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說書先生目色蒼茫,似映大江,待台下喧鬧過去之後,緩緩道:

  “神君以淮水相送,餘簡順江而下,一路憑波溯遊,出了盧國邊境。餘簡繞了點路,從淮水下遊返回隋國家鄉。此後,年年春日,前往淮水之畔與孟懷相見。後來……”


  後來,故事若是停在這裏,便是人們所期待的完滿結局。


  可世界運轉不休,時間永不停留,便如淮水之江,千萬年來,奔湧浩蕩。


  淮水神君給了當時的盧國國主一句評判,這句判詞被有心人傳播到各國,從此,天下皆知,盧國國主之言,一文不值。


  盧國國主惱恨不已,下令盧國之民不得祭拜淮水神君。


  淮水有三分之一的流域處在盧國境內,孟懷卻全然不在意,甚至連一個冷眼都不屑於留給盧國國主。


  餘簡為他擔憂,孟懷卻哂笑道:“我是淮水之神,並非那些依靠生靈心念信仰來修行的神明。凡人香火,於我不過江上漂萍。”


  “凡人興衰,我自奔流。盧國國主不過是統禦了一方自己的同類,便狂妄到自認為可以掌控天地自然了嗎?你且觀他,如何將強盛的盧國一點一點引向衰亡。”


  後來,盧國果然衰弱,隋國卻逐漸強盛,發兵入盧,攻取臨近淮水的庸城。


  盧國雖然衰敗,卻尤有舊日積累。庸城久攻不下,隋將羅參苦思之後,想出了一條計策。


  他一麵率軍圍城,另一麵悄悄使人前往庸城上方的淮水,秘密築壩修渠,攔高江水,隻待功成之時,鑿開與淮水相連的渠道,引水破庸城。


  淮水神君懶眼瞧著一切。


  神庭自有法度,神明不可輕改凡人已定的命數。如他這般天地山川江河正神,職責便是梳理天地,使轄域內不得生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要求。


  凡人的信仰祈求,他領受不領受、回應不回應,自可隨性。


  庸城臨近淮水,也算是淮水神君的轄域範圍,孟懷不樂與凡人打交道,他是天生龍君,歲月不可以年記載。壽數不過百年的凡人,在淮水神君眼中,與朝生暮死的浮遊也無甚分別。


  但凡人雖弱,卻生具靈慧,命運有定。這庸城中的四萬居民,尚未到絕命的時候。


  孟懷懶得幫盧國守城,便沒有幹預隋將羅參的行為,隻是在事情已定之後,提前三日給庸城中的居民托了夢,令他們快快遷出,便不再管了。


  然而,當時駐守庸城的盧將是盧國國主的親信,認定這不過是淮水神君擾亂人心的把戲而已。為定軍心,還使人把手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


  三日之後,大水淹城。


  說書先生半閉了眼睛,胸中長長吐出一口氣。


  台下聽客被這急轉直下的情節驚得呐呐無言,良久之後,有人問道:“……那四萬人?”


  “盡數淹於水中。”說書先生道。


  台下嘩然。


  “怪不得他被罰囚於井中!”


  “四萬人呐!那可是四萬人!”


  “可並非淮水神君水淹的他們,是隋將羅參出的主意下的命令。”


  “淮水神君還提前托夢提醒了的,也怪那個盧國將領!”


  “但淮水神君明明能夠使那些人活下來的!”


  “可是神明不是不應該幹涉人間太多嗎?今天淮水神君能夠幫盧國守城,明天別的神明就會幫某個國攻打別的國。”


  “但……”


  台下爭執不休,台上一聲醒木。


  所有聽客都靜了下來,看向台上的說書先生。


  “四萬人枉死水中,庸城命氣混亂。淮水神君以無為瀆職判罪。”


  “淮水神君本該被判囚禁,以庸城中所有枉死者未盡的陽壽為數,刑期一百二十萬年。”


  “但因此事並非由淮水神君而起,乃凡人自造殺孽,且有神君提前托夢預警之故,刑期消減。又以神君舊日功德盡數相抵,終判三萬年。”


  “次年春,餘簡奔波至淮水江邊,呼喚良久,無人回應。”


  “餘簡跌坐江畔,愴然淚下,哀呼不已。”


  “餘簡為隋臣,四年前,見軍中有一小將羅參熟知兵法,天賦秉異,故而向隋王舉薦。”


  台下寂靜無聲,台上戚然長歎: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口井,慘然——傷我心。”


  說書人拂袖而走,大步踏出了茶樓。


  ……


  漓池神識微動,看向茶樓外的某個方向。


  丁芹……唔,也無甚大礙。


  漓池將茶錢留在桌麵,亦跟隨說書人離開了茶樓。


  另一邊,丁芹跟著鯉泉村中的人,早已經到了水固鎮中。


  丁芹在請鄭稻為自己大致介紹過情況並指了路後,就與他分開了。鯉泉村中的人平均一個月才來鎮中一次,丁芹不想耽擱人家太久。


  她按照鄭稻的指引,一路來到了雲家藥鋪中。


  掌櫃是個胡子花白的老爺子,並不欺她年少,耐心地一樣一樣翻看她的藥材成色,一邊記一邊跟她念叨:

