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長夜難明
第177章 長夜難明
燈如花,雲似海,夜如水,小小軒窗對著明月,寒風徐來,月移樹影。
蘇牧野麵上一如既往的平靜,心裏勝過海浪般地翻騰,這些日子見到、探到的事逐一被縫聯、被拚湊……他的雙目透過碧櫥紗窗,落到室外翹起的一角飛簷上。
青灰色的石磚牆壁托著青色琉璃瓦片,櫛次鱗比又井然有序,豪華氣派的亭台樓閣之上,是彎彎翹脊,騰空欲飛的走獸活靈活現。
陳楚一共拿回來了六十多份條疏,上麵林林總總寫了很多,但真正的有用的信息幾乎沒有。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推測,或是看到過誰和番波斯國商人喝茶、或是看到過誰用了番波斯國的香料或氈毯等等。
忙活兒一整天,屁用都沒有,陳楚大人憤憤然坐到蘇牧野身旁。他瞧著蘇牧野,心裏腹誹,這就是世家公子哥兒,他在府衙裏忙的頭腳不著地兒,對方還能聽戲品茶,看看那小白臉,真是一個嬌嫩!哼!
“陳大人,有何收獲?”蘇牧野淡聲問。
陳楚立眉,表示一無所獲,這些條疏就是一堆廢紙。
蘇牧野但笑不語。
他叫來洗硯,又把聊城知府送給他的早晨立在他身後的那兩個丫鬟也叫了來。
洗硯負責把條疏分類,兩個丫鬟用鼻子聞條疏上的墨香,然後按照墨香分類。
陳楚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握在手裏的茶盞涼透都不知。
直到條疏被重新分好,陳楚才看出了些門道兒,臉上神色漸漸變凝重。
半晌後,他從條疏裏抬起頭,望向蘇牧野,“蘇大人,這些人……”
分類後,原本毫無規律的線索不情不願地浮出水麵,變得清晰,一望而知。
那些勇敢揭露某個商戶同番波斯國商人有接觸的商戶本人,同樣也被他揭露的商戶反向揭露。
最值得玩味的是,六十多戶商戶,據墨跡所用墨汁不同,被分成三大類,一類所用墨帶有桐油味,是油煙墨,一類墨水則黑而無光無味,是鬆油墨,還有一類墨則帶有淡淡的臭味,乃最便宜的無名墨錠。
陳楚對於這個分類不甚明白,這次,他學聰明了,等蘇牧野開口解釋。
可一向有架子的蘇牧野,瞄他一眼,揮手讓洗硯來說。
洗硯撇撇嘴,上前輕聲道:“今日我家公子去梨風苑看戲,聽人閑聊,聊城裏的肖家老太爺嗜治香,對香味極為敏感,常年慣用油煙墨。另一家任家家主,治香一般、也不愛書畫,平素多用普通的鬆煙墨。至於那些更便宜的墨錠,則是另一些小家小業的散商戶。”
說完,洗硯就又退回到蘇牧野身後。
“所以,蘇大人的意思是,這些商戶一共分為三派,一派是以肖家為首,一派以任家為首,另外的則是無派之士?”陳楚若有所思。
蘇牧野站起來,一貫秀致逸美的身姿,在燭光中宛若仙人,加上今日又是寬袖長衫,玉帶束腰,此刻立在瑩瑩燈火之下,饒是陳楚,也看得呆上一呆,心中暗道,難怪世人都說蘇家美人風貌天下難尋。
蘇牧野踱步到桌上條疏旁,用手指扣擊桌麵,扭頭朝陳楚笑道:“陳大人,難道沒有發現,這些條疏的數目同咱們早晨見到的商戶數不符麽?少了兩戶。”
陳楚兀自沉浸於蘇牧野的意態風華之中,聞言才回過神兒,忙甩甩頭道:“噢?哪兩戶?”
“茗瑞茶莊和泰和絲綢坊。”蘇牧野道。
這兩戶恰是剛剛跟聊城知府李大人來的那兩個商戶。
見陳楚還很糊塗,蘇牧野隻得耐心解釋,“這兩家就是篩出來的有問題的商鋪,事實上,他們已經招了。情況洗硯盡數掌握。”
“那其他商戶就沒問題了吧?”陳楚不敢再托大,虛心問。
蘇牧野隻淡淡看了他一眼,未再說一句話,自顧自回寢室睡覺去了。
被晾了一鼻子灰的陳楚回過頭,問洗硯:“他平時也這樣?”
想搭理就搭理,不想搭理扭頭就走?這不是看不起人是什麽?
