神聖,凡世滄海桑田,自有其運轉。你已投入太過了。”


  生而神聖,憑什麽呢?


  神明的心緒驟然起了波動,目露愴然。隻是一個瞬間,他就重新平複了心緒,將因心緒而波動的氣機掩了下去。


  但他既然沾染了因果,自然也就生出了命氣。那是太陰的領域。


  太陰何其敏銳,目中神光乍現,倒映出神明身周些許混亂的命氣,霎時麵色一變,伸手便捉住了他的手腕,拂開袖子,露出被遮掩著的手指,也露出了手指上密密麻麻糾纏的因果線。


  太陰倒吸了一口氣:“你做了什麽?”


  神明不答。天神生而神聖,不沾因果、不染命氣,除非他們主動去沾染。


  太陰原本平靜而淡漠的麵孔終於起了波瀾,驚怒道:“你瘋了麽?身沾因果,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日,你會被這些因果拖入輪回!”


  “隻要能夠建立地府鎮壓因果,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世間因果毀斷,遲早會生亂。”神明收回手道。


  “世間生亂與你何幹?”太陰勸道,“若是入了輪回,便有了生死,你明明已經超脫其中,為何又要冒此風險?因果不是你的職責,你以為你現在做的這些有什麽價值嗎?輪回眾生貪嗔深重,癡心冥頑,若有能夠脫出輪回的人,自會修行到這一步。”


  神明卻早已經有了決斷,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太陰:“我知曉你是因為關心我方才有此勸慰,但我已經決定了。”


  因果毀斷命氣混亂,善惡沒有了獎懲,修行便失去了指引,眾生迷茫。


  太陰百般勸說,神明卻始終未有動搖,終於怒道:“你究竟怎麽想的?!”


  神明沉默半晌,終於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世間的靈,憑什麽有的生而神聖,有的卻要在輪回之中沉淪呢?”


  “天心通達,所以神明,因神明故,不入輪回!眾生若能夠神明,便也可不入輪回,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困頓?”太陰問道。


  神明卻搖頭不語。


  “冥頑愚癡!”太陰終於怒極而斥,將命理之法凝聚做一枚陰鱗丟給他,甩袖而走。


  神明接住陰鱗,遙遙道謝。沾染因果必然會生出命氣,有了太陰的命理之法,他便可以更好地處理那些糾纏於自身的因果。


  解決因果毀斷的問題還不知道要多久,他雖然有了建立地府鎮壓因果的想法,但具體該如何做還沒有確定。這個世界沒有天庭與地府,也沒有“舉頭三尺”的神明,一切都還需要摸索,而在此事完成之前,他是不能墮入輪回的。


  神明垂眸看向了自己的指尖。


  世間眾生無不被因果糾纏,因果線細密如網,將眾生包裹如繭。他也隻是憑借著獨有的因果手段,才能夠將這些因果線凝聚在指尖,使它們不至於將自己徹底困縛。


  作為執掌因果的神明,他自然擁有強行將這些因果斬斷的手段,但……


  他遙遙看向被籠罩在大霧之中的眾生,輪回眾生並非聖賢,信義仁善與卑鄙齷齪同行,他很清楚這一點,可他仍然如此決定了。


  他不欲斷因果,又不能被之牽扯,這些因果線,必然要牽連在他的身上。


  神明折下自己的指骨,這根為凡世眾生而舍的指化作了一支瑩白的筆,筆毫烏黑夾白,那是與無數眾生相連的因果線。


  陽和之氣在神明的傷口處湧動,重新生出了一根指,然而終究有什麽不一樣了。


  神明持著骨筆,目光如日光垂落世間。


  在這個因果毀斷眾生迷茫的世界,始終有一位神明看顧著他們,哪怕他們並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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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神,引出萬物者也。——《說文解字》


  帝流漿:“庚申夜月華,其中有帝流漿,其形如無數橄欖,萬道金絲,纍纍貫串,垂下人間,草木受其精氣,即能成妖。”——《續新齊諧·帝流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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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大家,零點前沒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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