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母子連心
旁人只看見他成年後的風光,又有誰知道,他年幼時過的是怎樣落魄、寒磣的日子?母親僅是一個小小的姬妾,且並不得寵,卻在梁王醉酒後,得享一夜歡愉,因此意外地有了他,那時的皇子府里,一正妃,兩側妃,小妾近六人,通房更有十餘人之多,可能懷上子嗣的,除正妃,便只有
他的娘親。
府里的女人們明著道喜祝賀,暗地裡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害死他,是他命大平安出世,可他一歲時,娘親就死在了后宅的爭寵里,被人捉姦在床,亂棍打死。
他親眼看著娘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看著他的父皇擁著美人,穩坐在堂屋裡,屋內一室曖昧,屋外滿院血腥。
那一幕深深刻入了他的靈魂,至今難忘。「所有人都說我是孽種,無人願意同我嬉戲玩鬧,就連府里的下人都會趁無人時,肆意打罵我,」他說得輕描淡寫,甚至臉上還掛著笑,「我原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咳咳,偏偏這時候,皇嬸她回到了皇都
,她是第一個見到我被人欺辱,會站出來替我鳴不平的人。」
也是那時,他才知道,這世上原來有這麼溫柔的女子。
夜鸞煌深幽的瞳眸微微一斜,看向鳳綰衣,而她亦靜靜回望著他,唇瓣彎彎,笑若新月。
霎時間,纏繞在他心頭的煩亂思緒,奇異地消失一空,只剩下滿滿的安心。
「救下皇嬸以後,我本想說服父皇,求他請御醫為皇嬸治病,可是,我偷偷回到府里時,卻無意間聽到書房中傳出的動靜。」萬華堯忽然直起身來,容顏猙獰的說:「他命令下人進宮去請御醫上府,在下人離開后,他像是發了瘋一樣將房內的東西摔到地上,嘴裡不停辱罵著皇嬸,說她該死,說是她害得自己這般痛苦,還說,一定
要找到她,將她挫骨揚灰,讓她到了地府,也見不著皇叔。」
「他設計害死逍遙王,又慘遭王妃暗算,自食其果,自然會把這筆帳算到他們夫婦頭上。」鳳綰衣極其冷靜的說道,心底卻對梁王的所作所為十分不齒。
逍遙王從無害他之心,更不是他的敵人,只因猜疑和算計,便手刃至親,他簡直豬狗不如!
「你聽到真相,再不敢泄露逍遙王妃的下落,就偷偷把她藏到了寒譚底,對嗎?」
萬華堯搖了搖頭。
她猜錯了?
鳳綰衣略感意外。「我當年毫無建樹,麾下更無勢力,如何能瞞天過海,從皇都消失?我把皇嬸藏在獵戶家中,足足有兩年,這兩年間,父皇一直派人前往苗疆,秘密尋找化解火蠱的辦法,也不知是誰人泄露了消息,被他知曉火蠱唯有水玉方能鎮壓,他便打著為皇叔和皇嬸合葬的名義,廣尋皇嬸的下落,我擔心這樣找下去,他遲早會找到皇嬸,就主動請纓,假借尋人之名,離開了皇宮,藉此,將皇嬸藏進了寒譚內的洞穴里
,直到今時今日,才讓她重見天日。」
真相竟是這樣。
鳳綰衣暗暗嘆了口氣,望向萬華堯的眼神多了一絲欽佩。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個中的危險與困難,不難猜到。
天底下負心薄倖之人多如牛毛,重情重義者卻是極少,僅憑此,他值得人敬重。
「北王爺。」萬華堯溫柔的掖了掖被角,然後起身,朝著夜鸞煌深深作揖。
袖袍輕揮,一股強勁的真氣托住了他彎下的膝蓋。
「無功不受祿,本王受不起這等大禮。」「我只希望皇嬸醒后,王爺能同她多說幾句話,也許王爺不知,皇嬸初醒之際,是存了求死的念頭的。」萬華堯苦笑道,「皇嬸和皇叔鶼鰈情深,得知皇叔身死,她生念已斷,若再無一點挂念,我怕她會做出
些傻事。」
夜鸞煌面帶幾分猶豫。「王爺一時無法接受真相,我能理解,我不敢奢望你將她視作娘親對待,只望王爺能大發善心,給她一條活路,若有王爺在,她必不會再鑽牛角尖,生出去見皇叔的念頭,拜託你了。」萬華堯彎下身,鄭重
地鞠了一躬。
當年他能為她孤身跳下寒譚,如今,他亦能為她放下尊嚴。
「我們會儘力而為的。」鳳綰衣搶先一步應下。
「多謝姑娘。」萬華堯感激地笑了笑,「咳咳,兩位來的急,還沒吃過飯吧?我這就命人做些膳食送來。」
他找了個理由,離開卧房。
比起醒來時見到自個兒,皇嬸她更想見到兒子才是。
萬華堯深深望了眼合上的房門,懷揣著複雜的心情揚長而去。
屋中,一派沉寂。
鳳綰衣輕嘆口氣,拾起夜鸞煌的右臂,將手指輕輕掰開。
「真當你是鐵做的?」
掌心上,被指甲劃破的傷口清晰可見。
「既然在乎,你又何必逞強?」
即便沒有養育之恩,但母子連心,聽過逍遙王夫婦的故事,他怎可能如面上這般無動於衷?
