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利

  他們見過了面,老太太年老體乏叫兒孫們都散了,唐氏又板著臉帶著許楊氏和許櫻去見了許國定。


  許國定此時年方五旬,鬍子有一半還是黑的,瞧見兒媳婦和孫女也沒有太多的話說,只是囑咐唐氏:「老二家的寡婦失業的,不要薄待了她們母女。」


  「那是自然。」唐氏嘴上答得利索,心裡卻跟吃了只蒼蠅似的難受,她這一輩子,自打嫁進許家,就跟許國定心尖似的青梅竹馬的通房萱草斗,結果是節節敗退,竟連庶長子都讓萱草生出來了,若不是萱草命薄死得早,她八成要委屈半輩子,那個野種許昭業更是她命里的魔星,也不見怎麼比旁人刻苦,讀書就是比別人強,好不容易許昭業死了,又留下媳婦、女兒給她添堵。


  許楊氏知道,自己再怎麼樣婆婆都不會喜歡自己,索性也就躲了,給許國定磕完了頭,就帶著許櫻回了自己的小院。


  頭一件事就是去了梔子住的東廂房找張嬤嬤說話,「嬤嬤也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說,梔子肚子里這塊肉,不知道壞了多少人的小算盤,如今咱們在旁人屋檐下過活,一紙一草都要旁人供應,嬤嬤可千萬要小心。」


  張嬤嬤點了點頭,「二奶奶,咱們院子里的小廚房……」


  「自是要立起來,雖說咱們在孝期要茹素,可也不能委屈了梔子肚子里的孩子,這通房懷孕自有定例,你自去領,他們若有剋扣……」


  「奴婢的嗓門卻是不小的。」張嬤嬤說道,有些事許楊氏這樣美人燈似的奶奶做不得,她這樣的婆子卻是做得的。


  「也不能全用硬的。」許楊氏塞給張嬤嬤幾塊碎銀子,「你拿這銀子換幾吊錢,若是不夠再找我支取。」


  「是。」張嬤嬤笑眯眯地接過了許楊氏給她的碎銀子,許楊氏的家底別人不知道,張嬤嬤實在是清楚得很,梔子啊是掉進福堆里了。


  許櫻瞧著張嬤嬤,她知道張嬤嬤刁滑,上一世到了許家村見勢不對就稱病告老的就是她,如今嘛--

  母親誘之以小利,又有梔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這兩重的保證,張嬤嬤不但不會走,相反會甘心情願效犬馬之勞。


  許櫻這一輩子不信情不信義,但她信利,這麼大的利,張嬤嬤這人,許櫻信了。


  許楊氏安置好了梔子,第二件事就是往各院送禮,雖說這些是扶靈回鄉,他們遠道而歸卻不能不送這房各院土儀,更不用說還上有長輩了。


  幾大箱子的東西就這麼送了出去,許楊氏又翻出了一根金條,交待給了百合交給他們從遼東帶回來的管事許忠,「快馬去府城找最好的金鋪,換成一對狀元及第的金裸子。」


  許櫻在旁邊看得糊塗,當年許楊氏一開始確實是有錢的,上門搜刮的人也多,更不用說這一房無子,私財沒兩年就被董氏搜刮空了,她這麼大手筆的花錢,許櫻兩世里還是頭一次看見,「娘……」


  「你六叔從遼東府千里迢迢把咱們接回山東,多大的情誼,你六嬸這回又是頭生子,禮再重些都是使得的。」


  原來許楊氏跟許櫻想得一樣,都是要攏絡住許六,她卻不能夠玩許櫻那套親情牌了,一個是寡嫂一個是小叔子,瓜田李下最怕被人傳閑話,走六奶奶那條路最穩妥了。


  許櫻點點頭,她現在才明白,不是母親上一世沒成算,而是上一世容不得她算,這一世母親處境要比上一世好多了,也就多了算的餘地。


  許楊氏又翻出一對虎頭鞋,拿在手裡比了比,「母親可是要把這鞋送給六叔家的小弟弟?」許櫻說道。


  許楊氏點了點頭,她正想著要拿什麼來藏金裸子,這大家族裡送禮都有一定成例,她要是一開始送許六爺家的頭生子禮重了,以後別人家生孩子她怎麼辦?

