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踏青
茂松山原是許櫻上一輩子最低谷的見證,是以知道五月初六老太太要帶姑娘、奶奶們一起出門踏青,她都沒有一絲一毫的高興。
她坐在馬車裡,頭倚著車窗,看著藍布的車窗帘隨著風抖動,馬車晃晃悠悠前行,慢慢陷入了回憶。許家村背靠茂松山,西臨白練河,她逃離許家,不能走大路,走的就是往茂松山上去的山路,那一天她扮做小丫鬟,臉用薑汁抹黃了,身上穿著從晾衣繩上偷的丫鬟衣裳,腳上穿著黑布面千層底鞋,身上只有一些不值錢的首飾,偏偏那天下了雨,往山上走的山路崎嶇難行,她一步一滑幾次摔倒,狼狽不堪,她不知道連成珏會不會像是約定中一樣在半山腰的觀景亭等她,心中忐忑不安,前路茫然一片,眼
淚在眼睛里只打轉,卻連一滴都掉不下來。
茂松山--何等絕望的地方……連成珏後來再狠毒,在那個時候,對她都是好的,她還記得在半路上遇見迎上來的他的時候,她眼淚涌了出來,渾身的力氣像是使盡了一樣跌坐在地上。就因為這個,就算是後來她看透了連成珏這個人,想明白了他為什麼要不尊連俊青的命令去提親,而是拐帶她走;想明白了他為什麼把身為外室的她引見給連俊青和連成璧;想明白了他既然娶了高門之女
,為何還要對她寵愛有加;想明白了為什麼連俊青去世、連成璧辭官歸隱之後,為什麼連成珏翻臉無情。正因為想明白了這些她後來有能力報復連成珏的時候,卻選擇了手下留情,未曾傷及連成珏的根底,只是讓他元氣大傷卻不知道幕後的人是誰,連成珏畢竟救了她一命,在茂松山上,如果看不見連成珏,
她已經想好了,無非是三尺白綾了斷性命。
許櫻解開別住車窗帘的羊角扣,在車窗帘下面是一層薄紗,許櫻向外看,寬闊的山路上,幾個少年騎在馬上意氣風發……五月里暖暖的風夾雜著不知名的小花的香味傳到馬車裡,許櫻深吸了一口氣。
一切都過去了……!許櫻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平靜的面對連成珏,面對茂松山,許是因為這一世,她什麼都不缺乏吧……她現在有娘親,有能做主的祖父,有富有的義父,興旺得外祖家,上一世對她不好的那些人全都倒了霉,這
一世她許櫻與連成珏再無瓜葛,她再不用連成珏救她性命。許家老太太年輕時是個愛玩的,偏偏生在規矩比天大的董家,嫁到了世家望族許家,一顆愛玩的心被拘束得死死的,一直到老了無人管束了,她也沒什麼力氣玩了,像是這種端午時帶著一家子女眷出來踏
青的事,老太太自然是樂意做的,就算是幾個在許家過節的少年做了讓老太太不滿的事,也不影響老太太的心情。
許家的女眷們過得一向拘束,如今能出門鬆散鬆散,就算是只能跟在車邊走的大腳的婆子臉上都比平時多了十分的輕快,許昭峰帶著弟弟們騎著馬來回照應著,也是忙得不亦樂乎。
茂松山山腰原有一處極平坦開闊的所在,被連俊青買了下來建了書院,甚至連觀景亭都被書院的圍牆圍在了裡面,今日是複課的日子,往來的車馬不少,也有寒門子弟步行上山。
因怕衝撞了女眷,在往書院去的岔路上許家就和回書院的少年們分了手,只有連家兄弟因算半個主人的身份,做了陪客,引著他們往另一處風景極好的所在而去。連成珏和許昭峰說話的聲音順著風傳到了許櫻的馬車內,「這處風景極好的地方是我二叔無意之中找到的,過了半山腰往右行兩里地便到了,原是一處坡地,不知何堰塞出了一個湖,湖邊原沒有什麼花草,
我二叔帶著人隨意撒了一些種子,今年居然都開花了……這裡素日的清靜,也無什麼大的鳥獸。」
連成珏的口才是極好的,普通的湖,普通的草木被他說得跟人間仙境一般,其實這個地方既然有路能走馬車,又能荒僻到什麼程度,偏偏被他說成了世外桃源。
「這個連公子真會說,那湖叫鯉魚湖,再普通不過的地方……」麥穗說道。
許櫻笑了笑,「這地方八成是學子們極愛的所在,鯉魚湖……讀書上進可不是要魚躍龍門嗎?」馬車停了下來,換了肩攆沒走多遠就到了鯉魚湖,果然不像是人跡罕至的所在,石雕的桌椅等一應俱全,許昭文已經帶著人打了前站,草地上油布,油布上鋪了草墊,草墊上又鋪了棉布,棉布上又鋪了織
