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說書人相貌清臒,蓄著一把短須,身材頎長瘦拔,說起書來不疾不徐,韻律悠揚:
“這件事,還要從兩千四百年前說起……”
兩千四百年前,殷天子尚未一統諸國。各國互相攻伐吞並,連年戰亂。
當時,梁、隋二國交戰,隋軍戰敗,國中許多士人被俘,餘簡亦在其中。
餘簡為隋國士人,因善琴而聞名於天下。梁國將餘簡獻給了當時最強大的盧國。
在前往盧國途中,經過淮水時,餘簡因心中苦悶,在江邊奏琴。
大江浩浩湯湯,琴聲錚然而下,一曲終了,餘簡長歎,正欲轉身離去時,忽見旁邊有人靜立聽琴良久。
來人自稱孟懷,可以理解餘簡的琴音,兩人於江邊長談,互相引為知己。
餘簡的琴音先喜而後悲,有離別不舍之意。孟懷問其緣由,餘簡說了自己的處境,明日即將重新啟程,雖結識知己,卻馬上就要分離,因此琴生悲音。
孟懷卻道不必憂愁,願送餘簡一程,請他明日路上停歇之時,再來淮水之畔相見。
第二日,梁國使臣攜餘簡又行了五十裏,日暮停歇之時,餘簡來到淮水之畔,果然又見到了孟懷,兩人相談甚歡。
此後幾日,或在江畔、或在亭樓,孟懷每日前來與餘簡相見,此間之樂,使餘簡幾乎忘了自己是被梁國押送往盧國的。
數日之後,孟懷在分別之時,忽然長歎,言說此日便是分別之時。
餘簡問詢。
孟懷便答,自己是淮水之神,因受餘簡琴音吸引,故而現身相見。但餘簡前路將離淮水越來越遠,兩人已是到了分別之時了。
孟懷又道,餘簡現在已注定要前往盧國一行,他雖有心幫助好友脫離苦楚,但命數不可輕改,他也是無力。但在三年後,餘簡有機會離開盧國回到家鄉。孟懷告訴他萬萬要抓住機會,若是錯過三年後,此生便再也沒有重回家鄉的機會了。
書說道這裏,忽然醒木一響,原是說書先生要中場休息了。卡在兩人分別這裏,卻是好不抓人。
這個相貌清臒的說書先生倒也特別,他休息時就坐在台上,倒著一壺茶慢慢喝著,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討賞。
有人給他點了茶水點心,他也就拱手一謝,撚著慢慢吃了。
茶樓裏的其他人被他的故事勾得心癢,書說到這裏,大家也能猜出,這淮水之神便是如今被困在水固鎮中的蛟龍。
水固鎮往南處有一條九曲河,便是淮水的分支。淮水之神落在這裏,似乎也有那麽點說得通。隻是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麽,使得一江大神落得如此地步?
休息時間,茶樓裏有其他客人耐不住寂寞,也一個個講起了關於遇神的故事,茶樓一時熱鬧起來。
這裏麵既有聽說的,也有自稱是親身經曆的,真假不知,不過,在這個妖鬼橫行神明現世的世界,凡人偶遇神跡仙蹤,也是有的。但遇到的究竟是神仙還是妖鬼,就未可知了。
漓池正閑散聽著,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前一陣子,我也在山裏遇到神仙了,真神仙!”
漓池垂頭看去。
隻見幾個人圍坐一桌,其他人哄鬧道:“那就給我們好好說說唄!不過有言在先,鄭錢,事情真假找你同村的人一問便知,你要是騙我們……這一桌可就都歸你請了!”
鄭錢拍著胸脯保證道:“你們盡管去問!這事兒就是在我們上個月來鎮裏之後發生的!”
“好!”其他人熱鬧道,“快講快講!若是確有其事,你這頓我們請了!”
茶樓裏的其他人也被這一桌的熱鬧吸引了注意力,一個個放低了聲音豎起耳朵聽。
“大半個月前,我們村裏丟了個小孩兒,”鄭錢先壓著嗓子說,“滿村子裏找不著。”
“雖說都知道凶多吉少,但那孩子才五歲,大家心裏都不落忍,於是就組織起來去找。我是分派著上山的那一批。”
“你們在山上遇見抓走小孩兒的妖怪了?”有人忍不住插嘴問道。
鄭錢瞪了他一眼:“什麽呀!妖怪那是後來的事兒,我們遇到的是神仙!”