  雖說人人都知道許昭齡有從遼東接他們回遼東的情誼,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許櫻瞧那虎頭鞋做得精緻,母親這一路上都是跟她在一起的,哪有空做鞋,心裡明白這是母親早就預備下要給未來的弟弟穿的,誰知道一直就未再開懷,如今父親死了,這虎頭鞋是再用不上了。


  「娘手藝真好,我瞧爺爺的腳比我爹的腳還要大,不知道娘給沒給我爺爺做鞋。」許櫻笑道,她不是上一世的小女孩了,今天看祖父的臉色就知道為什麼祖母到最後都沒敢太明火持仗的對付母親,只一味的叫四嬸董氏出手,原來祖父對父親那是相當的寵愛重視,連帶著對她們孤兒寡母也不差,六叔是要討好的靠山,祖父更是啊,這個靠山可比年老體弱耳根子極軟的太祖母要強多了。


  許楊氏摸摸許櫻的頭,許櫻經過父親早喪這樣的打擊,竟然長大得這麼快,小小年紀心計竟如此的深,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許昭齡的媳婦梅氏是膠州梅家之女,要說膠州梅家很是出過幾代英傑的,論門弟只在許家之上,不在許家之下,如今三房嫡出的女兒頭胎生了個大胖小子,娘家的人自然是早早的就上了門,辦完了洗三禮,梅氏的嫂子萬氏在屋裡陪著小姑子說話,也有看這許家重不重視小姑子這一胎的意思。


  「我瞧你們許家各房看起來是一團和氣,背地裡心計倒都挺重。」萬氏是個極精明的婦人,瞧著送禮的幾個妯娌互不相讓的打著機鋒,也看明白了。


  「她們倒與我都好。」梅氏說道,她產後失血,整個人都沒什麼精神,瞧著自己的兒子好,也沒有力氣抱。


  「你是嫡子的媳婦,你婆婆疼你,妹夫跟你也恩愛,她們自然是都與你好。」兩人正說著,梅氏的丫鬟春娟捧著一雙虎頭鞋就進來了。


  「六奶奶,這鞋……」


  「這鞋怎麼了?」


  春娟也不說什麼,只是把鞋往梅氏跟前一放,手輕輕一掏,就掏出一個金裸子。


  「這是誰送的?」萬氏拿了一個金裸子在手裡掂量了一下,這一個金裸子足有五兩重,底下寫著狀元及第,這禮也忒重了,她又伸手一掏,原來另一隻鞋裡還有一個一樣大小的金裸子,這兩個金裸子足足的是十兩的金子。


  「是二奶奶。」春娟這麼一說,梅氏和萬氏就都明白了,這是八成是因為許二奶奶感念許昭齡一路上照顧之恩,想要藉機還情。


  「你悄悄的把六爺叫來。」這事梅氏不敢擅自作主,只好找許昭齡。


  萬氏又原樣把金裸子放回鞋裡了,「你們說的二奶奶就是死了的許二爺的遺孀?」


  「正是。」


  「當年她嫁進許家,也是一時的佳話,誰知道轉眼間就守了寡,也是個苦命人。」


  「可不是,二爺身後又只留下了一個閨女,她又是庶子媳婦守寡,手裡有金山都守不住,聽說有個二爺留下的通房有了孕,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能不能平安生下來。」梅氏也是大家子出身,又怎麼不懂這內宅的爭鬥。


  「唉,她這麼做也是為了在內宅找個能替她說句話的人。」萬氏也感嘆時事無常。


  兩個人正說著,許昭齡就進屋了,「娘子找我,可是孩子有什麼不好?」許昭齡經歷了妻子產子之險,已成了驚弓之鳥。


  「孩子沒事。」梅氏搖了搖頭,把金裸子的事跟許昭齡說了,「六爺,您看這事該怎麼辦?」


  許昭齡瞧見那金裸子也是一驚,坐在床邊嘆了口氣,「你這一胎生得險,有些事我沒跟你說,你跟孩子能有這一條命在,倒也多虧了櫻丫頭……」他把許櫻堅持要帶著吳嬸的事跟梅氏說了,「我本來就承二嫂的情,誰知道二嫂還送這麼重的禮來。」


  梅氏只知道自己這一胎生得險,沒想到這其中有這樣的曲折,更覺得金裸子燙手了,「這金子咱們不能收,二嫂寡婦失業的夠可憐的了。」


  「咱們不收倒要讓二嫂傷心了,你且收著吧,找機會把這禮還回去就是了。」許昭齡說道,過了洗三禮父親也好母親也好,甚至是老祖宗都要找他問清楚這一路上的事,他撿著對許楊氏有利的說也就是了。


  其實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麼事,許國定和唐氏早就找跟著許昭齡的人問過話了,心裡都有數,聽許昭齡講無非是想要核實一下,唐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盤算自然不能當著許國定的面說,但有一宗她是一定要問的:「那個通房懷的真是你二哥的孩子?」