錦的墊子供女眷休息,路口已經被許家得人把得死死的,不讓閑雜人等靠近。
許家的人下了肩攆各找地方隨意走動了起來,連成珏和連成璧依舊在老太太身邊,連成璧一臉無聊地靠著樹,連成珏則是在老太太跟前說個不停,逗得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攏。
許櫻找了個地方坐下了,出來了……她卻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幸好有人知道該幹什麼。
許梅帶著幾個拿了風箏的丫鬟來找許櫻,「四妹妹,咱們去放風箏。」
許櫻瞧瞧興奮的姐妹們,點了點頭,「好。」就當陪小孩子玩了。風箏都是伶俐的小子、丫鬟放好了,交到姑娘們手上,麥穗最是機靈會玩,許櫻分到的是金魚風箏,麥穗也不用小子們幫忙,一個人沒一會兒就把風箏放得又快又高,交到許櫻手裡時更是一臉的得意,「姑
娘,你只需要拿著就是了。」
「哦。」許櫻抬頭看那風箏,在碧藍的天空上飄飄蕩蕩,金紅的綢布隨著風擺動,真似是無憂無慮一般,她望著風箏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放風箏就放風箏,何必像是老太太似的,老氣橫秋。」連成璧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身後。
「我就是個老太太。」許櫻抬著頭看著風箏。
「你若是老太太,我就是老頭了,人家都裝年輕,偏你愛裝小。」連成璧搖了搖頭。
忽然一陣風刮過,許櫻手裡的風箏被吹得亂飛,許櫻本來就不會放,風箏眼看著就要落下來了,連成璧一把奪過風箏,輕輕擺弄了幾下,風箏飛得更高了。
「你要這樣拿著。」連成璧把風箏塞到了她手裡,握住許櫻的右手教她握線。
許櫻一下子掙開了,「男女有別。」
「一個小毛丫頭,什麼男女有別啊,你有十歲了沒有?」連成璧笑道。
許櫻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麥穗!來幫我拿著風箏!」麥穗飛也似地跑了過來,看了連成璧一眼,連成璧的臉頰被風吹得有些泛紅,更顯得臉若桃花了,麥穗不由得紅了一下臉。
許櫻把風箏交給了麥穗,「你若是想教人放風箏,就教我的小丫鬟吧。」
「好啊!」連成璧也不覺得許櫻是在為難她,指點著麥穗怎麼把風箏放得更高。
麥穗本來以為自己夠會玩的了,遇上連成璧才知道什麼是會玩的行家,「你們這風箏不好,要去濰坊買巧手張的風箏才好玩。」
「只是玩一玩……」
「玩就好好玩,玩成個行家才叫玩,否則真別叫玩,叫糟踐。」
這個連成璧,十足的大少爺脾氣,小的時候竟比長大后還煩人,許櫻正煩得不行呢,許桔拿著風箏湊了過來。
「連十哥哥,你也教教我怎麼放風箏!我這風箏飛不穩!」
「你別過來,我過去教你!」連成璧大聲喊道,許桔愣了愣,又往前走了兩步,在天上的風箏走得可不止兩步,眨眼間許桔的蜻蜓風箏就跟許櫻的鯉魚風箏纏在了一起。
「哎呀!我的風箏!許櫻!你的風箏纏住了我的風箏!」
「明明是你亂跑!」連成璧看來真的是對玩上心,快走了兩步到了許桔跟前,劈手就奪過了風箏,「許櫻!你的丫鬟笨,你去幫著她!」
許櫻心想在放風箏這事兒上,她比麥穗要笨十倍,她心裡這樣腹誹著,可見連成璧如此認真的樣子,竟把天上飛的死物瞧著比地下的人還重要,也就當成是哄著他了,站到了麥穗跟前。
這個時候旁人都把風箏交給了下人們,瞧著連成璧怎麼把糾纏在一起的風箏解開,只聽他連番的下指示,麥穗手腳慢了還被他責罵,一連指揮著做了四、五個動作,纏在一處的風箏終於分開了。
「不會玩以後就別玩。」連成璧粗暴地把風箏線塞回到許桔手裡。
許桔本來對連成璧有好感,見連成璧找許櫻玩風箏卻吃了憋,這才有意拿風箏過來跟他一起玩,誰知竟被連成璧不留情面地斥責,眼圈立時就紅了。
許桔到底是許家的姑娘,連成璧這樣對待一個小姑娘實在過份,許櫻剛想說話,許榴已經過來了,攔在連成璧和許桔之間,「你幹什麼這麼凶?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哼!」連成璧一副懶得理人的樣子,抬頭看天。