漓池收回目光,他記得鄭錢。那日尋找銅豆的時候,鄭錢便是遇到的三個村民中跑腿的那個。
他握著茶杯,把注意力轉向木台上的說書先生。
中場休息的時候,聽客們的注意力都被別的故事吸引,便會打斷他之前醞釀的氣氛。可這說書先生卻渾不在意,隻半垂著眼慢慢飲茶。
他似乎並不在乎這一場說下來的收益如何。茶樓裏的熟客們也在小聲討論,這說書先生似乎是個新來的,此前並未見過。
漓池沒有掩飾自己的目光,說書先生有所覺察,抬頭看向漓池,笑著點一點頭。
漓池勾了勾嘴角。
這說書先生身上的氣息有異,似乎,也並不是個凡人……
樓下的鄭錢還在手舞足蹈地對其他人講故事:“……神仙一拂袖,我就飛了起來,眨眼間便被風雲托到了山腳下!你們絕對想象不到那感覺,後來我扯著小孩她娘往山上回的時候,跑得比鳥兒飛起來還快,像有風托著我似的!眼前的樹啊石頭啊,都不用我自己躲,那風就帶著我繞了過去……”
醒木一拍,茶客驚醒,牆角水鍾已落盡,中場休息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圍聚的茶客們意猶未盡地回到自己座位,尤記提醒鄭錢過後記得將故事講完。
說書先生也不急,幾句下來,便又把聽客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餘簡孟懷二人分別,孟懷需得回淮水做他的淮水神君鎮守大江,餘簡則入了盧國王宮輾轉難眠。
異國他鄉的日子雖然難熬,但餘簡將孟懷最後的叮囑時時牢記,心中存有希望。三年後,他果然遇到了機會,求得盧國國主允諾放他回鄉。
餘簡收拾好行囊,背著琴一路往隋國走去。他刻意繞了一繞,來到淮水邊,準備見三年前的友人孟懷。
來到淮水邊時,孟懷已在江畔備下酒席,賀他重得自由。
兩人歡喜宴飲中,餘簡撥琴作樂,氣氛正好時,孟懷卻突然麵露怒色,道:“盧國國主,不守信諾之徒也!”
餘簡忙問怎麽回事,原來,盧國國主在放了他之後,卻又後悔,正派人來,意圖將他在離開盧國境內前追回,如今負責追他的人已經臨近淮水。
餘簡心中憂慮,他記得孟懷說過,若錯過此次,他此生便再無重回家鄉的機會了。
“勿要煩惱。”孟懷看著追兵方向麵露冷色,“且入淮水,他們尋不到你。”
孟懷撥開淮水,將餘簡藏匿於大江之中。
等到盧國國主派來的騎士追到江邊時,就隻見到孟懷一人獨坐江邊宴飲。
騎士像他追問餘簡的去向,孟懷隻說不知,但這群追來的人當中,卻有一個修行之人。
他似乎看出了孟懷的不凡,又有些其他手段,認定是孟懷將餘簡藏了起來,於是對孟懷迫問不已。
這人雖使盡百般手段,卻無法從淮水神君這裏占得便宜,最終也未能得到餘簡去向。
此人本該就此離去,卻心生不甘,於是在離開前放話道:“就算你能將他藏起來一時又如何呢?國主已經下令,大盧邊境處處有人把守,不會有人放他離境。假使他有幸逃了出去,大盧強盛,為國主所用的修士亦不可勝數,他國難道敢為一個小小樂師得罪我大盧嗎?”
他口中說得是“他國”,目光卻一直盯著孟懷,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孟懷冷笑一聲:“盧國國主之言,竟一文不值嗎?修行卻為名利奴,枉做長生路上客!”
說罷,躍入淮水之中消失不見。
岸上人如夢初醒,這才知曉,方才原來是淮水神君當麵。
台下人聽得一片叫好,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也是盧國之人。
不過嘛,兩千四百年前的事兒呢,那時候水固鎮還不是盧國的地盤,現在雖有五大諸侯國之分,但不都是殷天子的子民嘛!
說書先生卻未有喜色。
有淮水神君相護,餘簡自不會再被盧國國主抓回去。
可這個故事的結果大家都是知道的,淮水神君最終被困於水固井中,兩千四百年不得出。
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