  「我二哥是二月十九沒的,那孩子現在六個多月,應該是沒差的。」許昭齡說道。


  「未過了明路的通房,誰知道有沒有跟人勾搭成奸,這日子趕得也太巧了……」唐氏說道,梔子死了她當然一口咬定孩子是許昭業的,給許楊氏安一個善妒不容人的罪名,梔子如今活著,她倒要質疑血緣了,這就是人嘴兩張皮,怎麼說怎麼有理。


  「這事兒我也是不信的,櫻丫頭總不能撒謊吧?她不過是六、七歲的孩子……」許昭齡就把許櫻講的故事又講了一遍,「二哥當時說看完水情就跟二嫂講,前後日子這就對上了。」


  許國定聽了連連點頭,「嗯,老二媳婦是知書答禮的,這種大事她心裡肯定有成算,昭業有了一點骨血在世上也是好事,夫人你可要好好照應著。」


  「是。」許國定在這裡拍了板了,這孩子的合法性至少暫時不容質疑了,唐氏心裏面再恨許國定偏心也得忍了,「那丫頭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孫子,如今解了心頭的疑惑,我一定會好好照應的。」


  「還有昭業的喪事,外面的事不用你管,內宅的事你要辦好,要請的人一定要請到了,昭業是為國捐軀的,雖說朝廷沒有旌表,也要體面發喪。」


  「是。」唐氏心裡就算吃了顆蒼蠅,也得把這蒼蠅咽下去。


  「還有媳婦身邊的人,我瞧著單薄,櫻丫頭身邊竟只有一個婆子,連個丫鬟都沒有,我瞧著不像。」


  「是。」這事兒唐氏倒是不反對,許昭業她是知道的,自小就是個有心計的,要說這些年做官一文錢都沒攢下那是騙人,不摸清許昭業的家底,她是寢食難安。


  許國定交待完這些事就走了,留下唐氏細嬸許昭齡,「她到底帶了多少銀子?那幾輛馬車裡都有什麼?你二哥留下多少家業?你摸清了嗎?」


  「二哥在遼東的時候官聲不差,不是那些刮地皮的官員,他又年輕,上面又有上官盯著,人情來往冰炭兩敬哪一樣不得花錢,二嫂手裡能有多少錢啊,再說我一個做小叔子的,總不能跟嫂子細掰扯錢的事吧。」許昭齡最不想聽的就是母親問這些事。


  「我就知道你是個沒成算的,我這麼算計還不是為了你們兄弟?早知道不如派你大哥去了。」唐氏私底下都是叫許四爺老大的。


  「他不是怕沾上穢氣嗎?」許昭齡翻了翻白眼,自己的那個哥哥實在是拿不出手,「母親,你不用算計這些,你的鳳冠霞披自有兒子給你賺。」許昭業考中兩榜進士,自然是已經給唐氏賺了鳳冠霞披,可唐氏披著庶子掙回來的鳳冠霞披那滋味別提多難受了,更不用說許昭業還趁機把自己的母親從姨娘給抬成了二房,簡直是打唐氏的臉。


  「你就是嘴甜,你要是真有了出息,我這半輩子的苦也沒算白受。」唐氏說道,「你要知道,咱們全家只有咱們你們兄弟和你們妹妹算是親兄妹,別人都是外人,你這胳膊肘啊,不能往外拐。」


  「母親,我二哥死都死了,我爹現在也好了,你這裡有再多的仇,也該放下了。」


  「放下?我拿什麼放下!我憋屈了半輩子,憑什麼讓我放下?」唐氏說道。


  「可你又能如何,二嫂現在是孤兒寡母,真出了什麼事,你跟我父親之間的情份……」


  「我有你們就夠了,我要他的情份幹什麼!」唐氏恨聲說道,「她風光的時候還沒你呢,你不知道我的苦!我瞧著那許櫻,硬生生像了她那個賤貨奶奶,若是瞧著她得了好,我這輩子也心不安。」


  「母親!」許昭齡身為兒子的,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勸了,這妻妻妾妾的就是一本爛帳,他雖覺男子三妻四妾沒什麼,父親早年也確實寵妾滅妻太過了,如今雖然改了,可那根刺還在,母親放不下也平常,他總不能去父親面前舉發母親吧?只能暗地裡護著二嫂母女,不讓母親得計,讓父母親老了老了再生嫌隙。


  「好了,我自有分寸。」唐氏說道。


  許昭齡告了罪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唐氏身邊的一個丫鬟就進了屋,「給太太請安。」


  「得喜,你弟弟怎麼說?」摸清許楊氏家底這事,唐氏自不會只指望許昭齡一個人。


  「我弟弟說二奶奶有一個黑漆的小匣子從不離身,若有東西,就在那匣子里呢。」得喜說道。


  「嗯……」唐氏點了點頭,「你妹子今年有十一了吧?」


  「回太太的話,整十一了。」


  「讓她進府吧,我派給她一個好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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