「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夜鸞煌黯然開口,「在我心裡,我的母妃只有一人。」
可偏生又冒出了一個生身親母,對她,他著實有些無措。
「這些我都明白。」鳳綰衣取出方絹,替他包紮好傷口,而後,挽住他的臂膀,傾身靠了上去,「就像二皇子說的,你莫要當她是母親,權當一個可憐人便是了。」
要他輕易接受逍遙王妃,難如登天。
一個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不曾留下過半點痕迹的女子,他如何親近得起來?
「我想,逍遙王妃她是能體諒你的。」
「怎的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夜鸞煌顧左右而言他,強笑道。
鳳綰衣眸色微黯,她可不就是過來人么?
「我說錯話了?」
他小心翼翼的問道,唯恐說錯哪個字,惹她不快。
「你是梁國的攝政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真的說錯了什麼,誰敢與你計較?」鳳綰衣笑眯眯地打趣道,面上的異色一掃而空。
若非夜鸞煌太了解她,甚至會誤以為那是他的錯覺。
「就曉得戲弄我。」他不再多問,從善如流地轉開話題,大手不安分地掐了掐她柔嫩的小臉。
「小女子怎敢啊?」鳳綰衣一臉無辜,眸中閃爍著零碎的笑意。
「天底下有你不敢做的事兒?」夜鸞煌挑眉反問,臉上寫著『不信』二字。
「你真拿我當膽大包天的人么?我不敢做的,多了去了。」
她嬌嗔的樣子,吹散了籠罩在他心窩裡的陰霾。
緊鎖的眉頭緩緩鬆開,手臂一伸,把人攬入了懷中。
「鬆手!」
屋子裡尚有人在呢。
鳳綰衣面頰泛起兩團嬌羞的紅暈,低聲輕喝道。
「就一會兒。」
略帶疲憊的語調在耳畔響起。
她掙扎的動作隨之一頓,乖乖地靠在他的胸脯上。
「如果不想見她,我們就回宮去吧。」
圈在腰間的大手微微緊了緊。
沉默片刻,一聲喑啞的嘆息合著溫熱的鼻息,濺灑在鳳綰衣的耳廓上。
「罷了,本王向來不喜逃避。」
「想通了?」鳳綰衣驚喜地轉過頭去。
夜鸞煌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神色比起方才,少了幾分糾結,多了幾分明朗。
「唔」,一聲嚶嚀的碎響忽地從帳幔後傳出。
鳳綰衣趕忙退離他的懷抱,理了理衣衫,優雅站在旁側。
「摯兒!」
施蓮驚呼道,單薄的身子蹭地坐直。
「過去啊。」鳳綰衣輕輕催促一句,見他不動,索性拽住他的手,把人往床沿拖。
夜鸞煌若真不想動,僅憑她這點力氣,哪能撼動?
帳幔再度挑開,施蓮呆愣愣地望著幾步開外的年輕男子,喉嚨像是堵了一塊石頭,幾次張口,竟都沒能發出聲音。
見他們倆相顧無言,鳳綰衣略顯無奈。
總不能繼續沉默下去吧?
「夫人,」她柔聲喚道,「王爺他素來沉默寡言,極少接觸生人,有何怠慢之處,請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施蓮這才回神,眼眶泛紅的說:「和他爹一點兒也不像。」
那人平易近人,是翩翩君子,最喜結交江湖人士,有他在場的地方,旁人誰也別想佔了他的風頭。
「你走過來些,」她拍了拍床沿的木板,「坐這兒,讓娘好好看看你。」
夜鸞煌躊躇數秒,在她近乎渴望的目光下,終是邁開了步伐,側身斜坐在床邊。
「真像啊。」施蓮神情恍惚地呢喃著,微微發抖的指尖,沿著他的輪廓撫下,「你爹的眉比你的濃一點兒,鼻樑要高些,在這兒,」指尖停在了左邊嘴角處,「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夜鸞煌仍緘默不語,似一尊雕塑挺身坐在原位上,由著她為所欲為。
「這些年,你在哪兒啊?」施蓮從回憶中蘇醒,疼惜的問道,「在外邊過得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你?」
鳳綰衣眼前驀地閃過娘親的身影,心尖一酸,慌忙垂下眼瞼,不願被人看到她難過的樣子。
「……我過得很好。」夜鸞煌答得很是簡潔,眸中掠過幾分笨拙、無措之色。
在他的記憶里,除卻仙逝的蘭妃,再無哪個長輩會同他這樣說話。
「是嗎?」施蓮不信,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你一定糟了很多罪,是娘不好,娘沒能耐,救不了你爹,也救不了你,害你離開娘這麼多年。」
她錯過了太多,在兒子學說話時,學走路時,未能陪伴在他左右;
在他成年禮上,未曾親手替他束一回發;
他幾時高興,幾時難過,她皆一無所知。
施蓮越想心裡越發難受,心就跟被人插了刀子狠狠攪合似的,疼得要命。
「是娘對不起你。」
她哽咽道,撲入夜鸞煌的懷中。
滾燙的淚水浸濕衣衫,如沸騰的油水,炸得夜鸞煌的心口跟著揪痛起來。
他遲疑地抬起手臂,卻又在半空停了下來,不知該落,還是該放下。見此,鳳綰衣悄無聲息地扯了下他的衣擺,紅唇微動,輕聲細語的說:「隨心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