洗硯親手為陳楚倒了一杯涼茶,消消氣。
送走被氣得臉紅耳赤的陳楚,洗硯忙去書房尋蘇牧野。
實際上,蘇牧野的心裏正在翻湧數不清的氣憤和惱怒,走過幾個城鎮,情況遠比他預計的要嚴重,番波斯國的手已經不止伸到商貿某一角,各行各業,都有對方的影子,投入銀錢之多、掌控商戶之眾,早已非一本奏折可以說清。
這聊城,比前麵幾座城鎮,更複雜。
茗瑞茶莊和泰和絲綢坊自半年前就已經開始暗地和番波斯國走私茶葉和絲綢,他們源源不斷地從番波斯國低價買入茶葉和絲綢,然後賣在聊城乃至其他小城小鎮,不知不覺間,已經淪為番波斯國在聊城這一區域茶葉和絲綢的中間轉換節點,數以萬計的金銀通過他們流入番波斯國。
聊城和周圍城鎮,越來越多的農戶停下手裏農耕,轉而開始販賣能帶給他們更多眼前利益的茶葉和絲綢。農戶不再耕種、農田被富豪世家收走建造宅院,就會有更多的無田之人,這些人流蕩於世,一旦被有心之人煽動,後果不敢想象……
更讓人意外的,番波斯國的商人已經同握有北方香料供應話語權的任家連接上了,不過因為任家家大業大,獨立成線,旁人並不清楚實情。
甚至,聊城知府都在這場商貿暗流之中,分到了一杯羹。
上有官府作保護傘、下有絲絲縷縷的傳輸渠道,僅在聊城一地,僅茶葉、絲綢和香料,番波斯國一年就能盈利數十萬。
利不可謂不厚、心不可謂不黑。
蘇牧野無意識地敲擊書案,番波斯國對香料商市的關注和投入遠遠高於其他行業,而且,蘇牧野還發現聊城僅幾月多開了好幾家香鋪和錢莊……
腦中猛然閃現一星火光,他迅速在紙上寫下數語,讓洗硯送了出去。
剛剛陳楚最後問的問題,其實也是蘇牧野想問的,其他商戶就沒問題了麽?
蘇牧野都不用去探查,就清楚這個答案。
怎麽可能沒有問題,商人天性逐利。如此暴利,一定趨之若鶩,隻不過那些商戶已經相互勾連,鑄成一堵看似堅固的“牆”,這兩個利索交代的商戶,不過是脖子最軟的。
夜空漸漸聚起大片大片陰翳,遮住了原本柔和似水的皎潔明月,寒芒來襲,長夜難明。
深夜,陳楚以為已經蒙被大睡的蘇牧野,仍坐在書案前,秉筆直書。
書房之中,氣息淡漠,他俊美麵容在燭火映照之下,閃著幽幽明暗之光。
洗硯知道,自家公子又在給二皇子寫信,似乎隻要寫足夠多的信,就能激起對方承擔大義的家國情懷。洗硯有一絲心疼自家公子,明明天皇貴胄的命,卻日日操奶媽子的心。
“洗硯。”
洗硯忙答應,上前接過信,忙轉身出去用他們的特殊渠道快速送回京都。
洗硯再回到書房時,蘇牧野依舊坐在書案前。
“最近有沒有其他事?”蘇牧野掃視洗硯一眼,那雙眸子犀利如豹,洞悉一切,無端讓洗硯心頭一顫。
他忙低聲道:“咱們的人前幾日撿到了兩個丫鬟……是葉三小姐身邊的月麟和魯和羅。”
“魯和羅?”蘇牧野疑惑。
“葉府魯媽媽的小女兒,原名魯小花,臨出京都前,葉三小姐給改的名字,頂了紫蘇的大丫鬟缺兒。”洗硯解釋。
“嗬,想不到她還懂馭人之術。”蘇牧野淡笑,眸中微晃,星光搖落,唇翹了起來。
“她們兩個人現在在哪兒?”
“已經讓人帶她們來聊城了……不過,魯和羅病得有些重……”洗硯道。
那日從馬車上跌下後,和羅撞到了胳膊,當時月麟和她兩人忙著逃命,無暇顧及。等擺脫那群逃荒者後,和羅的胳膊已經腫到變形,好不容易找個赤腳大夫,說胳膊裏的骨頭壞了,不光無法恢複到從前,甚至還會危及生命。
蘇牧野的人是在官道路邊撿到她們的,兩人身無分文,無錢給和羅看病,也沒錢買馬車,隻得守在路邊等死,被正好路過的蘇牧野的人馬遇到。
蘇牧野依然冷漠不語,洗硯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兩人的車馬不會因魯和羅的傷而停下。
“其他呢?”蘇牧野繼續問。
洗硯有些疑惑,還有什麽沒有稟報麽,他怎麽不知道。
等他看到蘇牧野支著頭,盯著空氣愣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時,眉目一動,立刻道,“主子,我聽說了一件事。”
洗硯見成功吸引到自家公子的注意力,滿意,“聊城任家前幾日死了一位公子,聽說是被一個京都來的行商女子所殺。任府前後派出去兩隊人馬,都沒抓到人。”
蘇牧野冷澈雙瞳如針般聚起,直直盯向洗硯,“殺人?”
“嗯,說是死在行商女子的就寢房間裏。那個行商女子姓柳,身邊帶著一個半大男孩,一個女的,一個中年男子。”洗硯看著蘇牧野臉上麵色雪白,自唇至下頜,俊秀的線條變得凜冽似冰,他嚇得不敢再說下去。
“轟”的一聲,蘇牧野直接站起,推翻了麵前書案,隻聽他冷森森地問,“就寢房間裏?”
洗硯咽了咽口水,僵硬地點點頭,葉三小姐一如既往地招蜂引蝶呐。
蘇牧野緊抿薄唇,左手背身後冷厲一哼,“明日我們去任府逛逛。”
沉寂無聲的夜微微劃出一點薄涼的魚肚白,遠遠地在天邊閃亮。黑沉沉的雲在厚重的天幕上滾動,帶著北地冬季寒風的凜冽,暢快淋漓地在空中飄轉。
東西升日月,晝夜如轉珠。