  “你這些藥材的年頭都不錯,日後如果再采到了,可以全送到我這,我們家都收。你們家大人呢?怎麽就你一個人過來了?這些藥都不好找吧?怕是要進到深山裏頭。那不安全,記得小心點兒,命比較重要……”


  他也不用人回答,就自己在那絮絮叨叨,很是和藹可親。


  丁芹放鬆地坐在小凳子上,一麵嗯嗯應著掌櫃,一麵抬頭瞧著藥鋪裏供奉的神像。


  那是個提著籃子的女子,形容秀美嘴角含笑,籃子裏裝著各種藥草。


  丁芹從神像上感覺到了妖氣,不如鯉泉村上空的移山大王,但已經有向神氣轉化的趨勢了。


  正琢磨著,忽然聽到有一女聲對她道:“這是我們家的藥神娘娘。”


  丁芹抬頭,一個明目皓齒笑意盈盈的少女正站在她麵前,看起來大約十七八的樣子。


  “雲苓小姐,”老掌櫃慈祥道,“怎麽來這兒啦?”


  “家裏悶得無聊,我就出來轉轉。”雲苓背著手答道,她轉著眼睛看向丁芹,目光靈動,“我叫雲苓,茯苓的苓,你叫什麽呀?”


  “我叫丁芹,水芹的芹。”丁芹好奇地看著她,在雲苓身上,隱約纏繞著些許與藥神娘娘神像上相同的妖氣。她也是受到神明喜愛並被庇護的嗎?


  “這是你家的藥鋪嗎?”丁芹又問道。


  “對呀,”雲苓道,“我以前沒有見過你,你是第一次來嗎?”


  丁芹點了點頭:“我是第一次來水固鎮。”


  雲苓轉了轉眼睛,熱情道:“那我帶你出去轉轉吧!”


  老掌櫃慢悠悠地插言道:“雲苓小姐,你出去玩,老爺知道嗎?”


  “哎呀,丁芹妹妹第一次來,我帶她出去轉轉啦,不會太久的。”雲苓說著,就拉著丁芹跑了出去。


  她帶著丁芹在不遠處的街道上停下:“抱歉呀,也沒問你就把你拽出來了。爹爹最近總管著我,我都好久沒出來玩了。”


  “沒關係。”丁芹道。


  “我帶你逛逛吧。”雲苓道,“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丁芹搖了搖頭。


  雲苓想了想:“那我先帶你去看水固井吧!那井會自己長鳴,最近格外頻繁,我們現在去,說不定還能聽到。”


  “自己長鳴?”


  “是呀,大家都是那是井底的龍在長吟。”雲苓說道,“我小的時候,大概幾年才有一次,我一直沒親耳聽到過,所以一直以為是大人們在騙我呢。”


  “也就前兩年,我才第一次聽到。我聽到前,原還想著,會不會是地下暗河中有風鼓動。但親耳聽到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她們邊走邊說,沒過多久就到了。


  水固井位於鎮中偏西的地方,隱在一小片竹林中。沿小徑走入,竹林中央是一座小小的廣場,周圍鋪著青石板,水井就位於廣場中央,井口被修築成八卦圖。


  因為最近井中異動連連的緣故,人們已經不來這裏打水了,小廣場中很是空蕩,隻有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丁芹緊緊盯著中央的八卦井,她看到有淡白的水汽從井口蒸騰而起,盤桓如遊龍,探爪伸頸,其勢昂揚欲撲,如洋洋大江。


  丁芹好像看到了一條浩蕩奔湧的大江,自皚皚雪山上起,逶迤於大地之上,繞山過峽、垂崖跌宕,一路奔流,浩然入海。


  井口上的遊龍巍巍昂首,它本該開闊自由的行於大地之上,卻怎麽都脫不出井口八卦的範圍。


  “哎呀,現在不趕巧。”雲苓惋惜道,“要不我們打水上來你嚐嚐?這井水清甜清甜的!”


  “不必啦。”丁芹恍然而醒,“我已經看過了。”


  雲苓渾然不知,點頭道:“也好,這井不長鳴,也就沒什麽看頭了。我帶你逛別的地方吧。”


  她們轉身出了竹林,路上與一前一後兩位男子擦身而過。


  前者是位清臒蓄須的中年男子,懷抱一把琴,步態雅靜,後者是位眼眸明淨的士子,長袖扶風,行舉自然。


  丁芹在與後者擦身而過時,忽若有所感,不禁回首看去。


  隻見那士子回首瞧她,嘴角含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丁芹隻覺額頭神印一燙,下意識抬手按住。


  林內古井中,忽而傳出一聲悠然長鳴。


  ……


  “客人跟了我一路,不知有什麽事?”說書人在井前停下,回身相望。


  漓池一笑:“先生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淮水神君被囚,結局已經落下,客人還想要聽什麽呢?”說書人道。


  漓池搖頭:“先生初講時,問台下聽客,最近井中呼嘯聲愈發頻繁,可知原因?如今疑問尚未解答,故事怎麽能算結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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