「長得好看有什麼用,一張嘴臭得要死,咱們不理他。」許榴走了過來,牽著妹妹的手,「走,咱們到別處去玩,許櫻你來不來?!」
「來。」許櫻從麥穗手裡要過了風箏,「你這麼喜歡玩就自己玩吧。」說完就提起裙子,快步跑到許榴身邊,跟著許榴和許桔走了。
連成珏自是注意到了這邊發生的事,見許家的女孩子全走了,只留下連成璧一個人放風箏,這才走了過來,「許家的姑娘看著文靜,私底下竟跟咱們家的姑娘差不多。」
「差太多了。」連成璧說道,「人家畢竟都是官家小姐。」他說完一點一點的收起了風箏線。連家有錢不假,但始終沒辦法脫了商人這個大帽子,就算是連俊青考到了舉人,卻也是花錢請屬官寫了薦書這才成了事,做了舉人也只封蔭他一人,連家還是商家,到了他這裡,他母親是落沒的官家千金
,他似乎天然是讀書的秧子,全家的希望又都壓到了他的身上,加上他是嫡長孫,老太太的心尖子,更是全加都把他往天上捧。
他出了連家才知道,就算是世代務農人家的子弟,在讀書人眼裡都比他強些,更不用說在官家子弟眼裡了,若非他有一個進士出身的外公,手又松,那些人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連成璧的目光又放到了那個穿著一身素淡的小姑娘身上,她側著頭看著路邊的景緻,跟姐妹們走在一起卻像是離得很遠一般……
「許家的姑娘里,確實四姑娘是出挑的。」連成珏說道。
連成璧收好了風箏線,交到了隨身的書僮手裡,卻是話都懶得再跟連成珏說。許老太太看著孩子們玩,身邊有兒媳婦和孫子媳婦湊趣,就算是許櫻她們這邊跟連成璧有了小衝突都沒影響老太太的心情,連家是商賈,再有錢也落了下成,偏連家兄弟長得好,尤其是連成璧性子再不好
,別人瞧著他美貌都會起七八分的喜愛之意,連成珏則是一張甜嘴,說話行事周全得很,許家的姑娘們跟連成璧不好,倒讓老太太放了心。
「老太太,展七爺來找連山長敘舊,聽說老太太在這裡,特意帶著哥兒來給老太太請安。」下人來報。
「快!快快有請!」老太太笑道,「去把姑娘們都找來,就說展家表叔來了。」
許櫻一聽說是義父到了,也是高興得不行,連忙叫麥穗去看看許忠有沒有跟來,要是把許忠引薦給了展明德,她要做的北貨生意想要起步就容易了。
許榴原是在她後面,身邊的丫鬟拉住了她,跟她耳語了幾句,許榴點了點頭,見許櫻越過她走在前面了,趕緊快走了兩步追過去,「聽說七表叔這次是帶著展家弟弟一起來的。」
展明德的兒子小了許櫻兩歲,正是之前差點跟許櫻定婚的那個,「哦。」許櫻點了點頭,她對這件事是真沒放在心上,倒是許榴又是同情又是擔心地瞅著她,以為她的淡定是假裝的。
過了一會兒展明德到的時候,果然帶了個穿著杏色男童衣裳的男孩,男孩子生得虎頭虎腦的,頭上梳著抓髻,長得雖比別同齡的男童略高些,卻是十足的孩子樣,行禮鞠躬倒還規矩。
展明德給老太太請完安,許櫻施了福禮,「女兒給義父請安。」
「好孩子,又長高了些。」展明德笑道,說罷低頭對男童說,「致信,這是你姐姐。」展至信只知道自己的父親收了個義女,自己又多了個姐姐,並不知道眼前這個穿著淡色衣裳,長得挺好看的姐姐差點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展明德一讓他見過姐姐,立刻就笑了,露出兩個極深的酒渦,「姐姐
好。」
「弟弟好。」許櫻回了一禮。
老太太見此情景覺得許櫻真是大方,毫不因前情扭捏丟許家姑娘的臉,「你們是姐弟,比不得旁人,櫻丫頭,帶著你弟弟去吃粽子去吧,梅丫頭、榴丫頭、桔丫頭,你們也玩去吧。」
「弟弟,跟姐姐走吧。」許櫻笑道,展至信得了父親的准許,跟著許櫻往湖邊擺了許多吃食的長桌去了。
展明德瞧著這一雙小兒女,難免又有些感嘆,他們的婚事若是成了……「明德啊,他們是姐弟,一樣是緣份。」老太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